《13秒的距离》砂珥

11、芬芳的距离

　　此后，宁可之特别乖。早起早睡按时作业生活规律，见了方启很恭敬地叫“叔叔”，然后退避三尺之外。这年纪的孩子躲大人很正常，但放在宁可之身上就不正常了，别说亲昵举止，连任性要求都没了，这还是小之吗？
　　暑假第一个周末，方启带着她去老家扫墓。和一年前一样，他们还要拜访初中班主任。
　　在去的路上方启想和她谈谈，几次开口又不知从何开始。小之现在的表现好得很，没什么可挑的，对此有异议的他才有问题！因为没被她缠着、粘着，失望了？

　　宁可之手里一捧木槿，是她亲手挑的，另外还有两朵百合。来到在父母墓前，她把百合送给了爸爸。她说，因为爸爸眼里只有妈妈，所以一定要两朵，表示他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俩。
　　木槿和百合左右依偎，艳阳下白色的花瓣愈发刺眼耀目。
　　不管花语是什么，小之所花的心思都证明她是个孝顺的孩子。方启拍拍她的头，表示赞许，“还有什么想对他们说的？”
　　“有，”她点点头，双手合十，“爸爸妈妈，叔叔说他喜欢栀子花，书里说喜欢这种花的人对人有一颗感恩的心，你们对他好，他现在对我也特别好，所以不用为我担心。对了，最近在学校我和同学……”
　　女孩絮絮叨叨说着。旁边的方启思绪定格在开头那句“感恩的心”上。不知为何这几个字一下子压下来，好重！有点担当不起。

　　今夏，阳光比以往都要毒辣，宁可之在墓园逗留过久，轻微中暑。侧倒在后座皱着眉昏昏沉沉。再次醒来第一眼看见褪色的窗棱，午后的光从枝叶透过，点在上头，愈发显得斑驳老旧。一阵凉风习习拂过，转头看看四周，认出这是她住了十五年的小厢房。
　　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一男一女。男声再熟悉不过，是叔叔，低柔的嗓音悦耳好听。
　　“真不好意思，应该我们去府上拜访，还特地让您跑这来。”
　　“哪儿的话，不碍事不碍事。”另一个原来是初中班主任，只听班主任说：“宁可之这孩子真懂事，那么多学生教完毕业，没几个像她惦记着要来看我，说来说去都是教育得好……”
　　宁可之偏偏头，她可没说过要来看老师，是叔叔说要来的，当时她还觉得麻烦来着。悄悄摸到门边，宁可之期盼老师能说完快点走，因为她饿瘪掉了，想出去找东西吃，但又不想和她打照面。好不容易听出有要走的意思，老师又说临走要再看看她。她连忙溜回床上装死。
　　“小之！”
　　“让她睡吧。”老师尽量低声，但习惯课堂讲课，高八度的音调声音一点也不低，“等醒了给她再吃点药，回去路上别再中暑了。”
　　“我一定注意。”
　　“我说啊，你一个大男人带孩子也不容易，小之眼看是个大姑娘了，生活上……总有些不方便的。”话中有微妙的停顿，“有什么事一定要常联系。女孩子的事，还是女人来比较好。”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还真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声音渐远，宁可之眼睛眯出条细缝，卧室没人。她以最快的速度下床、跟出去偷听，一直到堂屋只听见个大概，好像是叔叔要出差，想把她寄宿在班主任家。
　　才不要！她一个人在公寓可以自理！
　　窜到院子门口想阻止大人们达成协议，但叔叔的车已经驶出巷口，他送老师回家去了。

　　方启回来时，看见小之坐在院子中央的大树上。几年前亲眼见她从树上摔下来过，现在不免头皮发麻。
　　“快下来！”说着就伸手接。
　　“我决定不做好孩子了。”
　　一反常态，她的语调非常平静，似深思熟虑过，和任性不沾边。
　　“做再好你还是要送我走。”
　　听到这儿算是明白了，方启很无奈：“我要出差一周，不能留你一个人。小之乖，先下来再说。”
　　宁可之用眼神拒绝，一动不动。
　　大树枝桠粗壮，不很高，但他不敢直接伸手拽，“况且不是送你走，我保证回来立刻接你。”观察到女孩眼底有动摇，他张开手臂，“听话！”
　　“我一点也不想听话！特别不想听你的话！！”
　　男人一言不发，很坚决地仰望她，手臂张开更大。
　　可能他被激怒了，可能这样一来他们的距离更远了，但宁可之把树干抱得更紧了些，也表现出她的坚决。
　　忽然男人探手捉女孩脚踝，她一缩，阵阵刺痛。膝盖内侧在爬树时磨破了。
　　“下来！”
　　方启一声吼，脸色铁青。他还没对她这样吼过，宁可之委屈又生气，但不敢再犟下去，最终松开树干。

　　写完暑假作业抱着台历算一周还有几天结束，成为宁可之每天的必修课。寄宿在初中班主任家，尽管大家态度温和，班主任上小学的女儿囡囡跟她很亲，但还是觉得自己是外人。
　　她的行李就一只旅行包，里面是换洗衣物和暑假作业。东西不到用时均整整齐齐放在包里，暑假作业写完也放回去。囡囡问：“小姐姐，房间有橱子可以挂裙子，你怎么不用？”
　　她不假思索：“等叔叔来接我就不用收拾了。”
　　连班主任都说很意外，没想到她这么认生。如果在以前，她会很喜欢寄宿在别人家里，比如在妈妈或者爸爸的同事家过周末，和他们的小孩玩。但不知道怎么搞的，现在只想着叔叔。
　　她还常想起那天从树上下来，叔叔把她抱到树下的石头桌子上，脱掉她的鞋，轻轻托扶受伤的腿。井水淋在伤口上，一开始痛得她龇牙咧嘴，想缩，可被握得紧紧的。这时叔叔放柔了声音：“以后留下疤怎么办？”
　　后面沁凉的记忆与多年前他们第一次的交集相似。在还有爸爸妈妈的院子里，被抱着翻过厢房窗户，躲开责罚；用井水冲洗磨破的手腕时，侧头看见叔叔静静坐在院子一角，他看着她。
　　头顶有绿荫遮阳，风不时摇动树冠，空气里是花草浅香。当年是因讨厌还是喜欢记住了那个人？不管怎样在这个夏天，记忆被再度深刻地描画了一遍，加入很芬芳舒服的味道。

　　但就在第五天，班主任突然告诉她叔叔要到下周三才能来，比约定的推迟两天。瞪着班主任递来的电话，她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用什么语气。拿着话筒听见期盼多日的声音，不觉鼻子发酸。
　　叔叔问她过得怎样，有没有好好吃饭，是否按时做作业了。宁可之转了个身，背对班主任：“直接问我听不听话不就好了。”
　　“我想，在老师跟前你不可能敢不听话的。”男人平静答道。
　　他越从容，她就越窝火。碍于班主任在，宁可之只能偏身，偷偷撅嘴。
　　电话那头的人接着又说：“何况我的小之一向很乖，最让人放心了，对不对？”听声音也知道叔叔这时正抿出一抹轻笑。知道不是在揶揄自己，有被捉弄的感觉，却同时觉得窝心，害她介于嗔恼和满心喜悦之间，心怦怦跳个不停。
　　通话时间很短，讲完电话，心情竟然格外地好。当晚，满脑子都是叔叔电话里说的：
　　“我的小之”，“我的小之”……

　　班主任在她离开的前一天带她和囡囡去逛商场。囡囡还没满八岁，路过内衣柜，她悄悄拉宁可之的手说那些衣服真好看，说话时小脸泛着红。她喜欢的是可爱风格的少女内衣，一些款式宁可之也有，眼尖的小丫头指着某件说：“和小姐姐的一样。”闹着说也想要，弄得大家很尴尬。
　　囡囡的妈妈，班主任，摆出教育者的泰然：“这是大人穿的衣服，你还没长大。”然后让她到隔壁柜台挑喜欢的泳衣，支走了她。转身对宁可之语重心长道：“你跟着叔叔也不容易啊。女孩子嘛总有烦恼的时候，不管住校还是放假回家都不能太依赖叔叔，要学会独立。”
　　“嗯。”其实一点也不明白何出此言。
　　接着问她内衣、卫生棉平时谁买，才彻底明白所谓“烦恼”指的是这个。瞅瞅老师，她敢打赌问问题的老师自己在脸红，只是装得镇定而已。
　　关于生理期的事，因为在学校已经遭遇过各种反应，所以她撒谎是和同学逛街时自己买。实则她的衣服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是叔叔打点。她只要在需要时打开衣橱，应有尽有。至于叔叔如何一个人跑去买内衣，就不得而知了。宁可之想着想着脸变红，班主任笑了笑，扭头叫囡囡：“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宁可之离开前偷瞄货架上内衣价格，和她拥有的某件一样的款式，标签上的数字竟然远超出她想象－－只是块比背心还小的布而已呀！
　　很想向老师打听叔叔是干什么的，但是相处一年多还不知道叔叔职业的自己，说出来会让人起疑。宁可之忍住没问。倒是老师拉家常，问她叔叔家还有没有其他人，她摇摇头，过年时他都没有提到要回家拜年，“他连女朋友都没有。”然后，老师的话让她一震：“以他的条件女朋友一定有，说不定哪天就带个漂亮的婶婶回来给你看。”
　　“不可能！”她的心立刻就这样喊出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暗笑老师也有八卦的时候，同时不断地否定婶婶的存在。到后半夜还是睡不着的宁可之突然明白，她是在怕，怕叔叔有女友。

　　方启见到宁可之时，她蔫蔫的，哈欠连天。原以为小东西会很快活地窜到跟前嚷着要礼物，不免有些失望。
　　说到礼物，他征询过她想要什么。一般女孩子不是要漂亮裙子，就是要好吃好玩的。宁可之回答说要“你的帽子碰着的第一根树枝”。语出某童话故事，故事里要远行的父亲问自己的三个女儿想要的礼物，他最宠的小女儿说了上面的话。方启只当她是在刁难人，因为宁可之当时心情不佳，对他擅自决定要她借宿老师家里的事很生气。望着她鼓起的腮帮，他决定要给她挑件最与之相称的礼物，而且她的生日也快到了。
　　另一方面，为表感谢，方启请班主任全家去了趟当地最好的馆子，饭后才开车载着小之回家。班主任的女儿囡囡也喜欢上这位叔叔，吃饭时非要坐他身边，还不断夹菜给他，像个小大人似的，方启没办法地微笑。而宁可之则坐在班主任身边，不挨着方启。
　　班主任说：“我这女儿要是以后能像宁可之这么懂事听话就好了。”
　　懂事、听话，都是大人乐见的。宁可之想，现在她做到了，也得到了夸奖，可是一点也不高兴。那做了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