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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回·函谷烽烟 ...

  •   众人晚上略略一歇,次日又行,走不到半日,已抵函谷关。

      函谷关当年号称天下第一雄关,自战国以至秦汉,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但从东汉末年开始,潼关渐成扼关中咽喉的要地,函谷关却累遭废弃,渐成邱墟。一行人过关时抚视城阙楼台,不胜唏嘘感慨。

      “唉,当年……”蒲洪刚打开话头,突然怔住,皱眉看着东面。

      这时,蒲健、蒲雄等也都看到了东方扬起的尘土,似乎有大队人马向西驰来。

      蒲洪脸上变色。“嗯,还是来了。”他脸上肌肉抽动,“早知如此,当初实在不该出来……”

      此处向东,虽地势宽阔,但正迎着来军,无险可避;若向西退,沿路都是高峡,亦难不被追及。从来军扬起的沙尘看,总有三五千人马的样子,蒲家这五十骑扈从若与对方冲杀,无论如何不是对手,看来只能凭险关以图侥幸了。

      蒲氏兄弟久经战阵,应变奇速,蒲健忙招呼扈从整队,抢上关台,占据有利地势,弯弓搭箭以待来军。蒲雄登高眺望,叫道:“看那将旗,好像是——是——麻——”

      “——麻秋?!”蒲洪、蒲健同时愣道。

      “看不清,可能是吧!”蒲雄极目远眺,只见来军距此似已不足十里,但沙尘漫天,将旗只是若隐若现。

      蒲洪听说可能是麻秋前来,脸色稍定,道,“菁儿的人,今天怕是赶不到吧……”

      “这个……”蒲苌道,“阿爷昨天才派人去给菁哥送信,就算他亲自领兵,连夜启程,也要再过四五日……”

      “嗯。”蒲洪点了点头,挥手招呼蒲雄、蒲苌和蒲坚近前,“待会儿我在这挡住敌军,你们赶紧往西跑,在潼关之左,有一条小路,路上有个关隘,叫‘小关’,你们从那里入关中,暂避其祸,慢慢再与菁儿联络……”

      “阿爹!”蒲雄叫道。

      “阿爷这是什么话?”蒲苌也道,“我在这里挡住敌军,你带阿生、阿坚他们走——”

      蒲洪苦笑了一下。“这个咱就别客气了。他们是来捉我的,我若逃遁,他们势必穷追。可他们未必非要追上你们不可,所以还是别耽搁了,快走,走得越早就越——”

      “他们停下了!”蒲健突然站在城关上叫道。

      “嗯?”蒲洪又是一愣,抢上城关,只见来军果然停在约莫三里之外,立住阵脚,不再向前。军中将旗招展,书着一个“麻”字。

      “还真是麻秋……”蒲洪皱眉道,“看来大皇帝这是真糊涂了,我还以为会派石闵或姚弋仲来……或者,他便这么轻视于我么?”

      话音未落,忽见对面军中驰出一骑,疾奔到关前,大喊道:“麻将军请蒲将军叙话!”

      他连喊三遍,便调头回转,返回阵中去了。

      “哎——这人——”蒲苌道,“咱们还没说答不答应呢,他就走了。”

      “嘿嘿,难道咱们还能不答应吗。”蒲洪望着骏马奔驰激起的一路烟尘,苦笑道,“他这样干,就是吃准了我一定会去。我也没法不去。”

      “我去吧。”蒲健道,“阿爹跟他有故旧之情,想来他不会为难我。”

      蒲雄却道,“哥,还是我去吧,我总比你会说话些。”

      “我怎么不会说话了?”蒲健两眼一翻,“但我去,也不是因为我会说话,我是想偷个懒,万一麻秋要扣人,你就保着阿爹和苌儿他们突围,这担子可重呐。”

      “那不行,我——”蒲雄还待再说,蒲洪摆摆手,制止了他。

      “你们都不用争。”他说,“你们去都不济事,只能让他一网打尽。”

      他微微皱眉,思索了片刻,又道,“麻秋这次来,少说也带了三千兵马,若放马冲过来,咱们这几十个人,万万抵挡不住。可是他却不冲。”他环视了一下众人,“为什么呢?我想啊,要么是皇帝给他的旨意不是‘捉拿’、而是‘接应’,要么是他眼见中原将乱,不愿跟我闹僵,想留个后手。”

      “那——”

      “——那就是说,只要我去他军中,反而暂时没什么事。”蒲洪见儿孙又要说话,忙摆手制止,“而且,只要我去了,便能稳住他两个时辰,你们就可借机寻路脱身。只不过……”

      说到这里,他拖长了声音,不再说下去,仿佛有什么事好生难以委决。

      “只不过什么?”蒲健等了一会儿,见父亲不说话,便试探着问。

      “只不过……嗯……”众人极少见蒲洪说话吞吞吐吐,都不禁颇为惊奇,“我琢磨着,麻秋既然不事先给我送信,而是直接引军前来,这事也就不会这么聊一聊,便能善罢。说不定他会要我留下一两个儿孙为质……”

      “这……”蒲健道,“那还是我跟阿爹去吧,不行就留我为质……”

      “你和雄儿都不行。”蒲洪道,“一来,真要打仗,我得留你们在身边。二来,你二人素有勇武之名,麻秋兵少,也会怕留不住你们。”

      “那我去吧。”蒲苌胸膛一挺,“便石闵来我也不怕,麻秋算什么?”

      “嗯……”蒲洪兀自犹豫,“你去么……”

      蒲坚忽然向前迈了一步,道:“阿爷,我看这事不必再争,再争下去,麻秋以为阿爷不去,放马冲过来,可就麻烦。”

      “那你说怎么办?”

      “这还能怎么办,我陪阿爷去就是了。”蒲坚也学者蒲苌的样子,挺了挺胸膛。

      “你?!”蒲健、蒲雄和蒲苌同声道。

      “我今年只有十二岁,恰好是做人质的年岁。”蒲坚淡淡地道,“阿爷留幼孙为质,麻秋既不会怀疑诚意,又不会担心我逃走。现在,只有先让他安心了,咱们才能安心,不是么?”

      “可我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呢……”蒲洪一向做事果决,这次出行间却一再踌躇,连他自己也觉说不过去,“若他就是想扣住我,你跟着去了,反而……”

      蒲坚走近蒲洪跟前,拉着他的手道:“阿爷一方雄长,总不能孤身走敌营吧?可是咱这几个扈从,都带过去,也不济事,那就不如带我过去。”

      蒲洪虽在重围之中,听了这几句话也不禁好笑,道:“你这孩子,咱爷俩过去,就济得什事了?一老一小,不更让麻秋看轻了?”

      “那把我也带上吧。”步月珩忽然说。

      众人一齐转头看着她。步月珩一时有些窘迫,但很快恢复了镇定的神色,“我跟大人……阿爷一起去,还有阿坚,我们两个童子伴着阿爷,这……这更显得阿爷孤身赴会、英雄本色啊。”

      蒲洪听她改口叫“阿爷”,心下甚喜,只是听她说得幼稚,又不禁好笑,道,“孩子,你的好意我领了,这件事嘛……”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听蹄声急近,只见麻秋这次派了三名军士到关前大叫:“麻将军说,蒲将军若再不来叙话,他要约束不住儿郎们冲过来了!”

      这话里的威胁之意再明白不过,便小孩子也听得懂,步月珩俏脸一沉,快步走到垛口边上,向下叫道:“回去告诉你们麻将军,蒲将军这就驾到,让他到辕门迎候!”

      她年轻力弱,话声不响,但音色明丽清亮,词锋又颇不客气,关上关下众军听了都是一怔。蒲洪手下扈从大多不太听得懂汉话,还不怎么,麻秋派来传话的军士却惊怒交集,为首的军士扬马鞭指着关头骂道:“兀那小妞,你胡说什么?!”

      步月珩喊道:“我说让你们麻将军到辕门迎候,这怎么是胡说?自古领军大将迎送之礼皆是如此,你不懂,难道你家将军也不懂?”

      那军士更怒,大叫道:“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胆敢教训起老子来了?有种你下来!”

      适才步月珩说话时,步星瑶一直站在姊姊身边。这时步月珩尚未答话,步星瑶已抢过身边一个扈从的弓箭,引弓便射,那人急忙缩头,羽箭擦着他头盔顶上射落。

      这人惊出一身冷汗,一时说不出话来,隔了片刻,才狠狠地向关上瞪了一眼,拨转马头,朝东驰去。关上众人似乎也被步星瑶此举惊到了,过了半晌,才爆出震天价的彩声。

      步星瑶脸上微红,转身朝众人轻轻鞠躬答礼。她适才抢弓、夺箭、射击,一气呵成,干净利落直如行云流水,氐人军中善射之士似也多有不及。这些人最佩服勇武之士,这时见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竟有这等本事,便由衷敬佩。

      蒲洪、蒲健、蒲雄等人心下更是惊异。蒲生、蒲坚等都是自小练习射箭,但多年练下来,其准头、膂力,似也不及同龄的步星瑶。蒲洪更想到,她射箭的本事高超,也还罢了,可她从扈从手中夺箭时,手法更是刚硬迅捷,兼且带着一股威严气质,一般军士根本无从抗拒,这就更了不起。

      他本已动了娶步氏姐妹为孙媳的念头,此刻见步星瑶一箭震慑三军,反而心下疑惧:“难道我真是老了,不中用了,竟瞧不出她姐妹身负极高明的武功……嗯,这样说来,那日她们在道旁跟我们相遇,便是有所为而来……”

      想到这里,他忽然转头看了看蒲生。“这孩子虽不讨喜,但常有独到见地,识人也准。”可是眼下麻秋大军在前,他既无暇查问步氏姐妹的师承来历,也无暇详询蒲生,忽然心念一动,“她要随我去麻秋军中,是干什么了?我如带她去,倒说不定能探探她的底。”跟着又想,“若她们真要对我不利,把她姐妹分开,也可让她们有所顾忌。反正健儿、雄儿他们已知她妹妹身怀武功,该当有所提防。”

      想到此处,他一整衣装,对步月珩道,“想不到你们身怀绝艺,老夫这可走眼了,失敬失敬。”他不自觉地在语气里加上几分客气,“既然如此,就劳烦珩儿陪我走一趟吧?”

      “阿爷怎么这么客气。”步月珩微微一笑,转头看了看蒲坚,“咱们走吧?”

      “唔?”蒲坚微微一怔,“哦,哦,走走。”

      他本来自告奋勇要陪祖父同往敌营,这时见了步星瑶射箭的身手,自忖颇有不及,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正想若阿爷不再问,自己便不再出头,谁想步月珩倒没忘了他。她既开口,在势不能不去,好在转念又想:自己去是预备给麻秋扣下做人质的,功夫好坏也没那么要紧。

      蒲洪见步月珩邀孙儿同去,心下更是奇怪,但这当口已不暇细思,又想她年纪轻轻,身形瘦小、手足纤细,功夫再好也必有限,麻秋真要对自己祖孙动手,也不会用到她一个小姑娘。于是便道:“如此有劳了。坚儿,你也跟我去罢。”

      蒲坚应了一声,随蒲洪和步月珩走下关台,上马起行。蒲健带众扈从在关上严加戒备,蒲雄心想儿子年幼,轻身涉险,自是惴惴不安,但此时身陷重围,无法可施,只好一面送下关台,一面小声叮嘱儿子“护好阿爷,护好自己”。

      蒲洪等三人并骑就道。他们并不催赶坐骑,只是缓缓而行,蒲洪望着前面影影绰绰的麻秋大营,对蒲坚道,“坚儿,阿爷这次出来避祸,谁想弄巧成拙,连累了你们。你不怪阿爷罢?”

      “阿爷这是哪里话?”蒲坚道,“石家若想对咱们动手,待在枋头也难保平安,说不定反而被他们一网打尽。他们汉人讲‘狡兔三窟’,咱们也该学上一学。”

      “你就不必说这些宽慰的话啦。”蒲洪苦笑道,“此刻我最担心的,还不是麻秋,而是石闵。我怕他派麻秋在这里绊住咱们,自己却带兵去枋头,为难菁儿。”

      “这个——”蒲坚之前也已想到这层,此刻听祖父道破,一时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只得道,“是啊,这样确实麻烦——”

      “不会的。”步月珩忽道,“修成侯虽然勇武,但他越勇武,石氏诸王越信不过他,他们不会坐视他吞灭阿爷部众,成一家独大之势。”

      蒲洪虽知这也是宽慰之言,但她所说毕竟有点道理,便点了点头,道:“但愿如你所说吧。”

      蒲坚忽用氐人言语说:“对了,阿爷,有件事,我一直没跟您讲。”

      “唔?”蒲洪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也用氐人的言语问,“怎么?”

      “她姐妹不是跟咱们偶遇,她们是受了师兄之命,有所为而来。”蒲坚继续用氐人言语说道,“我原以为她们师兄想投到阿爷帐下,先让她俩来探探风头,并无恶意,便没对您说。可是今天眼见她姐妹既会功夫,又有机谋,实非寻常人——”

      “——那也不能说明,她们就要对咱们不利。”蒲洪摆摆手,“再说,坚儿,你虽然聪明,毕竟是小孩子,不晓得他们汉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就说现在罢,你忽然改用咱们的言语跟我讲话,她就在旁听着,以她的聪明,焉能不知你对她疑忌?若她知你疑她,她又焉能再忠于你?”

      “可是——”

      “别可是了,前面快到了。”蒲洪指着前面,用汉话道,“哟,月珩,他们还真听了你的,让麻秋出门来接了。”

      步月珩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却没说话。

      蒲坚见她脸色忽沉,已知祖父说得对,不禁有些后悔,心想自己不该如此明显地猜忌于她,可是话既出口,也收不回来了,只得暂将此事抛诸脑后,向前望去。

      只见麻秋已命军士草草扎了一座营寨,栅栏、鹿角都不齐整,辕门也颇简陋,想来是时间迫促,不及细细安排。再说蒲洪一方只有五六十人,便扎营不稳,也不惧劫营。

      蒲坚之前未随祖父上过朝,没见过麻秋,此刻朝辕门望去,只见一个瘦瘦小小的中年汉子,全身戎装,正在门前等候。他见蒲洪驰近,便上前两步,拱手相迎。

      蒲洪等三人翻身下马,也朝麻秋拱手致意。麻秋笑道:“蒲将军,咱们又见面啦!此去长安可好?”

      “托福,托福!”蒲洪详察麻秋脸色,见他似无恶意,倒有些诧异,当下寒暄道:“说起来,此番能够成行,还得多谢将军你呢。”

      “哪里哪里。”麻秋继续客套,“这里风沙大,将军请到大帐中叙旧吧?”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

      蒲洪知他虽嘴上说得客气,这大帐却容不得自己不去,只得客随主便。麻秋的大帐倒甚是宽阔,但里面陈设简陋,蒲洪瞧在眼里,心想看来他此番前来,没做长时逗留的准备。

      双方分宾主坐定,蒲坚和步月珩侍立于蒲洪两侧。麻秋见他二人年幼,脸露诧异之色,蒲洪却只微笑,并不介绍二人。他心想,你见我带两个娃娃来,其中一个还是小姑娘,自然猜不透我的路数。你猜不透倒好,且由得你再猜一会。

      二人又寒暄片刻,说了些叙旧的话。麻秋原以为蒲洪孤身赴会,自必心下焦躁不安,当会先开口问自己来意,谁想此人临事镇定,谈笑自若,他倒焦躁起来,忍不住开言道:“蒲将军,你可知我此番来意?”

      其实蒲洪心下果然焦躁不安,只是尽量强作镇定,这时见麻秋先沉不住气,便淡淡地道,“我不知啊,是陛下派你来取关中么?可是这些人马也不够哇!难道,是让你来接应我的?”

      “啊?哦,正是,正是。”麻秋原以为蒲洪会怕自己来捉拿他,谁想他竟如此淡然,只得强笑道,“陛下有旨意给你呢。”

      他击了两下掌,一旁军士为蒲洪呈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卷绢帛,似是圣旨模样。

      这下总算轮到蒲洪脸现诧异了。石氏皇族虽以羯人而掌中原,朝廷仪节不若晋室那般繁琐,但要传旨时,也必立仪仗、设香案,由专人焚香宣旨、众人跪地静听,岂能于席间这般传递?可是他见麻秋不动声色,总不能自己离席跪地再取,只好伸手取过。

      他手刚碰到圣旨,步月珩忽道:“阿爷!圣旨岂可轻取?该请麻将军摆香案才是!”

      蒲洪心下一凛,心道,麻秋若欲找我麻烦,直接扣住我便是,似不必上表参我大不敬,但这也不得不防。当下缩回手,道:“你瞧我这脑子!麻将军,这大礼不可废,还请摆案焚香罢?”

      “这个……”麻秋一时语塞,瞪了步月珩两眼,实在猜不透这个美貌小姑娘是什么路数。他听她叫蒲洪“阿爷”,自己却从未听说蒲洪有这么个孙女,当下不及细问,只道,“是啊,是啊,原当摆案焚香才是,可是……这个,咱们在军旅之中,可以从权嘛。”

      蒲洪听他这般说,心想我本来无所谓,但既然这事挤兑住了你,我倒偏要再刁难你一下,便摆手道,“哎,麻将军此言差矣!若在两军交兵之时,传旨自可从权,可是咱们现下并无战事啊!这传旨、接旨,事关朝廷体面,怎可草草行事?”

      “也对,也对。”麻秋道,“这个,来人啊——摆案焚香——”

      “将、将军……”他手下一员牙将迟疑道,“这个……咱们没有香啊……”

      麻秋脸色更是难看,骂道:“没用的东西,去找啊!”

      那牙将面露难色:“去……哪里……找啊……”

      “去哪里找也问我,要你们干什么吃的?!”麻秋发作道,“快去快去!”

      那牙将不敢再说,只得喏喏连声,奔出帐外。

      蒲洪暗暗好笑,心想这出戏差不多了,再演下去麻秋脸上须不好看,正想给他找个台阶下,步月珩忽然又道:“阿爷,朝廷既有旨意给您,说不定有万急军情,可不能耽搁了。若麻将军一时找不到香案,那也不能算您失礼,不如您就尽礼接旨罢。”

      “你……”麻秋瞪眼看着她,想发作却又不好意思,只好对蒲洪道,“蒲将军,这位小姐跟你怎么称呼?”

      “哦,她——”

      “我称呼蒲将军‘阿爷’啊,麻将军没听到么?”步月珩笑着说。她年纪虽轻,身形未成,但玉容清丽,巧笑嫣然,令人一望之下便生好感。麻秋虽听她言语有些无礼,可也不好再逼问。

      蒲洪见麻秋神色有些尴尬,心想不必为这种小事惹恼了他,便自行离席,朝北行礼,接过圣旨。
      那圣旨乃是用汉文写成,蒲洪略略一看,见是皇帝石虎宣他速速入朝,恐道路不靖,特着麻秋引军护送。

      他拿着圣旨看了三四遍,心中拿不定主意,忽然心生一计,仰天哈哈大笑:“哈哈,麻将军,怪不得你不肯摆案焚香,原来这圣旨……哈哈,根本就是假的!”

      麻秋脸上立刻变色。“蒲将军这是什么话?”他不由自主地手按刀柄,“圣旨岂能有假的?麻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假传圣旨啊!”

      “嘿嘿,看来将军有所不知啊。”蒲洪笑道,“我受命在外,早防着有人假传圣旨,便跟大皇帝约定,圣旨里须有唯我们二人知道的特别字样,否则便不奉旨。你这里面没有啊,实话说,这是石闵写的罢?”

      “这……”麻秋这段日子虽在朝中参赞军机,官阶终究远比蒲洪为低,又知石虎御下甚有手腕,跟驻外重臣约定个暗号,实属寻常,当下气便馁了,“这……实话说,我也不知啊。宫里传出旨来,让我来护送将军入朝,我又岂能跑去跟陛下核对这圣旨的真假……”

      “麻将军,咱们就别绕弯子了。”蒲洪道,“这圣旨是真是假,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你就直说吧,是不是石闵让你领军来押我去邺城?”

      其实他从未跟石虎约定过什么暗语,只是鉴貌辨色,猜到这“圣旨”并非出自石虎之手,便出言试探,谁想一试就准,肚中忍不住好笑。

      麻秋脸色又是一变。“不……不是石闵……”他被说中心事,心中微慌,随口便吐露了实情,“是石鉴……他说……”

      “哦,是石鉴让你来的啊。”蒲洪听说不是石闵要对付他,不禁松了口气,“那你怎么想呢?”

      “怎么想?”麻秋一怔,这才想起蒲洪此刻是孤身在自己军中,任己宰割,何以在他积威之下,自己反倒矮了一截?当下挺了挺胸膛,阴恻恻一笑,道,“我还能怎么想?既然石家哥几个吩咐了,我只能照办啊。老哥,这可委屈你啦。”

      他又击了两下掌,帐中六名军士同时迈上一步,把腰刀抽出半截,作势要行擒拿。

      “这就动手么?”蒲洪道。他进大营时,为示诚意,又想自己反正无力与抗,便没带兵刃。他屡经战阵,空手对付这几个军士倒也不惧,只是想到帐外还有三千人马,便打倒了这几个,也不济事,正做没理会处,忽见步月珩伸手在蒲坚胳膊上捏了一下,缓缓走出。

      帐中诸人都在全神注视蒲洪,只防两个孩子逃出营帐,见她反往圈心走,便不理会。却见她缓步走到一名军士身后,忽地飞起纤足,踢中那军士左腿膝弯,那人猝不及防,“哎呦”一声,左膝跪地,她立刻抢上抽出那人腰刀,三步并两步抢至麻秋身畔,刀尖向上斜指,已架在麻秋的脖子上。

      麻秋虽不高大,也比步月珩高了一个头多,故而她只能用刀斜斜地架在麻秋颈中。她身法利落,但毕竟年轻,力道拿捏不甚准,已轻轻在他颈中划出一道血痕。

      帐中诸人都惊得呆了。麻秋尤其又惊又怒,骂道:“小妮子,你干什么?!”

      步月珩手腕一紧,道:“麻将军!蔺相如在渑池之事,你可知么?”

      麻秋一个羯胡武夫,汉话能说利索已属不易,哪知汉家史事?只是此刻刀剑加颈,心情跟当年渑池会上的秦王倒差相仿佛。他听步月珩这般说,惊怒之中不免又带了三分羞愧,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道:“我……你……大胆……”

      蒲洪早知步氏姐妹身怀高明武功,但见她行事果决,身法如风,心下也自骇然。当下对麻秋说:“麻将军别误会,我们只求脱身,不会谋害你。只要你放我们东去,咱们还是好朋友。”

      “好……好朋友?”麻秋心神稍定,转念一想,便知他终究是怕自己兵马一拥而上,“可是……我若是这样放了你……”

      蒲坚一直没说话,这时忽道:“麻将军!他们汉人常说‘狡兔死,走狗烹’,你今天捉了我阿爷,明天石家兄弟便不会捉你么?如果我阿爷和姚大人他们都死了,石家人还留你做什么?”

      “这?”麻秋微一迟疑,道,“我对陛下和太子忠心耿耿——”

      “我阿爷何尝不忠心耿耿?”蒲坚叫道,“你们都是掌兵之人,对他石家终究是个威胁,他又怎会放心得下?怎会管你忠心不忠心?”

      麻秋心想这话不错,可是此刻被一个小姑娘用刀架在脖子上,若要就此放了蒲洪,手下将士必以为自己怕死,一旦他们瞧不起自己,军心可就散了,只得强颜道:“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是氐人,我却跟圣上一样出身羯族……”

      步月珩哼了一声,道,“羯族便怎样?他石家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事,难道还少了?他连自家人都杀,还会管你同族不同族么?”

      她这话可谓大大不敬,说的却是实情,帐中诸人闻言都是一凛。麻秋更知自己并非石鉴、石遵、石闵等人心腹,眼见石虎病重将亡,早在盘算日后出路,此次迟迟不跟蒲洪动粗,也有彼此留个余地的念头,只是这番心事从来只在脑中隐隐想起,此刻突然被步月珩和蒲坚喝破,心下震动,不禁有些茫然。

      他正想间,忽听脚步声响,一名牙将一迭连声喊着“报”,急急奔进大帐来。

      那人进帐见主帅被长刀加颈,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道:“将……将军!大事不好,东面有大队军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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