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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回·草付应王 ...

  •   大帐里一时寂静无声。

      每个人的大脑都在飞速旋转。眼下的局面是蒲洪等三人制住了麻秋,麻秋的部属由围住了蒲洪,所以谁也不敢出帐查看,只能心下乱猜。

      “来的是什么人?”麻秋瞥了瞥步月珩手里的长刀,问报讯的军士。

      “这个……”那军士眼见主帅受制于人,外面又有兵马来,难免有些六神无主,“这个……”

      “这个还用问吗,当然是我菁哥带兵来接应我们啦。”蒲坚也不知外面兵马从何而来,但也只得硬着头皮出言恫吓,“麻将军归路已断,已成孤军,一旦粮饷供应不上,军心必变。我看你不如早定大计,跟我阿爷携手,还能做一番大业出来。”

      他年纪太轻,嗓音未变浑厚,兼且声音发颤,原本听起来不怎么让人信服。好在帐外扰攘之声遮掩了颤音,再加上他自幼跟祖父研习兵法,说起道理来倒头头是道,麻秋听了不禁心动。

      “这孩子所言在理。”蒲洪见麻秋神色微动,已明其理,忙跟着道,“麻将军,咱俩向来交好,如今又逢乱世,更该相互扶携,怎能反而为了他石家之事,坏了多年交情?你今天捉了我去,万一将来石闵他们翻脸,你又奈何?”

      麻秋兀自迟疑,不答他话,反对那军士道:“来军是谁,再去探来。传令各营预备迎敌。”

      自蒲坚开口时,步月珩便暗暗叫苦,心想麻秋为人颇狡诈,这番说辞说不动他。这时见他犹疑,忙道:“麻将军,你让军士预备迎敌,可你怎知来的一定是敌呢?若来军是来接应你的,见你所部刀出鞘、箭上弦,会不会以为你要谋反?”

      “唔?”麻秋一愣,“你说什——”

      “——我说,你三千多人马,对付我们这几十人,绰绰有余,按理用不着接应。”步月珩慢条斯理地说,“可是,如果石家竟然又派兵‘接应’你,你想,那说明什么?”

      她这几句话轻描淡写,麻秋却像被她说中心里最害怕之事一样,神色大变。

      步月珩倒似乎愈发轻松。“其实,你最担心的,并不是我阿爷的人马来,而是石家的人马来。”她说,“一旦石家的人马来‘接应’你,就证明了,他们根本不信任你,‘接应’为名,‘监视’是实。这时如果你再让军士备战呐,哼,说不定恰好给了他们一个口实,连你一起剿了。”

      “你——”麻秋似欲训斥,却又说不出话来。瞧他脸色,仿佛步月珩这几句话,比她手中的刀更可怕些。

      蒲洪、蒲坚祖孙心下暗暗佩服。步月珩虽以一个小姑娘故作老成之状,在旁人看来未免有些做作,但麻秋身在局中,却句句被她打动。此女年纪轻轻,便能洞察人心、一语中的,委实了不起。

      “报——”正巧这时,先前报讯那军士又奔进帐来,“将军,来军……来军甚众,大……大概有万余,那旗子上书着一个……一个‘赵’字。”

      “‘赵’字?”麻秋一惊,“这么说……果然是……”

      “麻将军,此刻你我都很危险了!”蒲洪道,“既然石家派到上万精骑,那绝不是冲蒲某这五十多人而来!你就算把我项上人头献出去,也未必能保命!”

      麻秋脸露迷茫之色。“我对皇帝忠心耿耿,到底什么地方……”他喃喃地道,“难道皇帝不测,石闵他们真的容不下我吗……”

      “那些事尽可以后再琢磨,你先想眼下怎么办?”蒲坚见麻秋沉吟,他反倒更硬气起来,声音也不再发颤,“你不跟我阿爷携手,大家都跑不了。”

      麻秋望了望蒲洪。帐外蹄声渐近,兵士嘶喊声越来越响,他知这是军心不稳之状,自己若再不出帐主兵,大伙就一哄而散也不是没可能。可是眼下步月珩的钢刀还架在自己脖子上,若不答应归顺蒲洪,这帐是出不去的,只能先把这关过了再说。

      “蒲将军,麻某今后与你生死与共,同襄大业。”他当机立断,决定归顺蒲洪,但终究不放心,又补上一句,“不过,我虽愿做您帐下一小卒,却不知道众军士怎么想。咱们若背大赵,这可是造反呐,他们不一定……”

      蒲洪哼了一声。他知麻秋担心自己事后算账,便利用他此刻兵多的优势,要挟自己立下保证,正待开言,步月珩忽道:“背大赵未必就是造反,晋室才是天下皇朝正统。只要你们上表归顺建康朝廷,不就名正言顺了吗?”

      此言一出,蒲洪、蒲坚、麻秋都愣了。麻秋最先回过神来,心想若顺蒲洪,自己仍不过是其帐下一武夫,但若与蒲洪同归大晋,自己也就成了奉正朔的义士,这笔买卖划算,当下满口答应。

      蒲洪心想,这小妮子究竟是汉人,绕来绕去,竟打着这份主意。不过,凭自己这几万兵马,若要背反赵国,却无外应,也确实太难,归顺大晋,起码声势上要壮大许多,便也答应了。当下命步月珩松开钢刀,让麻秋传令手下众牙将,一共盟誓,同归晋朝。然后他传令三军,退入函谷,以待来军。

      众军士见主将既顺蒲洪,也就依令而行。兵马刚动,只见东面尘头忽然止住,一骑飞驰而来,在马上大喊:“略阳郡公部下贾玄硕,前来接应主公,请麻将军约束军士,休生误会!”

      蒲洪惊喜交集,向东面望去,果然隐隐望见“贾”字将旗。他兀自不放心,又派人去探,过了一会儿,只见贾玄硕亲自带数百骑前来。

      贾玄硕见主公无恙,且麻秋部众似已臣服主公,喜出望外,冲蒲洪纳头便拜。蒲洪比他更喜出望外,赶忙扶起这位年轻的将军:“玄硕,辛苦你啦!可是我昨天才派人送信去枋头,你怎么来得这样快?”

      “不瞒主公说,五天前末将就启程了。”贾玄硕道,“有个叫王猛的年轻人找到菁公子,说主公可能有危险,让公子派兵接应。”

      “王猛?!”蒲洪吃了一惊,“他……他怎么说?”

      “也没怎么说。”蒲洪如此吃惊,倒让贾玄硕也吃了一惊,“就说皇帝将……将……那个什么,朝廷可能有变,让我们早做准备。一开始我们还不信呢,心想这家伙哪里来的,险些给他叉出去……”

      “那你们怎么又信了?”

      “我们也是将信将疑啊。”贾玄硕年纪不大,尚不知擅自发兵易招人主忌惮,因此也就不明白主公为何如此在意此事,便实话实说道,“但菁公子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而且主公你带的人少,在外面久了,我们也确实放心不下,就……”

      “这一路,你们怎么过来的?”蒲健插口问道。

      贾玄硕道:“眼下朝廷有些乱,于路关隘把守都不严,而且王猛让我们多举大赵朝廷的旗帜……”

      “怪不得,怪不得……”麻秋忽然脸露惭恨之色,“好本事呐……”

      蒲洪瞥了他一眼。“这个王猛,此刻在哪里?”他问贾玄硕道,“你可别说他又走了——”

      “这个——”贾玄硕面露难色,“他——他确实——走了。”

      “为何不留住他?”蒲洪看着步氏姐妹,责问道,“这个年轻人,是当世大才啊!”

      “哦,哦——”贾玄硕迟疑着说,瞧他神情,显然不以为王猛是什么当世大才,“这个,我们急着出来接应主公,没留神他——”

      “算了算了。”蒲洪见众人在侧,这时不便细问王猛之事,只得摆摆手,“你传令安营吧。”

      当晚,众人便在函谷关东安营。蒲洪以麻秋新附,既防他军中作乱,又防他带军叛逃,可又不便伤了自己“疑人不用”的名头,便跟蒲健等人商议,当晚大宴众将。这下把贾玄硕头疼得不行,他出军匆忙,且未作久计,并没携带什么好酒,好在氐人自来痛快,有酒便行,也不太计较好坏。

      蒲洪、麻秋等人皆非汉人,饮酒规矩不多,当晚席上,蒲洪先敬一杯后,各人便觥筹交错,各饮各的。

      喝了一会儿,蒲洪忽然瞥见步氏姐妹跪地而坐,正与蒲苌、蒲坚等人聊天。他又瞧了瞧四周,却不见蒲生,想来又去帐外跟军士饮酒了。

      蒲氏众人生长马上,在帐中时,惯坐矮凳,步氏姐妹却是世族出身,坐地时惯于脱掉鞋子,两脚交叠,跪地而坐。蒲洪瞧着她二人挺有意思,又想起她们的功劳,便离席走到姐妹跟前,要敬她们一碗酒。

      步氏姐妹慌忙站起。她姐妹幼时长于世家,后来又颠沛流离,从未喝过烈酒,这时酒碗凑到鼻端,不禁一阵恶心翻涌。但蒲洪以长辈身份、郡公爵位敬酒,在势不能不饮,步月珩只得一面谢罪,一面同妹妹端碗饮下。

      她刚饮到一半,就觉喉咙灼烧,紧接着胃里翻江倒海,只好紧闭双唇,不让酒逆涌而出。那股酒味无处释放,似乎从鼻腔一路涌上顶门,几乎要站不稳了。

      蒲洪见她姐妹片刻间双颊酡红,大有熏熏之态,倒也颇为后悔。他原想劝二人改用小酒爵,可是眼下军中却哪里有这玩意?他怔了片刻,只好讪讪归座。

      可是步氏姐妹又犯了难。蒲洪在大庭广众之下先向她二人敬酒,她们怎能不回敬?但她们并无多大酒量,又该如何回敬?

      正彷徨间,步星瑶一转头,看到蒲坚正关切地看着自己二人,心念一动,朝蒲坚使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带着她二人去给蒲洪敬酒。

      蒲坚会意,便拉着蒲苌一起,带步氏姐妹走到蒲洪跟前,要共同敬阿爷一碗酒。蒲洪呵呵大笑,端起碗道:“这一碗酒,你们也别敬我,我也别敬你们,咱们共同敬你们师兄罢。”

      “师兄?”

      “对啊,你们王师兄。”蒲洪认真地说,“待回到枋头,我定要去探访你们师兄,请他出山,襄助于我。”

      步氏姐妹对望一眼。“这个——”

      “这个没事,不劳你们帮忙,我已经很感激你们啦。”蒲洪年长步氏姐妹两辈,这话平时说不出口,这时却借着酒兴说,“尤其珩儿,这一次居功至伟……”

      “不敢不敢。”步月珩连忙逊谢,“我不过是仗着阿爷声威,误打误撞罢了,哪能说得上什么功劳。再说我比阿坚还差得远呢。”

      “坚儿么……”蒲洪捋了捋胡须,“我这孙子虽不如你这般超群绝伦,但在我们氐人这里,也算人中龙凤了。你还瞧得过眼么?”

      “这……”步月珩脸上又是一红,“我一个小女子,岂敢说瞧得上瞧不上……”

      蒲洪哈哈大笑。这时他酒意已有六七分了,便随口道,“你瞧不上也属寻常,那倒不用客气。”他说,“不过呢,不是我自夸,我这孙子来历可不寻常。他生下来,背上就有天然纹理,是……是……对了,是‘草付’两字。望气的先生说,这孩子将来贵不可言……”

      他说着说着,忽然酒意上涌:“来来,坚儿,你脱下上衣,让珩儿瞧瞧……”

      蒲坚吓了一跳。“阿爷!”他红着脸说,“这个……我这贱体,怎敢污了江左名门千金小姐的眼睛?”

      麻秋、蒲健、蒲雄都在近旁,与蒲苌等人见了他的窘态,一齐大笑。步月珩羞得低头不语,连蒲坚眼睛都不敢直视,想来蒲坚便真露出脊背,她自也不敢瞧上一眼。

      步星瑶却道,“阿爷都说了,你还客气什么?”她从不饮酒,适才连喝两碗,酒意竟比蒲洪更足,当即伸右手向蒲坚左肩按落。

      蒲坚见过她身手,赶忙沉肩闪避,步星瑶一按不中,借势跨上一步,变掌为拳,击他左肋。蒲坚向左侧身,躲开她拳头,依他所学拳理,此时该以肘槌击她胸口作为还击,可他知道步星瑶并无恶意,何况男女有别,也不便贴身近战,便竖起右臂,挡在胸前,防她横扫。

      步星瑶右臂已经打老,果然不再收回,而是向蒲坚横扫过来。两人小臂猛地相碰,步星瑶终是女子,皮肤细嫩,疼得哼了一声,蒲坚却向后退了两步。

      众人都是一愣。两个孩子这几招在大人眼里自没什么了不起,但兔起鹘落,瞧来也颇迅捷。最后这一下,蒲坚虽料敌机先,步星瑶却是借势挥臂,二人以力碰力,蒲坚竟输了一招,脸上不禁更红。

      “哈哈,瑶儿可了不起,坚儿你得加把劲啦。”蒲洪笑着说,“不然,她真把你给——嘿嘿……”

      蒲坚看看步星瑶,有些下不来台。步月珩赶忙走过来斥责妹妹玩笑开得太过,步星瑶却脸蕴笑意,嘟起嘴不语。蒲坚本有些生她的气,这时见火光映衬下她桃笑李妍、娇嗔薄怒的模样,却又不生气了。

      “好身手啊好身手。”麻秋心想自己新附,这时该凑热闹说几句漂亮话了,便道,“郡公英雄了得,已是非比寻常,谁想后代子孙青出于蓝,更是了不起。”

      他这时尚不知步氏姐妹来历,只知二女与蒲洪并无血缘,便以“后代子孙”含混带过。

      “麻将军谬赞了,可别让孩子们飘飘然起来。”蒲洪虽有酒意,在麻秋面前尚知警醒,“他们还小,将来谁知道——”

      “——郡公这可过谦了。”麻秋续道,“郡公,令孙背后这‘草付’二字可是大有来历。这几年,中原一带都传着‘草付应王’的谶言,这是大贵之相啊!”

      蒲洪心下大悦,道:“嗯,这‘草付应王’的说法,我也听见过。不过坚儿还小,我们蒲家又——”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原来他忽然想到,自己既然决意背赵顺晋,晋室又断不可能支应自己,蒲氏早晚要独霸一方。此时正好说起这“草付应王”之事,如能传言三军,让他们相信蒲氏顺天景命,于大业颇有好处。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大声道:“我们蒲家,出身陇西,这个‘蒲’字,原是以蒲叶为姓,作不得准。坚儿背上文字,乃是上天赐给咱们蒲家的征兆,预示咱们在此乱世之中,能够建功立业,成就一番功名。既然天有‘草付应王’之语,咱们该当承天应命,改以‘苻’为姓。”

      说到这里,他环视四周,看着一时回不过神来的众儿孙。“从此,我就是苻洪了!”他的目光逐一扫过诸人,语气斩钉截铁,“你们就是苻健、苻雄、苻苌、苻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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