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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回·东归之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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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情势紧急,蒲洪便暂时不再问蒲生的罪,众人草草吃过饭,歇息片刻,便连夜东行。
可是蒲洪似乎仍拿不定主意,虽连夜赶路,却走得不快,途中详询信使,石虎的病情从何探知?邺城有何动静?石世、石遵、石闵等人在做什么?有些事信使也不大了然,他只得一面派人再探,一面与蒲健、蒲雄反复商议。
这一日,一行人过了潼关。杜洪的守将毫没留难,反而殷勤招待,这更让蒲洪摸不着头脑。按理,他们进关时扮作胡商,守将未曾察觉,杜洪必当问罪;出关时他们行藏已露,以真实身份相见,守将既因他受了责罚,至少也该态度冷淡些才是,何以如此热情呢?
蒲洪心想,这要么是杜洪察觉中原将乱,他与自己暂无冲突,反可倚为后援,所以殷勤相待;要么就是杜洪别有所图,只是自己还未看明白。等他们顺顺利利过了潼关,他越发觉得这后一种猜想更接近真相。
东出潼关后,一路上只见大河奔涌,两岸山岳夹峙,地势十分险峻,许多地方不能并骑而行。“健儿,雄儿,你们过来。”蒲洪骑到一处宽阔处,忽地勒马缓行,对两个儿子说,“我一向跟你们说,秦皇据关中而吞天下,汉祖凭关中而败项羽,诸葛武侯屡出祁山,为的也是占据关中。关中是立大业之地啊!如今中原又将大乱,咱们要想成就大业,还是要到关中来。”
“阿爹,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非要占关中呢?”蒲健问道,“我读史书,看到荀彧曾对魏武帝说,‘高祖保关中,光武据河内,此皆固根本以图天下’。魏武帝在兖州起家,拥青、徐,定许昌,终成大业,可见要成大事,也未必一定要在关中嘛!”
蒲洪哈哈一笑,道:“我儿此言有理!当年魏武帝曾说,‘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汉昭烈皇帝也说,‘成大事者以人为本’,可见成大业之人,原是未必一定要先取关中的。不过么,对咱们现下来说,关中却是最好的选择。来来,坚儿,月珩,你们俩说说,为什么要先取关中啊?”
他见蒲坚和步月珩就在近前,便想考较他们一下。
步月珩先给蒲坚使个眼色,然后笑道:“大人,我一个小小女孩,哪懂什么天下大事?这种话您只好问阿坚罢。”
“这个……”蒲坚脸上微有窘色,心想我比你还小一岁,你都不懂,却来挤兑我?可是他又瞧了步月珩一眼,见她脸有期许之色,似乎并无恶意,反倒是想给自己一个表现的机会,只好硬着头皮说,“这个……我听说关中沃野千里,户口殷实,而且只要把东南西北四个关口守住,关中就固若金汤……这比中原四战之地要容易守一些吧?”
“嗯,你说得对。”蒲洪笑着嘉许道,“还有吗?”
“还有……”蒲坚迟疑道,不由自主地又转头去看步月珩,“我……”
“你这个年纪,能见识到这一层,也已经很不容易了。”蒲洪道,“月珩,你也别谦逊,说说吧。”
他见步月珩兀自迟疑,又道,“你不愿说自己的,就说说你师兄是怎么说的。”
步月珩一怔,道:“师兄吗?师兄没说过这——嗯,我想起来了,师兄先前曾说过,方今天下,四位大英雄都聚在中原,中原太拥挤了。反倒是关中杜洪暗弱,兵微将寡,晋室又知他并非真心臣服,不会做他后援,所以他必不能长保其地。那是不是说——”
“——对啦!”蒲洪拍手笑道,“这话对啦。诸葛孔明隆中对时,为何让刘玄德先取荆州、再取川地?是因为这两块地方最要紧么?它们固然要紧,可是更要紧的,是这个地方所主非人,容易取得啊!”
“哦!”蒲健、蒲雄同时恍然道,“阿爹惦记关中,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惦记关中,是为了让你兄弟将来有个立足之地。”蒲洪忽然望了望远处,出神地道,“你们看这山川地形如此险峻,与枋头的无险可守,真是霄壤之别。”
他回了回神,又道,“当然呐,这山川再险峻,关隘再坚固,如果咱们人心不齐,或者用人不当,也不能长保太平。眼下你兄弟还不是石闵、姚弋仲他们的对手,可是你们还会成长,而石闵他们已经……”
说到这里,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前天晚上你说,你师兄说中原有四个了不起的人物,第一个就是石闵。”他看着步月珩说,“可是,你们怎么叫他‘冉闵’?”
“这话是星瑶说的吧?”步月珩说,“我叫她过来问问。”
步星瑶正在不远处跟蒲苌说笑,听到姐姐呼唤,赶忙拍马过来。“他不是本来姓冉么,叫‘冉闵’有什么奇怪?”她笑道,“师兄说,修成侯不会忘了乞活军的,等大皇帝一死,他一定恢复姓冉。”
蒲洪心想,石闵虽是养子,但一直极得石虎宠信,未必不会忠于石氏皇族。但他此时对王猛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已颇为佩服,便道:“那咱们倒要拭目以待了,此事不久后便会见分晓。”
他挥鞭在马臀上抽了几下,复又前行。众人忙拍马跟上。
“对了,你们都说说。”蒲洪边走边说,“现下都说大皇帝命在旦夕,中原将乱,这时候,石闵肯定在旁进言,让大皇帝临崩前把我和姚弋仲他们一网打尽。那你们说,咱们是该急归枋头,还是该缓缓而行,静观待变?”
蒲健道:“那自然是慢点走啦。咱们去长安,不就是为了躲这事远点吗?”
“此一时彼一时啊。”蒲雄道,“那时大皇帝患病,但尚未危笃,尤其神智仍然未失。他生性猜疑,阿爹担心小人趁机进谗,故而远走避祸。现下不同啦,说句大不敬的话,他已经没几天日子了,咱们便不怕他。”
“那要是石闵他们矫诏,派人来阻截我们呢?”蒲健说,“结果还不是一样?你想啊,真有人带着圣旨、领着兵马,到了咱们跟前,咱们还能跟他们理论皇帝是死是活、诏书是真是假?”
“这个——”蒲雄一时语塞。
“那就更该快点回去啊。”步星瑶忽然插口道,“若是怕有人阻截,就该快马加鞭,早一日回到枋头,就多一分安稳,不是么?”
蒲雄、蒲坚和步月珩一齐转头望着她。谁也没有禁止她参与这场讨论,可是谁也没想到她会参与。
大伙一时都没说话。静了片刻,步月珩才道:“唉,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现在咱们都不知道皇帝身体到底怎么样,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派人阻截。你怕有兵马来,就急急地回枋头,但别忘了,诏书写的可是让大人入侍邺城。那么,设若大人明天就到了枋头,后天去不去邺城呢?”
蒲洪在马上一拍大腿。“对,珩儿说得对,我就是拿不准这个。但瑶儿所说也不无道理。坚儿,你说说呢?”
步氏姐妹听他忽然改了称呼,不禁疑惑中又带了羞涩,脸上泛起红晕。蒲坚也有些奇怪,不过他的奇怪不光是因为爷爷改了步氏姐妹的称谓,也是因为爷爷从没真的就这种军国大事征询他的意见。
“嗯……她们说的都有道理……”他思忖着说,“但我还是觉得,应该快些回枋头。”
“哦?为何?”
“咱们先前为什么要躲出来?是为了皇帝要杀我们么?他真要杀我们,我们便不该只带五十骑西行,这杀起来太容易了。”蒲坚慢条斯理地道,“其实,咱们躲出来,恰恰是吃不准皇帝要拿咱们怎样。皇帝一病,石家诸子争权,中原成了是非之地,咱们才要躲远一点,不是吗?”
“是啊,然后呢?”蒲洪侧头看着孙子道。
“阿爷赴长安,那是皇帝明诏准了的,可是新的诏令却是要阿爷速去邺城。不管这诏令是否出自皇帝之手,可以想见,皇帝这病,大抵是好不了啦。”蒲坚又道,“咱们现在想,他若此刻死了,枋头只有菁哥和贾将军驻守,阿爷不回去定夺大局,他们怎么办?退一步讲,若皇帝不死,他见阿爷迁延不到邺城,岂能不怀疑阿爷的忠心?石闵在旁,又岂会不说阿爷事君不诚?”
蒲洪点了点头。蒲健却道:“你这话在理,可还是刚才珩儿那话,咱们东出函谷之后,去不去邺城?万一石虎将死未死,咱们去了邺城,会怎么样?”
他听父亲改了称呼,便也跟着称步月珩为“珩儿”。
“这我就不知道了。”蒲坚坦承道,“我想,皇帝素来信任阿爷,石闵说了那么多坏话,也没动得阿爷分毫。若他不死,咱们在邺城反倒容易平安,就怕咱们到时他已死了,又或者已在弥留,那就——”
“——那就该趁他还没死,速归中原,就这么定罢!”蒲坚的犹疑,似乎反倒让蒲洪下定了决心,传令火速东归。
一行人打马速行,晌午时分,稍稍勒马,在马背上草草吃些干粮,又再东行。正走间,步月珩忽然凑近蒲坚,笑道:“今日你答得不错啊,瞧你阿爷很喜欢你。”
蒲坚小孩心性,听她称赞,心下颇为得意。但他毕竟也是豪门出身,自然而然的有些城府,脸上却不露得色,只淡淡地道:“哪里哪里,我还要多向姊姊请教呢。你才是真的厉害。”
他顿了顿,忽地想起一事:“对了,待邺城之事了了,我能不能去许昌,见见你师兄啊?”
“见师兄么?那自然没问题。”步月珩道,“不过你要见他做什么?他那个人邋里邋遢的,你见了说不定要大失所望呢。”
“哪能。”蒲坚语气依然很随意,但口吻渐渐庄重,“你师兄那么厉害的人物,那是非见不可的。”
“他?他哪里厉害了?”
“他不厉害么?”蒲坚学着大人的样子,皮笑肉不笑地道,“他不厉害,焉能算计得这么准,让咱们这么凑巧地见面?”
步月珩脸上立时变色。她定了定神,想到蒲坚这几句话声音甚轻,又是凑近说的,旁人都没听见,这才稍稍宁定了些。
“你说什么?”她强笑道,但脸色仍不太自然。
“我说啊,那天傍晚,你们在道旁等我们,是你师兄算准了的罢?”蒲坚一面说,一面暗中察看步月珩的脸色。他本来并不确信此事,只是趁机随口试探,谁想果然说中了步月珩的心事。
步月珩虽然聪明,终究只有十三岁,不似成年人那般喜怒不形于色,眼见藏不住此事,便轻声问道,“这……这是阿生……蒲生跟你说的?”
蒲坚见她承认,倒也颇出意料之外。他比步月珩还小一岁,阅历有限,一时想不出继续套话的办法,只好说:“别看生哥说话难听,他心里可精明呢。不过……”
他少年心性,好胜心强,不愿坦承自己是受了蒲生两次问话的启发才忽然想到此事,便一面拖长声音,一面回想与她相识数日间的种种情故,终于想起一事,“不过其实你们也挺明显的,我早看出来了,用不着生哥提醒我。”
“哦?”
“你看,你虽然说什么我爷爷‘威震天下’啦,‘大名如雷贯耳’啦,可是听见我爷爷名字的时候,你们一点也不惊讶,连‘久仰’都没说。”蒲坚说,“你妹妹只是把称呼从‘长者’改成‘大人’而已。也就是说,你们早就在等‘蒲大人’,爷爷自报姓名,只是让你们知道了他就是‘蒲大人’。”
“原来如此……”步月珩沉吟道,“你跟你阿爹说了么?”
“没有。”蒲坚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找我们干什么,但我信得过你们并没恶意。”
步月珩嫣然一笑。“那可多谢你了。我们确实没有恶意。”她说,“但你不奇怪吗?我们怎知你们要去长安?我步氏出身淮阴,寄籍江左,巴巴地跑到关中来找你们干什么?”
“我自然奇怪啊。”蒲坚顺口道。此言一出他就后悔了,心想自己原该装作洞晓一切的样子,只有这样她才会对忌惮自己,可是话既出口,也收不回来,只好问道,“你们找我们干什么?”
“其实不是我们要找你们,而是师兄要找你们。”步月珩目视前方,几乎只用嘴角在说话,“但他说,他一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贸然来见,你们未必重视,说不定还把他当成奸细。反不如我姐妹年纪小,又……又好……好看,让人容易接纳,所以他托我们先来帮他抬抬身价,顺便看看你们虚实。”
她说完这番话,心下好生后悔,也不知怎的,见了蒲坚那副样子,就忍不住把心里话和盘托出了。于是补上一句:“师兄要知道我告诉你这些,说不定要一剑杀了我呢。”
蒲坚一挺胸膛。“放心,有我蒲坚在,谁也别想动你一根头发。”他看见步月珩娇媚柔弱的样子,不由自主地放大了声音,惹得蒲雄、蒲苌、步星瑶一齐奇怪地望向他,“对了,你师兄找我们干吗呀?”
“不知道。”步月珩见众人望着自己二人,面带笑意,心下又是甜蜜又是窘迫,“大概是要送你们什么东西吧。”
“抱歉,我太大声了。”蒲坚也觉有些不好意思,歉然道,“但他要送我们什么东西呀?”
“都说了不知道。”步月珩嘟起嘴,拍马越过蒲坚向前驰去,“好像是什么‘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