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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荒原夜话 ...

  •   听了蒲生的话,两个女孩似乎怔了片刻,但很快又恢复了宁定。

      “抱歉,小女子只顾说师兄的事,竟忘了说自己。”姐姐说,“我姐妹姓步,小女子贱名月珩,这是小妹星瑶。”

      “哪里哪里,姑娘太客气了。”蒲苌笑道,“嗯,步月珩,步星瑶,果然人美名字也美,真是如星如月啊。”

      “可不是嘛。”蒲坚也笑着说,“哎,哥,你说,是如斯美人,方能配得上如斯美名呢,还是如斯美名,方能配如斯美人?”

      “这个——”蒲苌语气忽滞,脸上露出窘态,“都是,都是吧。”

      说完,他一巴掌拍向蒲坚的后脑,“好你个家伙,又寻我笑话!”蒲坚嘻嘻而笑。

      他们几个就跟在蒲洪、蒲健、蒲雄之后,对答都被大人们听在耳里,蒲氏父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正笑间,蒲雄忽然心念一动,回头道:“姑娘言谈举止,一望可知出自名门世家。你二人既来自江东,又姓步,敢问祖上可是东吴丞相、临湘侯步骘吗?”

      步氏姐妹也在掩面而笑,听了这话,步月珩忙敛容答道:“不敢,我们祖上与临湘侯同族,但非一支。不过,先曾祖倒是吴大帝皇后的堂兄——”

      听了这话,蒲洪也颇为震动。“原来是步练师皇后的后人,失敬失敬。”他轻轻勒马,让马速稍缓,好与二女齐头,“步皇后的名位虽系追赠,但我曾听人说,皇后生前便宠冠后宫,且生性温柔,与世无争,自吴主以下,人人敬服,实在难得。二位姑娘年纪虽轻,但家学渊源,果然不凡。”

      “小女子如何敢当略阳郡公谬赞?”步月珩道,“大人文武双全,纵横当世,您的大名,在江东也是人人如雷贯耳。以您这样的人物,哪怕能正眼瞧瞧我姐妹,也属不易,何况竟对我姐妹这乳臭未干的孩子折节下交?您才是真的不凡呐。”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番话即令一个属下说来,蒲洪也当大悦,何况此话出自一个小女孩之口,更显真诚可喜,蒲洪忍不住哈哈大笑。

      此时月亮升高了些,月光照在步月珩脸上,当真人如其名,剔透如玉。蒲洪侧头望着她,心想,此二女才貌双全,又出身江左世家,若能许配给孙子,倒是一桩良缘。他正想着,忽听蒲生又冷冷地道:

      “嘿嘿,孙权老婆的后代,可了不起呐。那你们不好好在江东待着,跑到关中干什么来了?”

      他这话问得颇不客气,蒲洪忍不住脸色一沉,心想我虽有意让她二人做我孙媳妇,可是绝没你的份。蒲健也有些不高兴,喝道:“生儿,不得无礼!”

      蒲生听了父亲呼喝,竟不向他看一眼,只哼了一声,抬头看着月亮。蒲健更气,却又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多说,正闷间,蒲坚插口道:“伯父别生气,生哥这一句话,也是该问的。”

      步星瑶秀眉一扬,道:“坚公子倒也直爽。如你所知,晋室南渡之后,王谢高族执掌江东,顾、陆等江左世家尚与他们争竞不得,步家避来北方,也不稀奇吧?”

      蒲健点了点头。“多承姑娘赐教。”他抱拳说道,仿佛是为儿子的无礼道歉似的。

      步月珩、步星瑶姐妹同时在马上做了个敛衽的姿势。“蒲健大人折煞小女子了。”步月珩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我们与令郎同辈,言语间偶尔没那么客气,实属寻常。您这么说,我们却万万不敢当啊。”

      其实,蒲健刚才也想到了聘二女为媳之事。他蒲氏夙怀大志,颇愿与汉人世家通婚,以成胡汉一体之好,这时听步月珩这么说,忙道:“姑娘说的是,请问姑娘贵庚啊?我看你跟苌儿、生儿、坚儿年岁都差不多,你们也别什么‘公子’、‘小姐’地称呼了,兄弟姐妹相称吧。”

      “他们可还没称呼过我‘小姐’呢。”步月珩笑道。她之前讲话句句端庄文雅,这时忽开个玩笑,倒让蒲健一愣,“小女子谨遵台命。”

      “那么,你们到底多大啊?”蒲苌甚是爽朗,刚听她应允,言语中便不那么客气了。

      “我今年十三岁,星瑶十二岁。”步月珩道,“你们呢?”

      “这么巧,你跟阿生同岁,星瑶跟阿坚同岁。”蒲苌道,“我今年十六岁,比你们大一点。”
      “是吗,那真是——”

      “——那真是不容易。”蒲生忽然打断道,“我跟阿坚只差一岁,可我们不是一母所生。你们俩是亲姐妹,却只差一岁,怪不得你们的娘要……嘿嘿……”

      他没再说下去。在他,这大概已算是口下留情,可其他人都听得出这话委实过分,蒲洪、蒲健、蒲雄纷纷呵斥。

      蒲生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步氏姐妹皱着眉头,脸上稍有不豫之色,但没再说什么。

      当晚,众人在一处山岗上扎营歇宿了。氐人先前在陇西逐水草而居,蒲氏父子祖孙虽到中原已久,仍不脱祖先风俗,住在营帐中并无不惯。奇的是步氏姐妹居然也甚习惯,似乎住帐篷、吃羊腿对她们而言已是天堂一般的生涯了,看来这几年她们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步星瑶吃得尤其狼吞虎咽,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斯文模样。“慢点,慢点。”蒲苌笑着递过一块羊骨,“我还以为,你们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吃不惯我们这些野味呢。”

      “我们本来就是‘野人’,吃点‘野味’算好的了。”步星瑶嘴里的羊肉还没咽干净,含含糊糊地说,“不过,姐姐又该说我不像样子了。”

      “你本来就不像样子。”步月珩白了她一眼,“说过多少遍了,嘴里有东西时不要说话。”

      但她跟着又叹了口气。“不过,这也不打什么紧。唉,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摆这些臭架子,有什么用。”

      “嘿,你们世家,之所以成其为‘世家’,靠的不就是这些臭架子么?”蒲生忽然说,“当年,要不是叔孙通摆那些臭架子,刘邦都不知道做皇帝什么滋味!还有他司马睿在建康坐龙廷,不也是靠王导兄弟摆臭架子吗?”

      他话音未落,蒲洪、蒲健又是同声呵斥。“胡说!你小孩子懂什么?!”“就凭你读的那几本史书,就敢在这大放厥词了?”

      蒲生哼了一声。“这两个是你们什么人,值得你们这样?”他指着步氏姐妹道,“就凭一个什么‘江左高门’?哼哼,她这‘高门’要还摆得起那些臭架子,还会让这两个小姑娘抛头露面,在道旁等着拜咱们胡人吗?”

      他这番话连珠炮似的说出来,蒲洪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好转过头对步氏姐妹歉然道:“真对不住啊,我这孙儿打小时起就性子古怪。”

      “都怪我教子无方。”蒲健也道,“这孩子在娘胎里坏了一只眼睛,我见他可怜,平日里少了管束,实在抱歉。”

      “哪里哪里——”步氏姐妹赶忙站起身来说。

      “——健儿,我早说这孩子古怪。”蒲洪摆摆手让她们坐下。他好像觉得气氛有些凝重了,又不好对两个孙辈的小女孩说太多客气话,便看着蒲健,半开玩笑地说,“我听人说,瞎了的眼睛,连眼泪都流不出,你这儿子,原是不能以常人对待的。”

      他说这话本无恶意,虽也自觉不太尊重蒲生,但心想我以祖欺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谁想蒲生听了这话,竟霍地站起,抄起切肉的尖刀,便向自己瞎了的左眼刺去。

      蒲健万不料儿子如此刚烈,赶忙抢到他身旁,夹手便夺尖刀,可还是晚了一步,蒲生已刺得眼睛出血。

      步氏姐妹和蒲苌、蒲坚同声惊呼。蒲生也颇为震动,连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蒲生用右眼死死地瞪着爷爷,左眼中的鲜血缓缓往下流,显得脸色格外狰狞可怖。“这血,不也是眼泪吗?!”他大喊道。

      蒲洪本来只是见场面尴尬,想调侃几句,谁想这孙子如此倔强,不禁也动了怒,顺手拿起马鞭向他额头抽去。不过他终究念在蒲生是自己嫡孙,并未下狠手,鞭梢在他额头一点便收,口里喝道:“好你个逆子,胆子不小哇!”

      蒲生既不躲避,更不后退,反而脖子一挺:“我受不得鞭子,那是打奴隶的!要打我,拿斧钺来!我皱一皱眉头,不是好汉!”

      蒲洪又好气,又好笑,本来一句玩笑话,让这孙子搞得大家下不来台,不由得僵在当场。蒲坚素知堂兄脾气,但见爷爷在气头上,不敢出言相劝,便扯了扯步月珩的衣袖。

      步月珩会意,但心想自己是外人,又初来乍到,按理这时不该出头;可是这事又确因自己姐妹而起,不说点什么好像也过不去。何况她隐隐觉得,蒲坚这个动作,显然没把自己当外人,这让她心头忽然没来由地泛起一阵甜蜜。

      她究是小孩心性,朝蒲坚微一点头,便站起来,走到蒲洪面前,若有意若无意地挡在蒲生身前。

      “大人消消气,一家人说玩笑话,又不碍着什么,您是万金之体,要是动了肝火,反而不好。”她朝蒲洪行了一礼,温温婉婉地说,“我小时候,也见过不少江左世家,他们礼数多、规矩大,孩子们处处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小时固然显得懂事,大了却唯唯诺诺、不能独当一面。要我说,这父子祖孙之间,还真该像咱们蒲家一样才好,在家里,大家都能畅所欲言,出去了,个个都是一言九鼎的将才、帅才。”

      蒲洪哼了一声,脸色却已和气了许多。他知步月珩若直言相劝,便等于派了蒲生不是,她一个外人,不好随意评判自己家事,只得绕着弯子捧自己一家。他又想,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在片刻间想出这么一番说辞,着实不易,不由得更高看她一眼。

      步月珩却不敢总盯着蒲洪看,瞧不见他脸色已和,还以为说辞无用,微觉尴尬,只好硬着头皮又道:“阿生血气方刚,胆略过人,咱蒲家有这样的人物,大业后继有人,着实可喜可贺。”她顿了顿,接着说,“我们年岁相近,彼此说什么都不妨,但您若为我们一点小小吵闹生气,我姐妹可待不下去了,只好告退。可我们还不舍得走呢。”

      她说最后这两句话时,颊生红晕,面带娇羞,年纪虽幼,却端丽不可方物。蒲洪听她连说“咱们蒲家”,仿佛自己已是蒲家媳妇一般,心下不由大悦,又听她说“不舍得走”,更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这一笑,在旁众人登时如释重负。“月珩,这可难为你了。”蒲洪笑着向步月珩一揖,“你又要圆我面子,又不好编派这小子不是,还要让大伙开心,若非你这样的世家贵女,旁人还真办不到。”

      说着,他又转头看看蒲生,“今天瞧在月珩面上,不跟你小子计较了。”

      蒲生却不领情。他铁青着脸,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盯着步月珩道:“我可不领你情。你真以为,我只有一只眼,便看不清你姐妹的真面目么?哼,荒郊偶遇,鬼才信你们是跟我们荒郊偶遇!你们分明是——”

      “——你就少说几句罢!”蒲生话未说完,蒲健便过来把他扯向一边,“这几天鞭子挨得少了,肉痒痒么?”

      “我——”蒲生还待要说,蒲洪忙又一鞭子抽向他面前,口里喝道,“你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再这样没大没小,我天天拿鞭子抽你。你不是不愿做奴隶么?我偏要让你做奴隶!”

      蒲生一面跟蒲健撕扯挣扎,一面嘴里喊道:“奴隶便奴隶!我今天做了奴隶,明天难保不是下一个石勒!”

      他此言一出,众人登时惊得呆了。这里人人皆知,赵天子石勒早年曾经为奴,后来投在匈奴汉国皇帝刘渊麾下,屡立战功,终成帝业,如今中原正在他后人治下,开国皇帝的名讳,如何能够随意宣之于口?

      蒲洪这回可动了真怒,心想自己这五十骑扈从中,只要有一个贪图富贵,把这话报上去,蒲家就是灭门大祸。虽然目下石虎病危,大赵社稷不稳,但石氏诸王要剿灭氐人这几万兵马,还是能办到的,他们之所以一直不动,不就是因为自己向来谨慎,让他们抓不住把柄吗?

      想到孙子有可能亲自送上把柄,他直气得手抖,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举起马鞭,夹头夹脑朝蒲生打过去。蒲健向来瞧不起石家皇族,也不觉得儿子直呼石勒之名有何不妥,便上来相劝,谁想蒲洪更气,大吼“这娃儿胆敢犯上,还不是你这老子教出来的”,竟要连蒲健一起打。一群人正扰攘间,忽见东面巡哨的扈从卫士上马搭箭,朝东方大喝:“来者何人?”

      蒲洪停住鞭子,定睛向东方望去,只见微茫夜色之中,一人一骑正飞速驰近。奔到近处,众人看出那马上之人穿着氐人兵士服色,瞧模样是来送信的。

      那人骑马奔上岗来,翻身下马,摸出一枚令牌,朝众扈从晃了晃,众人让开一条路。只见他跑到蒲洪身前,躬身行礼,双手呈上一封书帛:“大人,蒲菁将军让小人来传话,大皇帝病在旦夕,请您速回枋头,主持大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回·荒原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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