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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回·斜阳古道 ...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若在江南,八月末尚算不得深秋,但渭原上已是衰草连天,满目荒芜。无精打采的朔风,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枯黄的野草,当它们低伏的时候,偶尔露出掩映其间的骸骨。
血色的夕阳斜斜挂在西南一角,仿佛急切地想要落下去似的。它好像知道,这时节,便在晌午也少有行人,何况此刻天色向晚,更不会有人到这荒原上走动。那不如早点结束这一天吧。
可是,就在这时,早已荒废的驰道上忽然扬起了沙尘,快马疾驰的蹄声让荒原发出闷闷的震响。紧接着,空旷的天穹上也传来了回声,那回声似乎比它的原声清脆了些、也渺远了些,这让它带上了一种莫名的沧桑感,像是从几百、几千年前传来的一样。
一支穿着胡服的马队从西往东奔驰。他们的服色是氐人的,在风沙中显得有些蔽旧,弯刀却擦得锃亮。
马队为首的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一张古铜色的国字脸上密布皱纹,头发和胡须却只是半黑半白。他身侧跟着两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二人身形壮硕,脸上神情却不显得彪悍,反而透出些许书卷气。
“我听人说,这条驰道还是当年秦始皇修的。”老者忽然扬起马鞭,指着驰道向远处延伸的方向说。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边的人说话。
“是啊,这驰道经历千年,虽然有些朽坏,却还是气势不凡。”一个中年汉子接口道,“可以想见,当年秦始皇的诏书,在这一条条驰道上通达天下,令行禁止,是何等英武,何等豪迈!”
“哥,哪里有千年,也就五六百年而已。”另一个肤色更白净的中年汉子笑道,“当年,武皇帝灭吴之后,还重修过这条驰道,不然这道上早就不能跑马了。”
头一个汉子哈哈大笑。“你这个爱挑眼的毛病,总也改不了。”他笑道,“管他几百还是几千年呢,那打什么紧?我的意思是,咱们阿爹啊,也要学一学当年秦始皇雄视天下的气魄!”
他们三人说的是汉话,周围的氐人武士大都听不懂,但见首领们笑了,也就跟着笑笑。
为首的老者轻轻勒马,让马队的速度稍稍慢下来,蹄声不那么密了。“健儿,雄儿,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他大声说,好让两个儿子都听清楚,“当年吴主孙权的使者到洛阳觐见大魏文皇帝,说吴主读书‘但观其大略’,这就是健儿的意思。咱们氐人英豪,志在天下,不能像那些汉人的腐儒一样,到处抠字眼儿,那没什么大出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侧头看了看两个儿子的脸色。大儿子蒲健一边笑一边看着弟弟蒲雄,蒲雄冲他眨眨眼,好像在说“你先别得意,听爹继续说”。
老者暗暗点头,接着说道:“但是,‘观其大略’,不是‘一知半解’。咱们读他汉家的史书,是为了学会怎么跟汉人相处,而这些相处的道理,就在细节里。如果不知道这些细节,你就只能听太史公告诉你,秦为什么亡,汉为什么兴,魏晋为什么更替,这些道理你永远要听别人告诉你,你永远不会有你自己的道理。”
“那,太史公说的道理,到底对不对呢?”蒲健笑着问,好像对答案满不在意似的。
“太史公的道理对不对,并不打紧。”蒲雄接口道,“阿爹是说,你得有你自己的道理,而这道理哪来呢?你就得多读史书,多知道史事,然后才能有你自己的判断。”
“这次雄儿说对了!”老者大声道,“远的不说,就说这些年他司马氏自相残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老百姓呐,成都王胜了,就说‘成都王是好人’,河间王胜了,又说‘河间王是好人’,后来东海王胜了,就变成了‘东海王是好人’,反正谁坐了洛阳的龙廷,谁就是好人。可是,真是这样吗?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咱们可不能把事情想得那么浅。”
“是啊是啊,司马氏哪有什么好人?”蒲健嘿嘿笑着说,“八王之乱,真是天亡司马氏啊!”
“你这话又不对了!”老者看着大儿子说,“来来,让你兄弟教训教训你!”
蒲雄挥了挥马鞭。“大哥想简单了。司马氏也有好人,亡司马氏的也不是天!”
“行行,算你们对,我说不过你们。”蒲健策马靠近蒲雄,拍着兄弟的肩膀,“我也不想那么多了,等阿雄做了大单于,我给你做大将军,去打江山。那些动脑子的事,就让你来吧。”
“大哥你今天怎么老说错话啊?”蒲雄打趣道,“打江山的本事,你当然有,可是做大单于,最要紧的却不是动脑子,而是拿主意。你比我能拿主意,将来还是你做大单于,我给你做丞相吧!”
“我才不要你这样的丞相,你做了丞相,我每天要给你烦死。”蒲健大笑道,“我要真做了大单于呐,就把你封到邺城去,让你离我远远的。”
蒲雄也笑起来。“封到邺城?你这话要让大皇帝听见,咱可是灭门的大罪啊。”
“怕什么?那帮羯人,时候长不了,天下迟早是阿爹的。”蒲健漫不在意地说,“再说,他们也听不见呐。”
“他们听不见,你们就不怕我听见?”老者忽然说,“好嘛,你们老子还没死,哥儿俩就开始商量谁做大单于啦?你们老子可也还没敢做大单于呐!我说你们还把不把阿爹放眼里?”
听了这话,兄弟俩更是放肆大笑。“阿爹不是说了吗,咱们不跟他石家一样,老子防着儿子,哥哥防着兄弟。”蒲健笑道,“反正大单于谁做不是一样?”
老者点点头。“他们汉人里有个孔圣人说,一家人应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话看着容易,做着却难。”他忽然收敛笑容,正色说道,“咱们家若真能像圣人说的那样,那是天佑咱们氐人,能在这乱世成就一番大业。不过健儿,阿爹说你多少次了,虽然你哥哥们死在他石家手上,可是现在咱们还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这大皇帝的名讳,你不能成天挂在嘴边,哪天真让羯人听了去,不是玩的。”
“知道了知道了。”蒲健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知道了”的样子,“哎,那是什么?”
他忽然手指着道边。老者和蒲雄同时勒住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定睛望去,果然看见不远处道边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今天早上出来,我说路上顺便打打猎,阿雄教训我半天,说什么‘眼下关中大饥,已经到了人吃人的地步,哪有野兽留下’。”蒲健喜道,“兀的不是野兽么?瞧你还——”
蒲雄迟疑了一下。“先别放箭,你看清那是野兽了?”他犹豫着说,“那要是人怎么办?”
“人?野兽都不来地方,哪来的人?人早让那帮匈奴人和羯人杀光啦!再说,就真有人,也不会这时候出城来——”
蒲健话音未落,早有一乘马绕过他们,向着野兽的方向疾驰而前。众人刚来得及看清马上是个十多岁的少年,他就已经奔出数丈了。
蒲雄眼尖,已看清是谁,赶忙拍马追上,大喊道:“生儿别急,那不一定——”
说话之间,那少年蒲生已经奔到“野兽”旁边。他似乎也发现那并不是野兽,只见他一边弯弓搭箭,一边朝草丛里喝道:“什么人?快出来!”
他说的是氐人言语,草里的人似乎听不懂。这时蒲健、蒲雄兄弟也已策马奔到,蒲雄拿长戟拨开将近三尺长的枯黄野草,草后露出两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
兄弟俩面面相觑。
隔了半晌,蒲雄才看着蒲健说,“这地方,怎么会有这两个小女娃子?难不成是妖怪?”
他这句话也是用氐人言语说的,两个小女孩慢慢直起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时蒲雄已经看清二女的面容和身形,她们看上去跟蒲生差不多年纪,虽然头发散乱,脸上布满灰尘,似乎还有几道血迹,衣衫也多处残破,却依然看得出面容姣好,肤色白皙,是两个十足的绝色美人胚子。
更让蒲雄惊讶的是,二女脸上竟没有多少惊恐神色,唯有她们澄澈如深邃湖水的眼眸中透出的一丝哀伤。
“你们不是羯人罢?”看上去年纪稍大的女孩忽然抬头望着马上的蒲氏兄弟,用汉话问道。她的声音在呼啸的朔风中显得格外清澈宁谧,竟听不出分毫生涩稚嫩,“你们是从长安来么?”
蒲健和蒲雄对望一眼,同时从马鞍上滚下。那少年蒲生却依然倨坐马上,他眇了一目,另一只眼睛里射出傲然的光芒。
“我们不是羯人。”蒲雄用汉话说道,“你们是谁?从哪里来?”
年纪稍大的女孩迟疑了一下。小一点的女孩说,“我们从西边来。”
“西边?”蒲雄顺口重复道。他跟着父亲东征西闯,见过不少世面,可是这会儿却摸不清这两个小女孩的路数,只好说,“你们是汉人么?你们家里人呢?”
这时,领头的老者也带着从人驰马奔到。老者翻身下马,他身后一个十五六岁的青年和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也跟着下马,扈从的武士们却依然稳坐马上,手持弓箭,似乎是要随时警戒。
老者带着两个年轻人走近二女。两个小女孩居然做了个敛衽为礼的动作,尽管她们的袖口和裙摆都破了,但举动里自有一股绰约风致,让人但觉其美,不觉其残。
“小女子姐妹拜见长者。”大点的女孩望着老者说,“不敢请教尊姓?”
这一次,众人都听出了她声音里的颤抖,但老者依然大为惊异。在这荒原之上,两个十多岁的女孩能独自行走已属万分不易,而当着这一群身着胡服的大汉,还能依礼应答,不仅是见所未见,且是闻所未闻了。
老者略略弯腰,冲两个女孩拱了拱手,那是平辈论交、不敢居长之意。“在下氐人蒲洪,这是犬子蒲健、蒲雄。”他指了指两个儿子,“请教二位姑娘芳名啊?”
原来,这老者正是氐人的大首领蒲洪。他祖上是略阳临渭人,因自家庭院中有五节蒲叶,便以“蒲”为姓。传到他这代时,恰逢永嘉之乱,先是率部归顺赵国皇帝刘曜,受封率义侯;刘曜败亡后,他又归降另一个赵国的皇帝石勒,在中山王石虎部下征战,被拜为冠军将军。石勒驾崩后,他怕石虎相害,依附在凉文王张骏帐下,跟张骏一起向大晋皇帝效忠。谁知石虎大怒,亲率大军讨伐,迫不得已又降了石虎,做了赵国的龙骧将军、西平郡公,驻扎枋头。几年来,他领着儿子们东征西讨,屡立战功,最近石虎称帝,又拜他为车骑大将军,赠开府仪同三司,任雍州刺史、都督雍秦二州诸军事,封略阳郡公。
他既做了雍州刺史,便不能再驻在枋头。可是,雍州的治所、西京长安,此刻却在杜洪手中,这人先前也在石勒帐下,后来也降了晋室,官拜征北将军、雍州刺史。蒲洪和杜洪,不仅名字相同,经历也相似,但杜洪毕竟先占关中,手握实权,又奉大晋正朔,蒲洪一个胡人任命的挂名雍州刺史,是万万不能比的,所以他也没真动过前去上任的念头。不过,就在上个月,才称帝没多久的石虎因纵欲过度生了病,眼看着日渐沉重,石氏诸王争权,中原一带人心惶惶,蒲洪以枋头地近邺城,石虎又向来忌惮自己,再加上石虎养子石闵一直在皇帝身边进谗,怕石虎临崩前赐死自己一家,便上奏朝廷,要带同儿孙赴雍州“上任”。
若在平时,这种表章呈上去,只能更引石虎疑忌,唯有死得更快。可是现下石虎病势昏沉,不能视事,蒲洪便托同袍麻秋,走了太子石世身边近侍的路子,不仅让石虎“恩准”了表章,还批了几句:“爱卿陇西世家,泽及雍凉,声震秦川,又兼久历戎机,累建殊勋,羌氐畏服。此番入关中,必能克成奇功,为我大赵扬声威于西京,拓疆土于崤函”,把蒲洪父子乐得在家翻筋斗。
不过,真要启程时,蒲洪又犯了难。如果带手下这四万精骑同去吧,杜洪必然惊疑,只要他重兵据守潼关,自己就会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到时非但占关中不得,枋头的基业可能也保不住,那样一来,跟着自己的十数万氐人岂非都要无家可归了。但若不带兵去,到了长安,杜洪把他软禁起来怎么办?就算不软禁他,杜洪也断无把刺史大位拱手相让之理,半路袭杀之理倒有不少。更何况,石闵也早劝石虎铲除蒲氏,自己的两个儿子先后死在他手下,若此番仅带骑西去,可能走不到潼关,就被石闵派人袭杀了。
思来想去,蒲洪决定携儿孙一同前往,并派一千精骑护送至函谷关前五十里,然后只带五十骑过关西进。函谷关自汉末以来,几遭废弃,一千骑兵在关前打个转就走,当不会引起杜洪疑忌;一千人足够挡住刺客,但不够造反,虽西出枋头二百里,也不致惊动石氏皇族。至于枋头家中,就留长孙蒲菁镇守,以亲信贾玄硕辅佐,这位长孙之父死于石闵之手,现下刚满十八岁,虽英武果毅,名声却不显于外,向为石闵所轻,派他留守,既足统兵以保疆土,又不会让石世、世鉴和石闵太在意,可谓一举两得。
一切安排停当,蒲洪便一面启程,一面致书杜洪,称有要事相商,自己将往长安面议,但没写明具体日期。他与杜洪曾长期同朝为臣,向有书信相通,杜洪又非真心向晋,眼下还不致与赵国重臣撕破面皮。可是他也防杜洪于路拦截,大队人马快到函谷关时,信使才出发,自己一行则扮作胡商,分批赶路,直到过了潼关,杜洪才接到消息,与属下议了几日,还没拿定主意,蒲健已先赶到,随后蒲洪自己也到了。杜洪只好打起精神设酒接风,蒲洪在宴上献出重礼,又说石氏将乱,他已与羌人首领姚弋仲联络,特来报与将军知晓,只盼各方通力协作,共保平安。杜洪猜到他其实是出来躲灾避难,可是没有确证,眼见他只带着几个儿孙和五十骑人马,也生不出什么事,便也与他相谈甚欢。
谁知蒲洪在长安住了没几日,蒲健、蒲雄都没来得及以打猎为名详察关中地形,东方便传来了石虎病危,召蒲洪、姚弋仲入侍的旨意。蒲洪接诏,心想自己幸亏跑来长安,尚有拖延入朝的余地,虽不能不去,至少还能路上缓行、静观待变。于是他辞了杜洪,缓缓东归。杜洪摸不着头脑,但也觉没必要阻拦,只好派三百骑“护送”蒲氏父子至灞上而回。
其实蒲洪也拿不定主意:若速行,怕石虎尚在清醒,石闵又在旁进谗,一家人自投虎口;若缓行,又怕一旦石虎驾崩,中原动乱,留镇枋头的蒲菁未必能驾驭局势。他只好一面派轻骑给蒲菁送信,让他留意邺城和襄国的动静,整军待变,一面不疾不徐地东归。蒲洪心念关中是始皇龙兴之地、高祖立业之基,一向要求儿子们留意关中形势,以备将来进军;这次亲来,更是沿途详加勘察,是以走得不快。出灞上头一日,途中一切顺利,谁想出第二日便遇上了这两个女孩,以蒲洪之见多识广,也瞧不出二女路数,不禁心下称奇。
这时蒲洪自报姓名,二女还未回答,孙子蒲坚先以氐语叫道:“爷爷,留神二人,莫要是杜洪刺客!”
蒲洪、蒲健、蒲雄同时心下一凛。眼见这两个小女孩年仅十多岁,身形纤弱,无论如何做不得刺客,但她们能出现在这荒原之上,却也着实奇怪。因此,听了蒲坚这话,三人不约而同地手按刀柄,退了一步。
蒲健刚一退,又觉如此紧张提防两个小姑娘,实在可笑,便又迈步回到原地。蒲雄向父亲望了一眼,二人都没举步。
两个小女孩不懂氐语,但似乎从众人神情中看出了提防之意,便又躬身下拜,姐姐说道:“小女子二人荒野独行,听得蹄声,怕多有扰攘,忙避入草中,谁想还是惊扰了众位,尚请海涵。”
蒲洪不禁哑然失笑。听她话里意思,自己大队健儿,竟被她两个躲在草丛里的孩子“惊扰”,这话传出去成何体统?当下笑道:“姑娘言重了。在下与亲族赶路东行,人喧马嘶,是我们惊扰了姑娘才对。”
不过他心下提防之意并未大减。二女话虽不多,却看得出她们既善观人气色,又兼吐属斯文,尤其这份镇定,更与其年纪极不相称,实在猜不透她们是何方神圣。
于是,他顿了顿,又问:“请问姑娘家住何处?来此地有何贵干?”
姐姐迟疑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言语不便说。妹妹却拉了拉姐姐的手,说道:“我姐妹家住终南山中,此番东去,是到许昌投奔亲戚。”
“许昌?”蒲洪看了看两个小女孩背上,各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再看看她们脚下,穿的是薄底绣鞋,不禁更是奇怪,“恕在下直言,此去许昌路远,沿途多无人烟,以你二位这样,如何能走得到?”
“这个……”妹妹似乎也有些迟疑,“多劳长者……不,多劳大人挂怀……”
“你们爹娘呢?”蒲健在一旁插口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
姐妹俩的眼眶忽然同时红了一下。她们停了片刻,姐姐才道:“小妹出生时,家母……嗯……不幸身故。三岁上,家严染病谢世。是乳母不辞千里,送小女子二人到了终南山,可是没过多久,乳母也积劳成疾……”
她说这番话时,语调平静,神色中略带哀伤,自有一股凄楚风致。蒲洪、蒲健父子一时都不忍再问下去。
蒲雄却道:“姑娘不幸,在下甚为痛惜。这几年里,姑娘二人就在终南山中相依为命么?”
姐妹同时看了看蒲雄。“小女子有幸,拜入师门,这几年多亏师父抚养。”妹妹说,她的声音跟姐姐很像,但更清亮一点,“谁知先师天不假年,上月忽然辞世。师兄说,终南山不能住了,让我们去……去许昌……投亲……”
“哦,是这样啊,请姑娘节哀。”蒲洪点头道,“请问尊师是谁?令师兄怎么称呼?”
“先师名讳,不敢擅称。敝师兄年方二十来岁,一向少出终南,江湖上并无藉藉之名,说了大人也不知。”姐姐说道,“小女子姐妹惊扰大人,万分过意不去,若大人没别的吩咐,这便告辞了……”
“这——”蒲洪张口结舌。这两个小女孩行事,桩桩皆大出他意料之外,搞得这位氐族大豪一时间竟手足无措。
“二位姑娘请暂留步,在……在下有……一事不明,请二位赐教。”蒲坚忽然说。他是蒲雄之子,自幼随祖、父学习汉文,但此刻年方十二岁,汉话虽说得流畅,要像二女那样句句掉文,却难办到,他自己不禁也有些紧张,“适才听二位称家……家……称我爷爷为‘长者’,不知后来何以改称‘大人’了?”
蒲洪、蒲健、蒲雄同时转头看着他。蒲氏是氐人豪雄,不似汉人世家有那么多长幼尊卑规矩,蒲洪更从不禁孙辈插口,尤其蒲坚年纪虽轻,却常有见地,蒲洪对他的意见甚是重视。本来他并未在意称呼之事,这时听蒲坚一说,也觉有些奇怪。
姐妹二人不约而同地瞥了蒲坚一眼,似乎有些诧异。“我姐妹本来不识诸位,适才听了令祖所言,才知竟是天下闻名的略阳郡公。”姐姐轻声道,“我们自然要改称‘大人’了。”
这几句话暗含恭维,但出自一个十多岁美丽少女之口,却显得十分真诚,蒲洪不禁哈哈大笑。只是他心里更增疑惑:自己虽出身陇西,但离故地已久,在长安一带,名声并不显赫;且自己在赵国的封爵原是西平郡公,直到前不久,朝廷以姚弋仲生地更近西平,把这个爵位封给了他,改封自己为略阳郡公,此时二女竟以新爵相称,足见她们平素留心天下之事。可是,两个小小女孩,为何会留心这些?她们又是如何能够留心这些?
他心下疑惑,却终究年岁辈分有别,不便直言相询,于是朝蒲坚努了努嘴。
蒲坚会意,问道:“略阳郡公乃近来大赵天子新封之爵,二位身在山中,竟也知闻,实……实在令人佩服。只不知——”
“哦,我们是听师兄说的。”妹妹似乎比姐姐爽快些,不听蒲坚说完便答道,“师兄常说,当今天下,晋室失德,难以北顾,石赵残暴,不久将亡。将来逐鹿中原的,便只有四位英雄,一是乞活军的后人、修成侯冉闵,二是羌人首领、新封的西平郡公姚弋仲,三是鲜卑之主、燕王慕容?,第四位便是氐人大英雄、略阳郡公蒲洪了。”
她顿了顿,又说:“师兄还说,这四位虽都是英雄人物,但将来真能混一宇内的,只怕还是略阳郡公!”
此言一出,众人又各大笑,这次连一直傲然坐在马上的蒲生也笑了。“这可多谢了,‘大英雄’的称呼,如何克当?”蒲洪捻须笑道,“不过,令师兄能说出这番话,足见见识非凡。他的尊姓大名,可能赐告么?”
“‘赐告’可不敢当。”妹妹道,“师兄姓王,名猛,字景略,是北海郡人士,少年时曾在邺城、洛阳游历,后来在华山遇到先师,拜入门下,跟随到了终南山。”
“王猛,王猛。”蒲洪喃喃道,“这人虽然年轻,看来却是奇才,将来若有机缘,应该请他来辅佐你们。”
他这话是冲着儿孙们说的,蒲健、蒲雄、蒲坚等纷纷点头。
蒲健的长子蒲苌比蒲坚大了几岁,一直没说话。这时他看了看天色,忽道:“阿爷,此刻天色已晚,这里不是扎营之地,要不咱们请两位姑娘上马,边走边聊?”
“唔?啊啊。”蒲洪伸手弹了弹脑门,“你们瞧我,竟忘了赶路。二位姑娘,我们正好也要东行,不如结伴同行如何?”
二女对望一眼,似乎有些踌躇。蒲洪自觉对两个小女孩不便多劝,又怕她们若出言拒绝,自己未免大失颜面,一时没再说话。蒲苌却道:“二位,我阿爷是一番好意。你们知道吗,咱们越往东行,日出越早,日落也越早,此刻再走不到二里,天就全黑了。这荒山野岭的,你们吃什么?宿在哪里?要是遇上猛兽,又怎么办?”
二女还未答话,蒲坚又插口道:“二位姑娘,我大哥也是一番好意。虽说你们……你们这个……天资超卓,但时下兵荒马乱的,此去许昌又远,跟我们——哦,不,是咱们一起走,大家也有个照应。再说,我……在下还有很多事要请教二位。”
“请教不敢当。”姐姐抿嘴笑道,跟着二女一起万福为礼,“多谢众位大人好意,我姐妹却之不恭,只好叨扰了。”
蒲苌、蒲坚大喜,蒲雄一声唿哨,早有扈从卫士牵过两匹马来。原来,氐人大多生长马背,凡出行时,每人都要备两三匹马轮换骑乘,以节马力。此番西来,蒲洪怕途中有警,更是多备好马,以便随时拍马逃命;而且如此一来,一行人过潼关时扮作贩马的胡商,也就毫无破绽了。
当下众人翻身上马。蒲洪见二女生得纤小,怕不会骑马,刚想叫蒲苌、蒲坚帮忙,却见她们伸手在马鞍上一按,借势跃起数尺,左足在马镫上轻轻一点,身子已腾在半空,右腿翻过,便稳坐马上,身手矫捷灵便之处犹胜自己诸孙,心下暗暗称奇。
“好功夫!”蒲健、蒲雄、蒲苌、蒲坚同时赞道。只有蒲生哼了一声,似是不屑。
“二位这功夫是跟师父学的么?”蒲苌问道。
“公子见笑了,这算什么功夫?”姐姐淡淡一笑,“对了,还没请教几位公子大名呢。”
蒲苌哈哈一笑,说了自己和蒲生、蒲坚的名字。跟着又问蒲坚:“对了,你刚才说要问她二人什么啊?”
“啊?啊。”蒲坚似乎自己也忘了这茬,想了想才说,“我是想请教,二位姑娘的师兄,此刻还在终南山么?阿爷说这位王猛大哥是个奇才,我很想见见。”
“半个月前,师兄说奉师父遗命,去许昌办一件事。”妹妹说,“那时我刚好染病,出不得远门,师兄说这件事有些急迫,等不得我们了,便先行一步,让我病好后到许昌找他。”
“原来如此,二位适才所说的‘投亲’,就是去投师兄啊。”蒲坚道,“我原有些奇怪呢,听二位口音,明明是南方之人,怎么会在许昌有亲。”
二女脸上微微变色。此时天色已黑,但蒲坚还是察觉到她们脸色一沉,忙道:“当然,在……在下僻处北地,或有……或有听不准之处,还请勿怪。”
姐姐又是一笑。这时月亮还未升上正当空,月光尚不皎洁,但蒲坚还是隐约看到她笑靥如花。
“坚公子好耳力,我们祖上确是江东之人。”她说,“既蒙不弃,邀我们同行,我也不能瞒着公子。”
“哼,是吗。”一直没开口的蒲生忽然冷冷地在一旁说,“那你们可以告诉我们,你们叫什么了吗?”
在历史上,蒲生(苻生)、蒲坚(苻坚)确是堂兄弟,但二人谁年龄更大,却记载不详,多数记载认为蒲坚更为年长。本文为情节计,特以蒲生为兄,这未必符合史实,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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