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回·非我族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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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怎么……”步月珩脸上露出少见的困惑又惊恐的神色，“你怎知道我师兄他……说过……”
“哼。”苻生冷冷一笑，“我不光知道你师兄说过这话，我还知道他是跟谁说的。他跟江东桓氏有书信来往，是不是？”
说到最后这句话时，他突然声色俱厉，步月珩本能地抖了一下。
“我……我不知道……”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师兄没说过他跟江东……江东的事。”
“什么叫‘以夏变夷’啊？”苻菁看看苻生，又看看步月珩，莫名其妙地道。
“就是让他们汉人管着咱们胡人。”苻生的独眼中精光大盛，紧紧盯着步月珩，“你们想，咱们招一群汉人进来，占据各个要职，到处推行汉化，让大伙说汉话、穿汉服，行汉人礼节，最后会怎么样？”
“这个……”苻健看了看苻雄，踌躇道，“你阿爷当年不也……”
“阿爷便是对异族没有戒心，否则也没有麻秋之事了。”苻生毫不客气地抢白道，“阿爹你想，羯胡对咱们如此，汉人又能好到哪里去？从阿爷开始，咱们都说汉话，将来我和苌哥、阿坚他们，再生出孩子，那些小娃娃们，岂不是从小就说汉话，咱自己的言语，都不会说了？这时候，还要再找一批汉人来担任要职，这是要干什么，让汉人管着咱们？那咱干脆连祖宗也不要了，找汉人来当咱祖宗得了！”
他这番话虽然偏激，却并非全无道理，苻健、苻雄、苻菁等都轻轻点了点头。
“哥，你这话就有点……”苻坚眼见祖父尸骨未寒，子孙就想着改弦更张，心下焦急，但又怕再激怒了堂兄，只得缓缓地道，“汉人的诗书礼乐，有不少是很好的，咱们拿过来用，对咱自己也有好处啊。这可不能说是……”
他自觉语气甚是平和，苻生却勃然大怒。
“你们听你们听！‘汉人的诗书礼乐，是很好的’！”苻生指着苻坚的鼻子骂道，“你现在是不是已经以汉人自居了？是不是不认祖宗了？可是我要告诉你，汉人的玩意再好，那也是汉人的，不是咱们的！”
“谁说我不认祖宗了？汉人文化博大精深，这是众所共见，我说说，就成了‘不认祖宗’？”苻坚也生气了，“他们汉人中有个赵武灵王，你听过吧？人家还知道胡服骑射呢！咱们难道就这等没胸襟？”
“哈，‘没胸襟’？你听不见王猛的话吗！”苻生几乎在咆哮了，“‘以夏变夷’，他这是要用你所谓的那些‘好东西’，变咱的服色，绝咱的种！你还当他们是好人！”
“我可没说他们都是好人。汉人中有坏人，氐人中也有坏人。”苻坚倒不大吼，但言语中寸步不让，“可是，坏人说的话，就一定是‘坏话’么？哪怕这王猛是个‘坏人’，他又没逼着咱们一定要任用汉人、一定要穿汉服说汉话，是咱们自己选贤任能、变法图强，与他有甚相干？他好坏是他的事，咱怎么干是咱的事啊。”
“嘿嘿，你说得倒轻巧！”苻生蔑然一笑，道，“他们汉人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向对咱们加意提防，可你呢，还拿他们当好人，一个劲儿地往他们圈套里钻。就这点见识，还说什么‘老成’呢？我告诉你，汉人的花言巧语呐，你得反着听，他劝你往东，你往西就对了。”
苻坚见堂兄不可理喻，心下本就不快，这时给他一通数落，更增恼火，忍不住悻悻地道，“嗯，是啊，他劝我往东，我往西就对了。他要是劝我吃饭呐，我吃屎也是不错的！”
他这话一出，苻健、苻菁、苻黄眉等都笑出声来，苻雄也忍不住莞尔，连忙喝骂：“浑小子，你胡说什么？”
苻生怒不可遏，一把抽出腰刀，以刀尖指着苻坚，也道：“浑小子，你胡说什么？！”
“住手！”“快放下！”苻健、苻菁、苻苌等纷纷呼喝，苻苌走上前来便要夺刀。
苻坚见苻生面目狰狞，心想众人面前何必跟他争论这些，正欲退后一步，忽见一个高瘦的人影闪过来，挡在了自己身前，定睛一看，原来是吕婆楼。
吕婆楼自进帐后，一直坐在末座，这时却忍不住冲上前来护住苻坚。他颇知疏不间亲之义，不愿跟苻生正面冲突，当下并不理他，只侧头对苻坚道，“苻坚兄弟，让他一让罢！”
苻坚甚是感激，忙抢到他身侧，道，“多谢吕大哥！你不必——”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见苻生挥刀砍来。苻黄眉、苻苌同时架住他胳膊，苻健连声喝骂，苻雄也过来拉架，帐中一时乱作一团。这时忽听一个清亮的女声道：“各位大人且慢，请听小女子一言！”
众人一愕转头，见说话的正是步星瑶。她其实并未大喊大叫，但中气充沛，音调高昂，虽在扰攘之中，各人仍听得清清楚楚。
“你要替你师兄说什么好话？”苻生没好气地问。
步星瑶却不理他，只道，“‘以夏变夷’这话，我师兄确实说过，至于这话是什么意思，姊姊，你来说罢。”
众人又是一愣，随即会意，步月珩伤势一直并未全好，中气不足，压不过众人的吵闹声，只得先让妹妹开口。当下各人一起望着她。
“各位大人、兄长，大伙儿为了我姐妹争吵，实在让我们过意不去。”她微微一福，娓娓说道，“不过小女子想请教各位，郑国渠的掌故，各位可知么？”
苻健、苻雄对望一眼，点了点头。
“你少废话，扯这些——”苻生道。苻苌赶忙捂住他嘴，“你才少废话！”
步月珩便似没听到苻生的话似的，续道：“战国时，韩国派郑国为奸细，到秦国主持修郑国渠，本意是耗费秦国物力，使其无暇东顾。可是待郑国渠成，关中遂有沃野千里，成帝业之基，时至今日，连阿……连先王也念念不忘。”
“唔。”苻健又点了点头，若有所悟。
“郑国渠之成，本出恶意，可是功在千秋。”步月珩又说，“可见一个人究竟是好人坏人、一件事到底是好事坏事，原不是一时瞧得清的。适才，那位羌人大哥权翼曾引秦相国李斯的话，其实这话，不就是由郑国渠而起的么？当时秦人也说什么‘非我族类’的话，要逐走全国客卿，李斯却说，‘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那便是说，欲成王霸之业，应当不问亲疏远近，兼收并蓄才是。”
她稍稍一顿，接着说：“说回我师兄，他确实说过‘以夏变夷’的话，但这话后面其实还有一句‘以夷融夏’。那是说，既然五胡入中原已久，难道还能把胡人都赶出去不成？与其多动刀兵，何不让胡汉取长补短、水乳交融、和合一家呢？昔炎黄尚容九苗，汉人胡人，又为何不能各尽其才、共举大业，成就太山之大、河海之深？”
“说得好！”帐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众人愕然回头，见说话的是一名站在帐口的甲士。此人约莫二十岁年纪，一张国字脸上肤色微黑，但生得剑眉星目，满面英武之气，倒像个出镇一方的大将，与身上的扈从服色极不相称。
“好大的胆子，这儿能轮得到你说话？”苻生厉声道。他其实也怕跟步月珩冲突太过，父亲要责罚，这时见这人撞上来，正好把怒火发到他头上，“你是谁？！”
那甲士微微一笑，却不答话。苻坚见他脸上毫无惧色，不禁暗暗称奇。
“快说！你是谁？！”
“够了！苻生你给我闭嘴！”苻健厉声道，“邓羌，我见你武艺不错，破例抬举你做个亲兵，你怎的如此目无长上？”
那名叫邓羌的甲士又是一笑。“将军，我是汉人，您让我做亲兵，那确实是抬举了我。”他边说边拍了拍腰刀，“只不过，将军欲取关中、安天下，光有亲兵，可不管用！”
“你——”
“伯父！”苻坚打了个恭，劝道，“我看这位邓大哥器宇不凡，说不定倒有大将之才。他若是韩信，咱们可不能做项王啊！”
“嗯？”苻健一愣，“什么？”
“啊哈！苻坚，王猛还没来，你倒要先帮他‘以夏变夷’了吗？”苻生叫道，“这姓邓的是个什么东西，你知他有什么本事，这就要拜将？你道汉人个个都是韩信？”
“我不是——”苻坚道，“是不是韩信，总得先让他统几回兵，才瞧得出吧？”
“可不是嘛。”苻生冷笑道，“这邓羌要真是韩信呢？那王猛就该是张良了。这步家小姐就是萧何啊。他们聚在一起干什么？兴复他们大汉么？咱们氐人又干什么去？”
“好了！”苻健有些烦乱，摆摆手道，“不要争论这些了，邓羌，你且先退下。”
邓羌也不多说，依言行礼出帐。
“这一天大伙也乏了，你们且去歇着吧。”苻健又说，“步姑娘，生儿出言无状，你多担待，我们对令师兄还是极为心仪的。再说，先王既有遗命，这……这……下聘之事，我总也要找他商量……”
“下……聘？”步月珩忽然身子一晃，“这……您是说……”
“你们年纪还轻，婚嫁之事，原不急在这一时，只是咱们既然说到‘胡汉一体’，我就又想起了这档子事。”苻健温言道，“眼下，你跟生儿有些误会，我还要好好开导于他，总不能让他亏待了你。我瞧瑶儿和坚儿倒挺投契，只要寻到你师兄，便可……怎么？”
步月珩身子又晃了几下，似是站立不稳，苻坚和步星瑶赶忙过来扶住。“是不是太累了？”苻坚瞧着她脸色，关切地问，“你伤还没好，还是……”
“不……不要紧。”步月珩苦笑了一下，“我没……没什么。”
苻雄忽然咳嗽一声。“坚儿，你且扶嫂夫人去歇歇罢。”
“啊？”苻坚一怔，“什——哦！”
他这才恍然大悟，急忙缩手，步月珩身子一歪，险些摔倒，步星瑶忙手上加劲，扶稳了姊姊。苻坚心下歉然，欲再伸手扶她，伸出一半却又僵住了。
他抬头看看苻健，见伯父脸上现出迷惘的神色。又瞥瞥苻生，只见堂兄的独眼正紧紧盯着自己，眼中射出异样的光芒。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十七回·非我族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