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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回·后生可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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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么——”苻雄万不料苻生竟会当着众人的面问出此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道,“这是家事,待会再说吧——”
“——家事,国事,都是阿爷的遗命,阿叔此刻不说,要待何时?”苻生不依不饶地问。
“这个——”苻雄踌躇道,“总要等你阿爹处分了大事,招待了嘉宾,咱们再——”
“生儿!”苻健被儿子一打岔,也有些发懵,这时才回过神来,厉声道,“当着这么多贵宾、这么多长辈,哪有你罗唣的份?快坐下!”
苻苌怕苻生再说下去,惹恼了父亲,忙过来拉他。“来来,你还是跟我出去吧——”
苻生一甩胳膊,打开兄长的手,指了指步氏姐妹,“阿爷临死之前,让我和阿坚迎娶她俩,是为了什么?咱们氐人健儿,为何要娶这两个来历不明的汉人女子?”
他此言一出,众人更加呆了,心想,敢情你不愿遵你阿爷遗命呐!那你又何必提起此事?
苻雄给他说得全然摸不着头脑,只道:“此事咱们从长计议罢。她们汉人婚嫁,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咱们一直没寻到她们师兄,所以——”
“你这小子,忒也无礼!”苻健不待兄弟说完,便戟指苻生骂道,“眼下多少贵宾在座,多少大事待决,哪轮得到你说话?再说,步家小姐出身江东世家,身份尊崇,岂容你当面侮辱?来人,给我叉出去!”
苻生性格怪异,常惹祖父、父亲生气,众军士早已见怪不怪,这时听得苻健吩咐,早有四名军士答应了,便要上来拽走他。苻生冷笑一声:“嘿嘿,好一个身份尊崇!咱们纳了这两个江东女子,到底奉不奉江东朝廷的号令呐?”
“唔?”苻健给他问得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嗨,闹了半天,你颠倒想说这个。”苻雄忙打圆场道,“这是两回事嘛,步家小姐又不是江东朝廷的,再说你阿爷——”
“我听说,阿爷顺晋,便是她的主意。”苻生又指了指步月珩,“那日阿爷称王,还给晋廷上了表章,可是江东却没回音。他这到底是自立呐,还是受晋廷册封?眼下阿爹要受王爵,还受不受晋廷羁縻?”
苻健给他问得下不来台,只得强颜道:“住口!这些大事,哪轮得到你乱说?怀兄弟,把他给我拉出去!”
强怀答应一声,站起走到苻生跟前,低声道,“别说啦,赶紧跟我出去吧。”
“我出去容易。”苻生冷笑一声,“可是你们坐在这里,从早坐到晚,又从晚坐到早,难道能一直不提这些事么?”
他指了指权翼,“他们,现在是顺了晋廷的。”又指了指段云珮,“他们段部鲜卑,在刘琨时顺了晋廷,现下既然结好慕容鲜卑,往后便要跟晋廷作对。”再指指鱼遵、胡文、李威等苻氏部属,“而咱们呢?羯赵是死仇,冉闵既反羯赵,咱们要不要结好冉闵?段部鲜卑要跟晋廷作对,羌人却投庇于晋廷,咱们跟晋廷,该当如何相处?”
他这番话连珠炮似的问了出来,帐中诸人都是一怔。
“那依你说……”苻健抚着下巴,踌躇道。
苻雄凑到苻生跟前,低声责备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这等大事,哪能当着这么多人说?眼下大事,是先拥你阿爹继位,其余那些,咱们得慢慢来。”
“我知道阿叔的意思。”苻生却不压低声音,“阿叔是想私下里分别跟各家谈,跟不一样的人,说不一样的话。”
这下苻雄脸上也挂不住了。“小子,你——”他变色道。
“小子,你真是反了天了,快快!把他给我——”苻健也道。
强怀见苻氏兄弟作色,忙拉着苻生的胳膊往外拽,“你少说几句吧,回头让你阿娘——”
“阿爷就是这么干的!”苻生一边挣扎着,一边喊道,“他一会儿归顺羯赵,一会儿归顺江东,一会儿结好羌人,一会儿结好鲜卑,还想着不跟冉闵破脸,甚至让我兄弟跟汉人结亲!看着好像是左右逢源、乱世求存,可是到头来,到底结好了谁?真遇到事,谁来帮过咱们?”
苻健给他气得脸都白了,再顾不得在贵宾面前保持气度,抽出腰刀便欲上前,“小子,你今天是找死——”
“将军息怒!”段云珮忽然款款起身,作势一拦,“令郎快人快语,小女子十分佩服。他这番话虽不中听,见识却着实不凡,我们段部鲜卑既真心实意与贵部交好,也盼着贵部有一番长远的打算。”
权翼看看段云珮,也站起身,抱拳道,“眼下中原板荡,群雄逐鹿,各部朝秦暮楚,原是求存之道,未足深怪。就像贵我两部,先前有些误会,可是现下为了生存,都盼着冰释前嫌,再结旧好。”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我们跟段部鲜卑……虽然各事其主,但天南海北,相隔甚远,部曲、子民、牲畜,皆无龃龉,自也能和睦相处。”
段云珮微微一笑,冲他点了点头。
“二位还真是……坦诚。”苻健腰刀抽到一半,全抽出来不是,插回刀鞘也不是,只好尴尬笑笑,“我们是真心实意与各位交好,至于各位与大晋如何、与羯赵如何、与冉闵如何,那是各位自己的事,我们管不着。总之,咱们修好,那是好事……”
苻坚忽然站起身来。“伯父,阿爹,孩儿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苻健双眉一扬,“嘿,今儿这是怎么啦?”他终于把腰刀插回刀鞘,“行啊,你阿爷常说‘后生可畏’,看来我们是小瞧不得你们啦!你既然都站起来了,就讲罢。”
苻坚脸上微微一红。“适才……适才生哥那一番话,或许有些冒犯了各位。”他冲权翼和段云珮一揖,又咽了口唾沫,“可是我想,他的话是不错的。这些年来,咱们四下奔波,今天跟这个好,明天跟那个好,有的好不上几天,便又翻脸,也有的翻了脸,过几天又好了……虽说都是为了乱世图存,可是难免让各路诸侯觉得咱们东摇西摆、首鼠两端,所以咱们始终也没有一个特别交好的盟友,能在大事上施以援手……”
“这个……”苻健、苻雄对视一眼,心下倒也佩服两个小辈的见识,但他们总觉这番话对苻洪颇有非议,实不便在外人面前首肯两个孩子,只道,“嗯,这个咱们从长计议,眼下还是要先为你们阿爷举丧,还有……”
“苻生、苻坚二位兄弟,果然是少年英才。”段云珮忽道,“那么,依你们之见,该当如何?”
“呃……”苻坚看看伯父和父亲,又看看苻生,气息略略一滞。在此帐中,他毕竟年纪最轻,当众讲话,总觉底气不足,当下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说道,“依我小子浅见,今后咱们不论到何处落脚,都当守正道、用王师、友诸侯、爱子民,高擎王旗,广结盟好,成士庶一体、胡汉一家之势,汇众人之力,克成大业。”
他越说声音越大,说到最后,倒也颇有激昂慷慨之气。
“说得好!”权翼赞道,“古人说,‘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苻坚兄弟少年英杰,襟怀广博、见识不凡,将来必成大业。”
苻坚听他引李斯《谏逐客书》,心想此人文武全才,倒也挺了不起,便道:“权大哥谬赞了,你兼资文武,才是真正的当世英杰。”他顿了顿,又学着汉人的口吻说,“苻坚小子,甘附权大哥、段姊姊骥尾,愿咱三家永结盟好,共襄大业。”
权翼抱拳还礼。“骥尾”典出《太史公书》,段云珮不知其意,但见权翼还礼,便也跟着抱拳。
当下三家便在苻洪灵前重申盟好。歃血行礼毕,苻健便着人护送段、权等人先回城休息。先前他已派强平带兵入城安民,此时又着鱼遵、强怀、李威等陪着鲜卑和羌人使节回府。
见帐中再无外人,苻雄便请苻健定夺日后行止。兄弟俩都觉苻洪既有遗命,便当遵命进据关中,可是该以何名义起兵,颇费思量。
依苻雄意,原该请兄长继秦王位,直接以吊民伐罪之名,进讨关中,但关中杜洪近来稍得民心,胡汉百姓未必愿迎氐人,不如暂顺江东,以大晋征西将军、雍州刺史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去“收取”长安。胡文、雷弱儿等附议。
苻健原本无可无不可,见兄弟和众人这么说,也就答应了,众人于是下拜,正式参见新主公。苻生却甚是不快,冷冷地道,“哼,江东,江东,你们也不知是怎么了,张口闭口就是江东。咱们氐人男儿,纵横天下,为何要顺着一个偏安一隅的小朝廷?”
“军国大事,你懂什么?”苻健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刚才的账,我还没找你算呢!”
“哎哎,我说阿生,你少说几句吧。”苻雄又出来打圆场,“你看,魏武帝当年天下三分有二,却还要尊崇汉帝,那是为什么?眼下晋廷虽然衰微,终究是天下正朔,咱们要想师出有名,还是离不开这个小朝廷。”
“嘿,正朔,谁的正朔?”苻生似乎完全不在意叔父的面子,“他们汉人的正朔,关咱们什么事?冉闵一个汉人,都不奉他什么狗屁正朔,咱们这是干什么呢?”
“这个——”苻雄一时语塞。
“阿生!”苻苌怕父亲再发脾气,忙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还不快给阿叔赔罪?”
苻坚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汉人,我倒想起了汉高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故事。”他本意是乱以他语,不让苻健再追究苻生,但越说语气越兴奋,“咱们为了麻痹杜洪,也可以用这招啊。咱就放出话去,要大兴土木,重修王府,让杜洪以为咱们要在枋头久居,这样……”
“这倒还真是个办法……”苻健和苻雄果然被这话转移了注意力,“他们汉人常说‘出奇兵’,咱们也该出个奇兵……”
“对对,咱们可以多弄些木料,跟外人说是修造王府,实则打造攻城器械。”苻菁说。
“那枋头到底还守不守啊?”苻苌抓着苻生的胳膊,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似乎还在为众人这么快转过话头而惊讶,“咱们几十万老幼,都去长安么?”
苻健、苻雄对望一眼。氐人有四万精骑,眼下虽遭变乱,稍加休整,再配上攻城器械,仍堪大用,可是大军西进,这几十万妇孺该当如何?若留兵驻守,留少了无用,留多了,用什么迎战杜洪?
苻雄不自觉地看了看苻坚。“这个么……”苻坚也觉此事颇费思量,“分兵是免不了的,但怎么分嘛……”他忽然露出羞赧的神情,“咱们忙了一夜,都累了,我看还是一边给阿爷守灵,一边休息吧。起兵总要再等几日,还可再议……”
众人经他这么一说,也都觉得确实有些累了。“嗳……”苻健想伸个懒腰,又觉不妥,伸到一半僵住了,“这样罢,我和阿雄在这里守灵,小子们都去歇息一会。玄硕,你带兵护卫,四个时辰后换班……”
贾玄硕刚答应一声,步月珩忽然道:“二位将军……”
她一直没说话,这时忽然开口,众人都是一愣,不由得一齐望着她。
“怎么?”苻健问道,“啊,我险些忘了,生儿,你还不向二位小姐赔礼?”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步月珩连忙摆手,“我是想说……”
“眼下兵荒马乱,这枋头可出不得。”苻坚怕她恼了苻生,又要告辞去寻师兄,赶忙抢着说,“再说,你二位都是女中英杰,咱们今后胡汉一体,共襄大业,也少不了你二位襄助。”
“我正想说这个。”步月珩似乎有些奇怪,诧异地冲他点了点头,“氐人虽然雄壮,人口终究不多,既然你说胡汉一体,那便该多招汉人军士,以充兵马。还有,汉人中也有不少豪杰之士,这文臣武将……也可多用汉人……”
“对对,比方说你们师兄,那就是……”苻雄道。
“也不光我们师兄。”步月珩说道,“这中州之地,历来英杰辈出,只要真心求访,必能找到几个贤能之士。”
苻健、苻雄都点头称是。“珩儿目光长远,果然了不起。”苻健道,“我看呐,咱们一面要派人访贤问能,一面也要效法魏武,广下求贤令。这事嘛,就交给胡文和鱼遵来办,胡大人,你回头知会了鱼遵,拟一个章程出来。”
“喏。”胡文也不多说,只道,“我回城后就去找鱼遵。”
苻健又道,“珩儿,瑶儿,你们都是汉人,熟识汉家典章,这事你们多帮着出出主意。”
步氏姐妹刚要答应,苻生忽道:“慢着!”
“你又怎么啦?”苻健不耐烦地说,“小子,你要是再——”
“你们劝我们延揽汉人,端的为了何事?”苻生好似没听见父亲的话,冲着步氏姐妹斜眼相睇,“这便是你们师兄说的‘以夏变夷’么?”
“什么?”苻健问道。苻雄、苻菁、苻黄眉、苻苌、苻坚等对这个词都甚陌生,一齐望着苻生。
“嘿嘿,这事别问我啊。”苻生冷笑着说。
众人心下诧异,又看看步月珩。
只见她秀眉紧蹙,脸色苍白,眼中射出惊惧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