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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怪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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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哪儿去了?”男人拎着一把足足有四尺之长的大刀,长着络腮胡子,看起来也并不凶残,反倒有些慈眉善目的和蔼。
他身前站着的农户紧张地齐齐摇头,有个瘦瘦矮矮的小个子说:“记得他拿了把剑就往山下跑了,叫也不听,眼睛都红了,一看就是又犯病了。”
听他这么一说,那些农户也跟着点头,附和着。
这些人就只会跟风随影罢了,他们说的话根本不可信。
络腮胡子却只是瞅了他们一眼,写满了不信任。
这是银叔?!!
季无尘有些愣神,他此时仍是少年模样,但是银叔看不见他。
是了,这应该是梦。
季无尘清楚地知道自己可能入梦了,还是伸手想要触碰银叔的衣角。
“…银叔…”
果然没有碰到,季无尘扯了扯嘴角,手指逐渐用力握紧了拳头。
“你不能看见我…”
他的手有些透明,就像一团雾染上浅淡的肤色,葱白的手指直直地从衣袍上穿过,甚至不如一阵清风,连衣角都未拂动分毫。
季无尘一阵出神,到感到画面有些模糊时,才猛然抬头。
对上了一双没有半分神采的眸子,里面印着他的影子。
那眼眸浑浊不堪,流出两行血泪,看起来分外吓人,眼白变为血色,鼓的极大,瞳仁扩散,没有了光泽。
这人,已经死了。
周遭仍是漆黑,却有碎雪落下点点。
凉凉的。
季无尘愣了,他这才发觉自己正趴在地上和一个死人深情对视,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傻子。
可是他又觉得这人很眼熟。
但这人满脸血迹,不好辨认。
耳边出现声响,季无尘循着声音望去,正好看见一双黑靴入目。
那人弯下腰和刚撑着地站起的季无尘对视,那人留着络腮胡子,很是邋遢,却看起来很和善。
“你这小孩儿,是怎么跑这儿来了?”
“银叔……”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季无尘闭嘴及时止损。
倒是络腮胡子有些疑惑的问他:“小孩,你刚刚说什么了?”
季无尘闭紧了嘴,只是摇了摇头。
他目光下移,才忽然觉得自己的手未免有些太小。
倒是这身衣服质感不错,摸起来很舒适。
哦,想起来了。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遇见银叔的时候。
这还真是大梦一场。
就像是在特地帮他回顾往昔。
季无尘看着眼前的银叔,他想他反正是不想醒来了,至亲之人在身边,即使是梦,也可以长眠。
自从父亲死后,母亲留着那一点家底省吃俭用,拉扯着他长大 ,后面实在是钱不够了,用着最后的家底雇了辆马车,送他们回老家。
外祖父在听到父亲死的时候就早早的来信,让母亲回去,带着自己一起重新过回那般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母亲不愿,他与父亲的婚事,从来不被外祖父认可,就这事已经八年没见。
到后来母亲为生计低头,带着他想要徒步走回季州,好节省些盘缠。
虽然后来还是雇了辆马车,但只要一想到回到季州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心里总是美滋滋的,这节省的盘缠,也没有什么必要。
可是天不遂人愿。
在路上,他们中途歇息时,遇到了个疯子 。
疯子不是蓬头垢面,反倒衣衫整洁,抱着柄剑,双目赤红,不管是谁都要冲上去捅几剑,路过几块石头都要上去踢两脚 。
夜晚时,车夫斜倚在马车上打着盹。
猝不及防的马儿惊了,扬起前蹄就要跑,连带着车夫摔下了马车,马拖着马车慌不择路地向前跑走,车轱辘从车夫身上碾过,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
车夫痛的惊呼,大声的惊叫。
这声音也惹醒了马车上睡的人。
季无尘的母亲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遇到山匪了,第二个就是想要跳窗走,也不知道这马车是不是被山贼包圆了。
她抱起还在梦里的季无尘,小心翼翼的打开马车后的小门,开了条缝,看见没有任何人的影子之后,想也不想就抱着季无尘下车。
车门在身后半开,还没来得及合上。
马车也在这时停了下来,也不知道这匹马是挣脱了缰绳还是归西了。
马车向前倾斜,就像是跪伏在地。
她轻轻地垫着脚尖往外走,时不时回头看看四周,强烈的不安是从心底潜滋暗长,逐渐扩大,和着寒风,冻得人心惊胆战。
突然间她的脚步一顿。
一柄剑就从她的胸.前贯穿。
顺这剑尖,还有血珠滴落。
刚醒的她,意识还有些懵懂。
只是的模糊的,知道自己要死。
要死了啊,那不行,我得把尘儿安顿好,还要见一面父亲,还有好多事呢……
她抬头,疯子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她与那个疯子对视,双腿发颤,努力的想要支撑自己站起来,还是慢慢滑跪下去。
疯子举起长剑,砍向她的咽喉。
至死,她的手还紧紧的捂住季无尘的嘴,生怕小孩发生点什么事,要在黄泉路上做伴了。
季无尘迷迷糊糊从她怀中醒来,感觉到她的身体冰凉僵硬,没有了生气。他推了推母亲,没有反应。
“……不是老王的儿子,怪物…你不是…”
这声音很慌张,但季无尘更慌。
这四周都是黑黢黢的,只有碎散的月光撒在母亲惨白的脸上。
母亲的身体已经僵硬,好冷。
母亲身前的衣衫已经染血,猩红色的血液如墨水般泼在在她的身上。
虽然惊.悚却极具美感。
季无尘忍着恐惧,循着声音的源头望去,看起来是个年近五旬的男人,面容沧桑,双眼赤红,正汩汩地往出冒血。
季无尘连滚带爬的跑出母亲的僵硬的怀抱。
他慌不择路地跑到马车前端,还没跑到就被两段黏糊糊的东西绊倒了身.子,他再抬头就看见自己满手鲜血,怀里滚下来一个血淋淋的马.头,触感真实,还留有余温。
似乎是他摔倒时被衣服卷住的。
他环顾四周,发现了一个双目赤红的男人,那人举着柄剑,念叨着什么。
季无尘从马车脚下拿起那块垫脚石,他想做最后的挣扎。
只是那个农户举着剑跑了两步,便毫无征兆的倒下,面容惊恐七窍流血。
双眼灰败,无神,死了……?
季无尘记得当时,他好像又是被马.头被绊倒,正好摔到了那个农户面前。
“……哎,你这小孩怎么不说话呀?”络腮胡子语气似乎是有些无奈,戳了戳季无尘的额头。
季无尘没忍住,哭了。
“母亲,母亲她死了!”
哭的毫无来由,哭的莫名其妙,哭的撕心裂肺。
若这都是大梦一场,那多好。
琦沂山庄没有事,没有那场无端大火。
那样,银叔就还会在他身旁教他练功,画着符咒,说他是小王八崽子。
这也确实是场梦,一场大梦,一场长梦,这只是曾经,所以没有那场无端大火。
这里面的所有人都是假的,是曾存在的,只是梦里的。
一旁的银叔还在手足无措的安慰他,银叔是独自过来的,只有腰间一柄长剑。
“母亲……”
“母亲她死了……”
季无尘哭闹着,他知道,这都是假的,他只是借着母亲死去的念头,用哭声祭奠死去的亡魂,琦沂的所有人。
哪怕知道这只是大梦一场,他也想要多待一会儿。
“小孩儿,你别哭了,好不好?”
“大哥带你去买糖,别哭了,好吗?”
“小孩……”
银叔怎么那么厚脸皮,那么大把年纪了,让个小孩叫他哥,明明自己都年过四旬了。
"银叔……你们别走好吗……"
“……”
“你们走了,我该何去何从啊……”
“……”
少年记起了从前,那些不愿提及的往事,那些令人痛心的往事。
那些就如歌颂离别的诗篇一样,零零碎碎多的数不清。
少年的哭诉,再也不会得到回应。
【若这梦,能有银叔他们,能是个长梦。
那他的代价,是让人想起从前,那倒也无妨了。】
季无尘是这么想的,但当他睁开眼时,面前空无一人。
该走的人,不该走的人都早已走尽。
天灾可躲,人祸却难防。
少年早已泪流满面,平躺于地上望着满天星辰。
“银叔,你这梦画的好假,你托梦,也不说是干嘛。”
天色早已暗了。
故人已去,不复返。
手上传来疼处,手上的伤口粘上了许多枯叶,还有几粒沙土。
好痛 。
琦沂山庄的规矩,就是每一任庄主,在死前都会托梦,给下一代庄主。
所以这些年,从来没有任何人梦到过银叔。
若是那庄主还在世,这梦便是完整的,只是复述一件事,仅此来暗示下一任庄主。
若是那庄主不在世了,这梦便是颠倒的,只是毫无理由的让人回忆往昔。
而被托梦之者,便是下一任庄主。
往往下任庄主,都是前任庄主所指定的。
“银叔,你也知道了,只有我一人活着。”
少年的眼角泛起泪点,黑夜里,少年的右手逐渐有绿光凝聚,逐渐聚成一枚翡翠玉戒的模样,温润光滑,安静的戴在食指上。
庄主已经换了新的一任了,只是这人非琦沂一族血脉,也非什么绝顶聪明的人,只有一砍不掉切不断的血海深仇支撑他活下去,这是他唯一的意愿。
总有人间话说:故人离去,亲丝不断。
但是故人离去,却没有了血脉至亲,徒留义子于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