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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番外篇:谢承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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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承乾还记得那个冬夜的谢懿淑。听说长春宫失火,她明明摔了一跤磕得满手是血,还是挣脱宫人,跌跌撞撞跑回去。他赶到时,长春宫上方烧得通红,张牙舞爪的火苗似乎要燃到天上去。谢懿淑跪在雪地里,被宫人挡着,哭得撕心裂肺。那时她不过五岁。
长春宫塌了,她的心也跟着成了废墟。
那是他记忆里,唯一一次看到谢懿淑哭那么惨。
他这妹妹是父皇的长女,在相当长的年月里,是这一代唯一的公主。从前,他看到过嬷嬷训导她,都是什么:“殿下是皇宫唯一的公主,将来也是公主里的首位,要端庄淑仪,才是大公主的体面。”
其实,她是不被允许哭的。
——就像他一样。
他自己得不到自由,就想把自由给可怜的懿淑。
他母亲林贵妃膝下无女,又心善,得了这么个女儿,格外疼爱她。教习懿淑的人本该是他母妃,教来教去无非是些礼仪针线,诗书舞蹈管弦,他母亲是一等一的名门贵女,对这些东西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精通。可他瞧懿淑学得实在无聊,得空时便带她玩些新奇玩意。
有一日,他带她去射箭,蹭破了她手指,回翊坤宫后,一向好脾气的母妃训斥他胡闹:“寻常人家的女儿尚且不碰刀剑,何况是一国公主。”她心疼地握着懿淑的手指,又罚了他去书房思过。出门前,他看到懿淑朝他眨眨眼,笑了笑。
那笑真好看,他想庄姜之美不过如是。他盼望她长长久久地那么笑着,随心所欲,想哭也可以。他做不到的,他的妹妹做到也可以。
谢承乾时常觉得谢懿淑有着和自己相似的命运,因长子长女总是会被额外严格地要求,在皇家更是如此。他知道,懿淑那同她年岁不符的端庄是硬生生忍出来的,她年纪尚小,正是活泼的时候。他未曾有幸活泼过、按着自己的想法肆意过,他看着懿淑活泼着,只当是自己也在这个年岁,肆无忌惮过了。
但他背负的,又岂止是长子的名头。
他是这个王朝这一代顺利降生的第一个皇子,生于他父皇登基的第一年。生来就叫承乾,如此明目张胆的名字,全是因为父皇对他母亲的偏爱,对林氏一族的抬举。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正是这对发妻的偏爱,杀死了他的母亲,也杀死了他。
十五岁,昭佑十五年,七月初七乞巧节,他的母亲永远留在那一日。翊坤宫内,血崩而亡。
他骤闻噩耗,不顾懿淑阻拦闯入内殿。在那张染血的榻前,他母亲垂下的指尖前,跪了一整夜。天色仍黯淡,父皇几乎咬牙切齿地去上朝。懿淑从屏风后进来,跪在他身边,低声说:“三哥哥,让母妃去吧。”
他僵硬地转身,面无表情地盯了她好一会儿,突然抱住她,失声痛哭,直到天明,直到宫人们要强行将他带出去。那一日,他突然很恨承乾这个名字,恨高家,更恨他的父亲。
后位空悬多年,他刚搬去重华宫,高氏已经等不及了,要趁着西北战事吃紧,在此时将高妃推上后位。父皇忍了下来,封后大典高家风光无两,西北边境也捷报频传。而在战事将定之时,高老将军却猝然惨死。
死讯传来,他站在案前,才写好一句“不尽长江滚滚流”,神色冷淡地将那纸丢进了火炉。
冤冤相报,这是京城这些勋爵贵族之家,钟鸣鼎食之族的夙命。
因此,遇上柳烟儿,也是他的夙命。
他记得那一日是皇后千秋节,他匆匆赶回宫,路过御花园,迎面撞倒了一个女子。随侍的内监一边护着他,一边瞪了双眼,疾言厉色说了句:“大胆。”刚要继续说下去,被他拦下。
那女子一身月白色纱衣,裙边污了一块,瞧着像是哪家的女眷。由侍女搀扶着起身后,却并不急着去抚裙摆,也不惊慌失措,更没有嚣张跋扈,而是端正行了个礼,低头道:“惊扰尊驾实非小女所愿,还望尊驾海涵。”
他觉得有趣,但因时辰催得紧,无暇注意许多,只道了句:“无妨。”交待了宫人带她去换套衣服,便又匆匆走了。
宫里的筵席,无非是丝竹歌舞,看得多了自然无趣。他坐在案前,瞧着金杯玉盏,香罗彩衣,灯火熠熠,无不奢靡。大殿点香,风吹处处闻。他转着酒盏,偶然间顿下来饮上一口,和着暖香觉得太闷,想着要寻个由头离席才是。
懿淑坐在他旁边案前,看这歌舞看得倒是起兴,眼神亮闪闪的,仿佛是漫天星河入眼来。他轻轻一笑。懿淑神神秘秘凑过来,落了广袖在脸前假装饮水,悄悄同他说:“皇兄且瞧仔细了,今日母后邀了许多官家小姐,听说不乏有远近闻名的美人,待会儿可是要上台献艺的。”
谢承乾闻言,不动声色抿了口酒,睫毛扑簌,抬眼时,眉间唇角都仿佛染上旖旎的颜色。其人如明月朗朗入怀中,玉山巍巍之将崩。他没看懿淑,却慢悠悠说了句:“想是近日皇祖母忙着,你逍遥得很了,竟来开我的玩笑。”
“皇兄哪里的话,夫子近日罚我抄诗经,看得我头都疼了。”她悄悄瞪他一眼,又敢怒不敢言,小声说:“三哥哥若得闲,带懿淑去校场骑马射箭吧。”
他应了,条件是她把书工整抄完,改改她那不争气的一手字,就当习字了。
懿淑垂头丧气,他心情一好,觉得皇后的千秋节好像也没那么无趣了。
正心情好着,台上施施然走来一人,一袭白衣套了烟罗紫软纱,宛若月中仙子。一旁的懿淑登时恢复生气,定定看着台上那人的身姿。方才他二人忙着说话,倒也没留意这是哪家的女眷。丝竹起,这女子起舞,从缓歌慢舞到繁音急节,裙摆翻飞如水中溅起层层涟漪,腰间流苏跟着旋开,衬的她的腰肢更加柔软,似乎不堪一握。她抬头间,秀丽的脸上毫无媚态。一身配饰软纱似乎都是强添富贵烟火,仿佛那白衣才该是她全部颜色。
——霓裳羽衣舞。
谢承乾回神,端着酒盏的手略转了转,放到嘴边才发现盏中空了。
此舞失传已久,她跳的只是末段,乃是后人补缀新编的,但又不是南唐大周后所编那版。此版补缀的人,是他母亲,谥追皇后尊号的林贵妃。
懿淑抬眼看去,大殿之上的父皇也久久不语,只是一盏接一盏饮起了酒。
霓裳羽衣舞。林妃娘娘善舞,自然也教过她此舞。皇兄和她都清楚,这支舞,林娘娘常在每年梨花满园时,站在高台上,独自跳给父皇看。因补缀难得,也教给了教坊的人,大约传出了宫外去,这女子会舞并不奇怪。父皇和皇兄有此反应,不过是她——舞得太好了。
林娘娘起舞自然是不可方物婉转多情的,但她却舞得清丽曼妙,就如同她那张脸一样。
“原来是她。”懿淑看着她舞毕行礼,终于想起为何她如此熟悉。懿淑笑着,就像在笑话他的失神,接着说:“户部柳尚书家的小姐,柳烟儿。”
谢承乾朝懿淑看过去,眼中带了几分疑惑。一旁的内监便恭敬过来,答道:“今日在御花园,奉殿下之命送柳小姐去更衣,路上恰逢公主殿下,便送了柳小姐一套衣衫。”
怪不得。
谢承乾的眼神扫过那白裙。
原是穿了懿淑素日的衣裳。
谢懿淑并非天生爱白裙,因林妃去世,她便有意挑了些素净的衣裳日日穿着,珠钗发簪也大都是素色。唯有略重要的日子,便如今日千秋节,不好穿得素净,才会挑鲜艳些的衣裙。谢承乾知道,她是想着给林妃守孝,聊表心意。但久而久之,这素净倒成了她的喜好。
谢承乾从未同年龄相仿的少女有过什么交集。身为皇长子,担着这样的名字,几乎已是朝野上下默认的太子,他其实没有什么空闲的时候。即便有,也大都放心不下懿淑,背着嬷嬷和他母妃带着她玩。他以为少女都该像懿淑那样,端庄,娇憨,灵动,有些逆反。
宫人们说,三殿下真是宠着公主殿下呢。
宠?不是父皇对后妃才用宠字么。懿淑五岁被送入翊坤宫,如今已有六年。他有时在想,是否懿淑总是被他教着、按着他想要的样子长大,以致于他如此对她上心,到了有些过分的地步。
他那时,不懂情爱。
生死相许对他而言太过,他读到此类诗文总会轻声一笑,带点轻蔑和自负。直到那一日,他看到那个清冷曼丽的人。突然想起《诗》里那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一年他十六岁,柳烟儿也不过十四岁。
不是没有人对他自荐枕席过。那些女子,纵千娇百媚,姿容艳丽,对他无所不依的,到底缺了些东西。缺了什么他说不清,也许,不过是柳家小姐的清冷。也许……是懿淑的……懿淑?
夜半读书时,想到这里,他皱了眉,指尖揉着眉心,觉得今日果真是饮多了酒。懿淑刚过十一岁,即便身量略高些,亦尚不能称作少女,他果真是疯了。
几日后,他如约带了懿淑去校场骑马。懿淑学过了马术,骑着她的小马在马场跑着。谢承乾远远瞧着,因侍卫同马场驯马人都在,倒也并不担心。不成想那日有匹烈马发了疯,冲破围栏,就要直直撞向懿淑的小马。他心下一凉,正要上前。
刹那间,有一人踏着围栏旋身上马,勒紧了缰绳。马蹄高高扬起,虽避开了懿淑,却冲出了马场。烈马挣扎着要将那人摔下马背,那人拔出佩剑砍向马颈。马匹倒地,那人又一翻身稳稳落在地面。
懿淑下了马,停在原地,遥遥望着那少年。只见那人冷静擦去脸庞的马血,朝她走过来。他身后是郁郁长林,峥嵘一如他当年大好年岁。那少年人上前来,刻意避开了懿淑彼时隐隐已显明艳的容颜,反倒垂眼,恭敬说了句:“殿下受惊了。”
沈恪以。
——他青梅竹马的好友,也会是未来的左膀右臂。
谢承乾远远看着。懿淑那一时失了神的模样,同往年梨花漫天时,台下父皇看着母亲起舞时的表情,一模一样。那是懿淑和沈恪以的初见。他望着沈恪以那低垂的侧脸,一时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果不其然,当夜他读不进书,坐立难安之时,随手从书架另掀了一本,竟看到了《越人歌》。他捏着那本书枯坐了一夜,眼前有时闪过柳小姐飞扬的衣摆,有时是懿淑失神的眼睛。
白日里他教懿淑习字,混沌中写了许多遍今夕何夕,将越人歌开头反反复复写下去。后又逢沈恪以在校场,抓了他去一醉方休。夜半看到案上书稿,恍惚间他失了神志,在懿淑的落款后,补上了那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十六岁,未经人事,也许他不过是错把怜悯当成男女之情。也许不过是因为,他太思念亡母,不过是因为……懿淑身上有太多他母亲的影子。
酒醒时分,他看着那张字帖,心里觉得荒唐,但仍能泰然自若拿起来,放在烛火上。火苗舔上来,照亮他淡然无神的双眼。那火焰太灼热,就像是透过双眼一路烧到心底,在他心口燃出一片火海。
他大惊失色,故作镇定地灭了那火焰。
错,错,错。
这张荒唐的帖子,连同他慌乱游移的心神,被他永远压在了书架最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