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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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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
夏末的花荫残败破落地掩着木格窗,光影如水,流入窗台,似有若无地照在榻上,映出云淙苍白的脸。
他年初才过完二十五岁生辰,面容依旧年轻英俊,眉峰微扬,甚至带着少年意气。
只是这副漂亮皮囊里,装着的灵魂却已朽败。如同行将就木的老者,连他自己都能闻到如花泥腐烂般的臭味。
云淙知道自己要死了,咕哝道:“死便死罢,为何让我如此虚弱?比起这种披着安详假面的死亡,我倒更希望死在与人痛痛快快的对决中。”
说着,他勉强起身下床,每做一个动作,已经僵硬腐朽的骨头就会发出一声滞涩的声响。
有时嘎吱嘎吱,好像陈年老旧的木摇椅;有时咔哒咔哒,如同年久失修的机关人。
“喵……”
软糯的猫叫在脚边响起,云淙不由自主地微笑,弯下僵直的腰,硬是伸手揉了一把在腿上乱蹭的三花小猫的脑袋。
小猫舔舔他的手指,跃上旁边的桌面,趴下,舔毛。
云淙深吸一口气,好容易挪到书桌后,一手轻轻按着小猫,一手拿起墨锭,在砚台里加水研墨。
细毫笔尖蘸了墨色,吻上微微发黄发旧的纸张,填补画里山水之间的空白。
他在高耸入云的峰峦中加入潺湲溪水,水流过处,养育一座与世隔绝的村庄。
月亮出云山,只有半弯,被金色的余晖托起。樵夫背着柴火走出山林,手里提一把斧头,木制的斧柄已经朽烂。
云淙看看身旁舔完毛开始舔爪子的小三花,笑了一声,说:“山中砍柴寂寞,应有狸奴相伴。最好要是只玄猫,有一对看破虚妄的金色眼睛,填补画里没有太阳的遗憾。”
他这样说,却没有落笔,像是故意留下这个遗憾。
其实他的遗憾,又何止如此。
云淙少年时游学四方,行侠仗义,帮助过很多人,也受过很多人的帮助。
在他最困窘时,是一对母女给了他一口水喝,他与那位母亲约好来年见面,要教她的女儿读书。但他没赶上那小姑娘的生辰,也没来得及救下他们。
他在一户五口之家借宿过两日,与老大爷下棋谈国家大事,帮老太太打水摘小白菜叶,给两个女孩儿和她们的母亲编了精致的小花篮,为她们死在洪灾里的父亲上香。
那家人十分热情,让他出门在外、离家千里,也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与惬意。
可他只是出了趟城,再回来便只看到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
还有进村时为他指路,后来被溺进池塘的幼童,走山路时把午饭分他一半的樵夫,以及无数形形色.色、鲜活生动的人。
他的遗憾,何其之多。
“不杀你们,我怕是死了都要化成厉鬼,入不了阴曹地府,进不去轮回。”
云淙攥紧毛笔,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将笔杆一折两段,墨水从指尖淌落。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点点血渍从唇角滴落,在纸上连成一线,融入墨色,洇成黑红色泽。
他用的不是好墨,带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再添上血腥味,就更难闻了。
云淙皱皱鼻子,只顾着嫌弃,却未发现墨迹里隐隐亮起的光泽。
三花猫用肚皮盖住他冰凉的手,小脑袋用力磨蹭他的小臂。
“喵呜……”
……
云淙倚在窗边,阳光从背后照进来,他脸上流动着细密的光影。
“临死之前,我想将《一枕黄粱》配套的画画完。用以作画的纸张是好友送的古纸,融了带有我执念的血之后,向我反哺了一份力量,为我延命半年。”
“在那半年里,我想到一个诱出仇人——就是荀白和徐子叙的办法。既然他们习惯于求财害命,我就编织一份让他们无法拒绝的财富,也就是张相陵墓的位置,并谎称位置信息藏在那套棋盘、棋子和棋谱里。”
“他们果然上钩,只是我没料到,他们竟又因为假的棋具害死了一名樵夫。”
云淙叹了口气,有懊恼和悔恨。
白云梦不置可否:“你杀了他们?”
“君子之仇怨,十世犹可报。”云淙张口就是非常武德充沛的发言,“我不仅要杀他们,还要让他们死前品尝穷困潦倒、被追杀得绝望煎熬的滋味,在身心双重痛苦中死去。”
白云梦托着下巴,指腹轻轻摩挲:“既然他们在外界已死,又是怎么到幻境里来?祝家村人是什么情况?这个幻境和你有什么关系?”
云淙说:“因为那张画纸。那张纸吸取的不是我的血液,而是我的执念。荀白和徐子叙死前同样心生执念,却没有我的这样深重,所以画纸窃取他们一缕精魂,以血墨铸体,化成了人的模样。”
“除此之外,画纸在我身上时,也零零碎碎吸取不少执念。由于那些执念本身比较稀薄,所以只变成了蛇虫鼠蚁,或者大一点的野兽。”
“后来,吸纳了过多执念的画纸借我的画形成幻境,心中有执之人,一旦碰触便会跌入幻境,然后为荀白和徐子叙所害。”
“不得已,我只能再创造一个祝家村,保护误入幻境的无辜者,并给他们捏造了顽石成精的假身份。而我,我不过是一缕寄宿在执念里的心魂。真正的云淙,如今怕是要作古了吧。”
白云梦从怀里摸出棋谱:“那幻境里的棋具和棋谱又是什么?”
云淙笑眯眯地看着他,仿佛他问了个傻问题。
“那是幻境中的荀白与徐子叙的执念。棋具因他们而诞生,他们因棋具而复苏,我为彻底杀掉他们而存在。”
三者之间形成了一个永动机般的闭环。
白云梦点点头,眼神虚无地望着前方,好像已经陷入沉思。
云淙戳戳他,日光穿过他英俊的面容。
“你还有什么想问?抓点紧。”他毫无顾忌地坦诚自己的死亡,“再不赶紧问,我就要去喝孟婆汤了!”
白云梦斜他一眼:“喝完之后记得托梦告诉我什么味道。”
“你食不食油饼?”云淙睁着纯良澄澈的丹凤眼。
孟婆汤都喝了,哪儿还能记得给他托梦?
“说正经的。”
白云梦清清嗓子,转身面向他,问了一个自己和醺玄都非常感兴趣的问题:“你为什么终身不娶?是因为对你的初恋念念不忘吗?”
“好问题,不落俗套。”
云淙挺直脊梁,挠挠鬓角又抠抠鼻子,显得有些紧张。
白云梦以为他要爆什么大料,可认真地竖起耳朵,连以后在什么场合拿这事儿逗醺玄开心都想好了。
云淙却缓缓张嘴:“可能是因为……我太优秀了。”
白云梦:“……”
他抡起枕头砸向这个欠了吧唧的家伙,在他畅快的哈哈大笑中砸了个空。
日光下,一片金色浮尘扬起。
白云梦气着气着,又无奈地笑了。
……
醺玄滚下云端,落进一间厢房,被榻上虚弱的男人伸手抱住,把脸埋进肚皮狠狠地蹭了一阵。
外面在下雨。秋海棠半掩疏窗,水滴扬落,在窗台洇开水痕,若是细看,还真能从那些痕迹里看出几分诗意。
“蹭一下就够了啊!”
醺玄手脚并用地挣扎,但男人瘦削的手明明没几分力道,他却半晌都挣不开,最后还是乖乖坐在他怀里,任由他将下巴抵在自己头顶缓缓磨蹭。
男人病得骨瘦如柴,那张脸却依旧潇洒英俊,让人恨得牙痒。
醺玄被他的胡茬蹭得脑壳痒,举起爪子示意他停下,左右环顾一圈,只看到了散落满地的纸张书册,没有本应出现于此的成群结队的猫。
这不合理。
猫痴云淙身边无猫,如同锦衣夜行。
醺玄仰头,大大的眼睛滚圆:“你家的猫呢?”
“送走了。”
男人……不,云淙微笑着说。
他把醺玄掉了个个儿,放在腿上摊平,揉着手感软绵的猫猫饼。
醺玄轻轻咬他,他顺势收手,又忍不住去捏醺玄的尖耳朵。
猫瘾贼大,一刻都放不下。
“我一生养了许多只猫,其中六只寿终正寝的,都不愿意在我眼前死去,而是悄悄溜走,找个地方静静长眠。”
云淙眉眼含笑:“它们很温柔,对吗?”
只要不死在主人面前,主人便能抱着它们还活在世界某个角落的期望,盼着重逢的一天。
醺玄眨眨眼,伸爪摸了摸他的额头。
云淙笑了笑:“我送走它们,它们能忘了我,自然最好。但若是它们记得我,就还可以带着期盼,等我去接它们回家。”
“命途漫漫……”
他望向门边,那里总有只小黑狸花,会在开饭前一刻钟探头探脑,朝他扑来。
“终有一日相见。”
话音落下,如同触动什么开关,有微弱的光自醺玄身上升起,朦胧幽微。
故人如烟,旧事如水,都要在这抹名为时光的微光里散尽。
“回去吧。”云淙并不意外,只是最后再搓了一把猫猫头,笑道:“等我喝过孟婆汤就去找你们,未来某一世,或许可以再见。”
醺玄鼓了鼓脸,认认真真地伸出前爪,捏起小拳头:“一言为定。”
云淙被可爱到了,不停地笑着,非常配合地与他碰拳:“一言为定。”
……
岁月的伟力碾碎画纸上渺小的执念,将无意间逆流的旅人送回原先的轨迹,回到属于他们的命运支流。
故人如水,东流而不返,旧事的痕迹也被抹灭。
醺玄淡定地蹲在这份力量洪流里,用回忆对抗侵蚀。
他想起云淙的贫嘴,想起他潇洒利落地挥舞树枝制服徐子叙,想起他给祝小涟编的花环。
想着想着,醺玄突然记起白云梦讲的那个有关烂柯棋局的故事。
那个故事与幻境里的棋具和棋谱相关,可见是因它们而诞生。创造故事的人,不出意外肯定是云淙。
至于他为什么故意把故事编得这么恶心……
醺玄叹息一声:“这恶趣味的家伙,天生一副阎王心肠,要不是武功高才情好,早被踹死一百回了。”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