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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二、觉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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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静默半晌。
白云梦看着醺玄,眼神堪称诡异。云淙与祝小涟一个头往左歪,一个头往右歪,脸上是如出一辙的疑惑和好奇。
而荀白在目瞪口呆许久后,崩溃似的大喊:“不可能!你这猫妖少胡说八道!”
别说是他,就连徐子叙也黑着脸恶狠狠地说了一长串话:“张相乃玄朝开国从龙之臣,深受玄太宗信赖尊敬,死后百余年民间仍在传唱其名!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连陵墓都没有,怎么可能火……火葬,被挫骨扬灰?!”
醺玄面无表情,只是目光冷彻,原本灿烂如火的金瞳,现在如山巅多年积雪一样森寒。
旁人不知道醺玄的来历,白云梦却一清二楚。玄朝据现代约莫千年,而他正是寿数千载的猫精,对于张相,他不可能不了解。
所以他所说的,虽然听上去难以置信,但很有可能是事实。
在被白云梦打量时,醺玄又冷冰冰地开口:“他没有为自己立碑,却设下了十二处疑冢,当中机关重重,是专为你们这种人布置的夺命陷阱。你们应该庆幸棋具藏宝的传闻是假的,否则如果真的进了张相疑冢,你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落寞。
从前未曾提起故人,所以不必直面他已消亡千年的事实,只当他还活在世间某个遥远又隐蔽的角落,与自己遥遥相望。
今日冷不丁提及,自我安慰被戳破,一瞬间涌上的悲伤与失落几乎要吞没醺玄的灵魂,让他陷入不能自已的伤痛。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
就在这时,一双手臂忽然伸来,将醺玄拥入怀中。
人类的体温透过粗糙的衣物,包裹着温柔意味清晰传来,让正处于恍惚中的醺玄感受到融融暖意。
他说不上来那是种什么感觉,像沸腾的岩浆在心头翻滚,流经四肢百骸,然后融进血液。
醺玄仰起脑袋,就看到白云梦也垂头,眼里映出一点辉光,如同寒夜星子,照出他阔别已久的悲痛。
这份痛苦迟来了一千年。
醺玄像鸵鸟一般把头扎进白云梦怀里,平日沉稳可靠又威武霸气的猫老大,此时就像一团失去梦想的猫球球,又失落又难过,让人想哄都不知道如何下手。
白云梦只能收紧怀抱,一下一下按揉着他的后背。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荀白和徐子叙没有发现醺玄的异样,突然得知真相,得知过去所做的一切丧心病狂的努力都成了虚妄,他们受到的打击甚至不比醺玄轻,嘴里喃喃念叨着否认的话。
云淙温柔地望了醺玄一眼,目光转回那两人身上时,又变得冰冷。
他淡淡地问:“在听说棋具宝藏传闻之前,你们便已经做过不少挖坟掘墓、害人性命之事了吧?”
荀白失魂落魄,根本不想说话。
徐子叙看了看他,冷笑道:“我们出身草莽,就靠这门手艺活过来的。天下恶人众多,我们占了两席,这是极寻常的事,先生刨根问底,又有什么意思?”
他说话夹枪带棒,极不客气,比起跟其他人的交谈,对着云淙时态度要更差,仿佛带有私人恩怨。
云淙还没说什么,祝小涟就先听不过去了,气呼呼地问他:“你说话真奇怪,世上有恶人是寻常事,但寻常妨碍你们被审判制裁吗?脸皮这么厚,战时的城门合该用你的脸皮来守!”
闻言,白云梦和云淙扑哧笑出声,醺玄也扯了扯嘴角,晦暗的心情好似透进了一抹亮光。
徐子叙的嘴角微微抽动。
白云梦轻抚醺玄的头,问道:“对了,你们知道棋具里藏有张相……咳咳,那谁的陵墓线索的消息,是谁放的吗?”
“不知道。”荀白忽然摇头,回答得斩钉截铁,反倒有点假。
但是看他表情,又不像在说谎。
徐子叙则是沉默。
两人异样的反应立刻引起了白云梦的注意,他顺毛的动作一顿:“真的不知道?”
醺玄抬起头,眼睛里都是不信。
荀白咬了咬牙,还说不知道。徐子叙却挣扎起来,抻着头去看云淙,把云淙看得一脸迷惑。
他张开嘴,吐出一个咬牙切齿的“你”字,尾音还没落下,身上就冒出了一阵阵黑烟,伴着刺鼻的臭味,整个人都融化成一滩人形的黑水。
和不久前那头野兽一样。
祝小涟吓得几乎要跳起,尖叫着抓住云淙手臂,身上簌簌落下石粉。
醺玄和白云梦同时捂住鼻子,并且往后退开。饶是反应已经如此快,依旧被熏得眉头紧锁。
荀白瞪大眼,瞳孔放大,好像也被惊着了。过了一会儿,他老迈的身躯开始发抖。
“你……你……”荀白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全一句话,也不敢看在场的任何人。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逃过同样的结局。滚滚黑烟从袖子衣摆里喷涌而出,他只来得及看云淙一眼,就融化在地。
两滩黑红色的液体迅速干涸、汽化。
两个大活人就这样没了踪影。
醺玄茫然看着,以他千年的阅历,竟也找不出与这相似的场面,或是能够勉强解释的原因。
白云梦凝眉深思半晌,在极端的静谧里撞了撞他:“萱萱老祖,你年纪最大,你说句话。”
萱萱老祖的回答是扬了他一脸沙。
不过经过这个插曲,加上白云梦有意无意的插科打诨,醺玄顺利从糟糕的情绪挣了出来。
祝小涟实在顶不住了,往后走,靠着桃树化为石雕,抱腿枕着膝盖,娴静优雅。
醺玄三人没敢动她,起身回祝家村。
走在田野上,天宇寥廓,星河壮美,他们像是误入的蜉蝣。
白云梦走在醺玄身旁,而不是跟往常一样跟在他身后,这样比较有安全感。
他问还在思索的云淙:“他们的死,跟你有关吗?”
“首先,他们已经不能算是活着,只是一滩裹着人皮,有思考能力的血墨。”云淙说道,“其次,我不知道是不是与我有关。如果是,那当然最好。”
如果是他造成那俩恶徒的死,那他们不会有危险。如果不是,事情就棘手了。
“有理。”白云梦点头,又提出一种可能性:“会不会跟点化祝家村的高人有关?是他在这处幻境里留下祝家村人,照看闯入幻境的普通人,又将那两个恶人困锁于此,让他们无法出去再害人?”
云淙说:“这个猜测确实有趣,不过没有实证支撑,我也难以给出答案。”
两人一问一答,从不同角度切入分析种种可能。
而醺玄并不参与讨论,他向前走着,不时抬头去看天边的一弯月亮。
月亮半露半藏于云后,像一只微张的眼睛,俯瞰世间的一切。
……
在祝小涟家睡了一夜,次日早晨,天蒙蒙亮时,醺玄便从白云梦怀里爬起来,伸个懒腰又抖抖毛,轻盈地跳下床铺。
他小跑出门,又回头望了一眼,确认白云梦和云淙在炕上并排睡得正熟,于是朝着道路东面,追逐那轮初升的太阳跑去。
醺玄穿过山林中的阴影再次登上山顶,晨间的风冷冰冰地扬起毛发,晕出一丝将雨未雨的湿意。
山上没有雾,或许是沾了湿气也沉到底下,与云海融为一体。总之他一抬头就能看到旷蓝的天,以及天和云的交界处,那轮橙黄色的、眼睛般的太阳。
醺玄素来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不是他自大狂妄,而是笃信直觉这件事曾救过他多次。
“我一直觉得你是眼睛。”
醺玄端坐下来,尾巴卷在身侧,背后投下一道乖乖巧巧的猫影。
“所以,你应该真的是眼睛,对吧?”
山底下,云海翻浪,浓雾生波。
长风吹起满地的婆娑声响,草叶在风中摆动,微尘漫天。
挂在天上的太阳忽然像从中间折叠起来的圆形贴纸,叠成一个半圆,露出背面的灰色阴影,几秒钟后再次张开——就如同眨了一下眼睛。
说实话,这一幕还挺掉san的,醺玄下意识弓起背脊,耳朵上的毛炸开,透光一照,毛茸茸的。
太阳“眨了眨”,周遭却没有出现任何配套的动静,比如突然响起的声音。
但仔细想想也是,它毕竟是眼睛,谁也不能要求一只眼睛长声带吧。
醺玄慢慢放松下来,想了想,说:“我们以前认为山顶和云海分别代表向上和向下的终点,因为山顶无路,而云海没有道路,是云淙告诉我们的,我们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现在想想,他说没有就没有吗?”
醺玄歪了歪头,抬脚一步步走向悬崖,踩到边沿时纵身一跃,扑向看似极近,仿佛只在脚下的云。
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他只感觉身体凌空一瞬,下一秒就滚进了柔软得好像棉花毯子的地方,团成丸子状的身体就这么咕噜噜滚到了“太阳”近前,还一头撞了上去。
醺玄抱头坐起,眼前的光线倏然黯淡。紧接着,一根手指从深不见底的云海下方探出来,轻轻戳了戳他的肚皮。
“你这大煤球,还挺聪明。”
云淙的声音含着笑意响起,充满了调侃意味,却比幻境中他们遇到的那个要更沙哑低沉,隐隐露出病气。
醺玄一瘪嘴:“我是醺玄。”
那声音很快应道:“好的,萱萱!”
……
祝家村,祝小涟家里。
确认醺玄走远之后,白云梦才坐起身,眼中不含睡意,比晚上被蟑螂吵醒的醺玄还清醒和精神。
他伸了个懒腰,用手肘戳戳云淙:
“别装了。说说吧,为什么引我们入梦?”
云淙翻过身,脸上尽是慵懒的笑意,全然没有被戳破谎言的心虚。
他笑眯眯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引你们入幻境?”
白云梦说道:“很简单,因为你是云淙,二十五岁的云淙。”
《一枕黄粱》是云淙二十五岁时所作的画,而他就死在这一年,病死的。史书那寥寥数语的记载是——油尽灯枯。
可幻境中的云淙是什么模样?活蹦乱跳,生机勃勃,单手持树枝就能拿下剑术不凡的徐子叙,比白云梦这个年轻小伙都要精神充沛。
既然如此,那云淙,就不是作为正常人的云淙了。
确定这关键的一点后,再联想到一路走来云淙的奇特表现,不难猜到真相。
事实上,白云梦甚至觉得整个幻境都与他有关。
云淙轻笑一声,眼中充满赞赏。
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可隐瞒的,直截了当地说:
“因为你们在外界的未来集齐了棋具,所以被迫进入幻境。而在幻境里,你们又迟来一步,让那两人先一步找到棋子与棋盘。由于棋具和棋谱之间存在感应,冥冥中自会凑到一起,所以我需要你们帮我钓出那两条鱼。”
若是换个人来,兴许会被云淙这跳跃式讲述绕晕,白云梦却不会。
他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抖抖脚尖:“我听明白了。我们在未来集齐散落的棋具被引入幻境,但进入的时间相较那俩老头迟了一步,所以棋盘和棋子被他们捡走,只留下了棋谱。你故意接近我们,就是为了拿我们钓鱼——对了,我们在山林中莫名其妙的饥饿感,是不是你搞的鬼?”
面对瞬间横眉怒目的白云梦,云淙一脸无辜,理直气壮:“是。”
白云梦:“……”
厚脸皮还得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