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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家族怪谈 ...

  •   家族怪谈:如果她拒绝接受这样的结局呢?

      ……她通关了。
      再次醒来后,千寻陷入了半呆滞状态。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虽然结果确实对她有利。这个世界有时候是不讲道理的,可是她也同样理解不了这个结果。

      为什么?——这不是一个逃生游戏吗?

      难道因为是压轴(倒数第二),所以就必须弄得特别一点,而且完全违背了这么久以来的‘活着等于通关,死掉等于被淘汰’的规律么?

      这个说法不是没有道理,但仍旧给人以一种违和感。千寻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可以进入最终关卡,这是一座高达二十五层的大楼,它坍塌之后,他们这些躺在天台上的人暂时没有死掉已经是个奇迹了,但不代表她不会死。也就是说,这样的结局就差不多等于被淘汰。明明他们全都没有找到正确路线,然而主办方却让他们达标了。

      不只千寻一个人,还有其他人。

      这不合理——这完全不合理。

      她坐在那里自闭了好久,即使从她的玩家身份来看,她不该反对这样的结果。想了半天,千寻只能勉强想到一个还算可以的假设:那就是这一关的通关条件特别严苛和悬殊,条件是‘到达天台’‘坐着不动’‘放弃挣扎’‘活到了大楼倒塌的那一刻’。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在通关的那一刻她确实没有死,只不过是离死不远了,要是说千寻活了下来,这也的确是事实。这个说法甚至称不上符合逻辑,只是能让千寻不那么困惑,或者说,仅仅只是一个自我说服的借口 ,而可能说服不了任何其他人。

      要么就是主办方终于疯了,被他们这些玩家的各种古怪操作气疯了。她无奈地吐槽着,不知道哪种情况会好一点,如果是前者,那说明最终决赛的通关条件也可能很古怪;如果是后者,那他们就必须在最终关,面对各种不符合常理的设定了。

      千寻试图推理主办方的想法,并不全是在浪费时间空想,至少她认为这样做是有用的。通过了解主办方的习惯或者说思维惯性,还有游戏中可能存在的一贯规律,估计有助于帮助千寻通关,尽管大部分时候,都没有带来实质性且显而易见的帮助,千寻仍旧这样觉得。

      因为说到底,逃生游戏不过是她和主办方之间的博弈,她可以不重视其他玩家怎么想和做了什么,反正他们的行动对她影响不大。而主办方不同,情况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她能不能通关,主要还是看主办方高不高兴。所以千寻确实很重视这一点。

      这样的说法有点草率,可是这确实已经成为千寻的习惯了,她也就不可能不想。

      第七关和第一阶段的三关很相似,都是必须解谜才能通关;第八关和第二阶段很相似,都是以逃为重点,而真相可有可无;

      那么,最后一关呢?
      空白——一片空白。毫无头绪。

      千寻知道决赛一定很难。这就是她唯一知晓的信息了。可是千寻想不到,什么样的玩法和背景才能将前八关卡困难的部分融合在一起,还看上去不像是某种诡异的缝合怪。千寻的脑海中可说是什么拼图都没有,就像现在她所在的这个空间一样。

      行吧,一片空白也不是什么坏事,她可以好好观察身边的一切,毕竟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主会场了,那时候她肯定可以通过环境获得一些信息,再慢慢推理。千寻叹了口气,不再顾虑上一关的结果了,因为现状反正就是如此,这样做毫无意义。

      【第九关开始】

      上一关卡结束的时候,千寻获知了许多信息,例如最后,进入最终决赛的只有五个人——和开始时候的盛况相比,这些人确实能算是凤毛麟角了。可是这一次的开端,还是一样的简洁,甚至连这是总决赛都没有说,枉论其他细节。

      千寻认为这是主办方不想让他们在此时此刻看到更多的信息,然后扰乱思绪。

      场景开始加载。
      夕阳先从窗边照进来,她发现她趴在了课桌上。似乎放学时间早就过去了,而她独自一人在课室中。黑板上是千寻再熟悉不过的课表,旁边的壁板上挂着文凭试倒计时,投影机在天花板上垂下来,数十张桌椅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

      唯一不同的是,千寻没有穿着校服,而是穿着主办方提供给她的裙子,于是在这个人人穿着制服的环境中,她看上去,份外格格不入。千寻确定左右没有任何人了,不知道为什么还趴在这里,莫非设定是她被锁在课室里了么?

      不过,这从来就不是重点。千寻更困惑的是:

      ……学校?为什么是学校?

      八个关卡过去了,她以为主办方不会选择学校作为舞台了,也许是看不上,也许是不适合,总之千寻经历过这么多场景,就是没有学校,不论大学还是高中,一概没有。现在……难道学校里,有什么特别恐怖的东西么?

      尽管主办方没有选择它,学校仍然很适合作为逃生游戏的舞台,比如可以作为最终真相的校园霸凌事件中的学生死于非命,或者师生恋而老师最后将怀孕的学生灭口,或者某些人为造成而本来可以避免的死亡事件,或者什么也没有,纯粹是学校的选址不正确,恰好位于坟墓上方——

      看,连因为胆子小,所以不怎么看恐怖故事的千寻,都能举出这么多例子,所以绝对不是学校不适合,而是主办方不选。她不清楚原因,总之必须警惕。

      她肯定这一次就是要从课室中逃生了,第一个打算是趁着天还没有黑,去看看窗户有没有被锁牢。作为一名学生,千寻肯定不会认为从窗户上跳下去是安全的,可是作为一名逃生者,千寻认为学校这种往往只有六七层楼的教学楼,旁边还有水管之类的玩意儿,简直太适合逃跑不过了!只要不死掉就可以了啊!

      学校里——说实话,恐怕也快没有人了吧……

      只是这一次千寻的推理并没有正确。她坐直左右观望的时候,突然听到抽屉中有响声传来。这个声音很熟悉,同时也很陌生。千寻将桌子往前推,然后看到其中是一台手机。它正在震动。

      千寻仅仅只是拿起它。没有密码,然而在解锁界面上,就显示了一条短讯。短讯的内容非常简短,只有五个字:

      ‘不要回家来’。

      信息本身透露了一件事:家里是危险的,所以,不可以回家。

      这台手机的设计很普通,看不出是什么品牌。

      不过从常理推测,主办方一直没有给予他们手机,不是没有理由的。一直以来,她身上没有任何工具,甚至连衣服都不是自己的,因为工业化制造的产物会给他们这些人类一种安全感,仿佛随时可以求救,而他们还身处在现实之中。千寻不用多推理什么,就能看清这一点,只不过她可能也不会选择求救罢了。

      而现在主办方不仅将他们扔在了通常有很多人的学校里,甚至还给了一台手机。可是千寻并不会因此而觉得安心,因为,要么是主办方开始抽风,要么——就是这一关太难,所以给她也无所谓,反正左右不了局面,是吗?

      不论哪一个假设,似乎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千寻已经习惯了对危机做好准备,她不怎么害怕,她只是继续研究获得的新道具。

      她解锁手机点进去看了看。千寻没有做多余的事情,她先查看短讯,发现发给她信息的联络人名叫‘妹妹’。
      而这个‘妹妹’是通过系统预载应用发出的这一条消息,而不是通过哪个社交应用。千寻也没有打开网络就收到了消息,说明这确实是短信。

      没有标点符号,没有发图片,没有什么小孩子惯用的表情符号。她明白这不是什么无聊信息,只可能是一个预告。按照一般套路,肯定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而千寻确实不应该停留在学校里,因为这里不是她应该去往的地方。一般人放学了,通常是回家。

      这时候,千寻想不清楚主办方为什么不让她一醒过来,就呆在家中的房间里,让她被迫面对一切危机,并只能拼命逃出大屋。这是一直以来的惯例。即使是上次的旅馆,她也不是自己走过去的,而是一开场就在那里,也许是他们这些玩家太能折腾,不多设定几重限制,他们直接将舞台烧了也不是什么怪事。

      千寻对此的想法是:管主办方怎么想呢,她只是要通关,莫非还要讨好它么?

      这次的情况确实和以往不同。所有事情透着一种不符合常理的氛围,因为游戏设定向来并非如此。不是觉得害怕,而是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感。

      她不明白。她不明白。

      那种困惑的感觉让千寻无法彻底专注于推理,她的心情七上八下,纵使其实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

      在看完之后,她几乎是接近条件反射地点开其他应用。而更令人无法保持平静的是,她并不是连不上网络,学校肯定不会提供WIFI,可是她还有流量。

      在各个社交平台上流连数分钟之后,千寻更加不安了,她开始混乱,找不到一个符合逻辑的说法。

      因为可以上网,而那些平台上的内容,甚至与千寻记忆中的样子别无二致。可爱的小动物,新游戏机发布的新闻,美食博主的探店反馈,摄影博主拍摄的天空照片,无聊的笑话——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仿佛她从没有离开过现实世界。

      或者说,在某一个瞬间,她甚至产生了自己已经通关的错觉——

      按理来说,千寻应该为此觉得安全。因为她似乎可以向他人请求帮助,而他人的注视就几乎等于她是被保护着的。

      实际上呢?

      课室里并没有空调。温热干燥的空气不像是冬天或者夏天,关上的门窗让气体仿佛不再流动,室内寂静到了极点,几乎和考试时候无异。

      千寻熄掉了手机界面。她没有关上它,只是动作近乎麻木地将它摆进了书包里,然后提起后者挂上肩膀,将椅子推进桌底。她关掉了教室的灯,关上门,随后往外走。好像每一个正正常常离开学校的学生,或者只是度过了某个平凡的、在日历上会被随意划掉的某一天的普通人。

      学校里并不是完全没有人。
      下午五时的学校,很多教师仍未下班,很多学生还在玩耍。她穿着黑白的、样式明显不适合出现在学校的裙子,在走廊中穿行。这个时刻的学校看起来一点也不危险,不会发生任何突发事件,不会有怪物突然冒出来咬死所有人,不会将所有学生困在其中,不会让他们被迫解决某种危机之后,才能逃出生天。

      有不认识的、却似乎熟悉的学生向千寻打招呼,篮球场上还有一群人在吆喝,图书馆的灯光仍然亮着,而千寻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近乎呆滞地往前走——甚至也不太知道自己正在往哪个方向前行。

      千寻觉得时间仿佛凝滞了:

      你看,有人在看你;
      你看,有人在奔跑;
      你看,他们只是在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情;

      没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发生。没有人试图伤害你。

      并没有任何不对,也没有任何异常,可以说,这正是日常生活中,再常见不过的景象。那些是普通的人类,那些人类正是她的同类,而不是诡异的怪物,不会扑向她,然后杀死她。她知道的——她应该知道的。

      那么,千寻为什么会觉得不安呢?

      她也不太能说清楚自己的感觉,唯一的感受是,眼前的景象好像是存在于蒸汽之后的,模糊不清,能够听到声音,可是随时会散开;而气体扭曲了她能够看到的画面,仿佛这样的情景,是不存在的,是大脑为了安慰自己,于是在视网膜上编织出的假像。

      千寻僵硬着一张脸,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每个人,好像他们是不该存在于此的。这时候千寻早忘记了自己的口袋里有手机,她唯一能够看到的,是和她擦肩而过的某个人。看上去,他们神志清醒,智商正常,作出的行为符合人类的社交规则,几乎就是千寻曾经以为的日常生活。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千寻不由自主地这样想。

      千寻没有对他们打招呼,没有回应任何一个人,没有理会手机持续传来的震动,甚至没有对某个人不小心撞到篮球架的场景笑出来。她的表情是呆滞的,她的动作甚至略显机械化,就好像有人在对她说——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这里是人群聚集之处,留在这个地方,可以向他人求助,随时可以获得保护。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上述想法出自理智,可是千寻每一个细胞都仿佛在尖叫,让她快逃。

      快点逃离这里——

      为什么呢?也许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不过千寻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起原因:

      不要听他人唱歌,因为唱歌的人是会杀人的;
      不要在别人受伤的时候停在旁边,因为他会变成血人并开始追杀你;
      不要看正在舞台上表演的角色,因为舞台上的演员会杀掉你;
      不要在人群之中做任何不符合目前身份的事情,因为那样做之后,他人就不会将你当成人类;
      不要违背他人的期许,因为他们会责怪你;
      不要看不应该看的地方,因为会发现自己一直是某个人眼中的追击目标;
      不要透露众人心中不想被他人知晓的秘密,因为会被他们灭口;
      不要与他人同处一室,因为会被那个人杀掉;
      不要信任任何人,包括自己努力帮助的对象,因为没有人会感激你;
      不要靠近人类,因为他们只想看你从高处坠落下来,死去的样子;
      不要询问他们的名字,因为一旦知道了,那些人就会害死你——

      嗨,欢迎来到人类世界。真实的人类世界。
      而你也是人类之一。

      这时候千寻彻底明白主办方为什么将他们扔在这里了。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是的。
      但是,此时此刻,还有一个玩家可以说服自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吗?不会,因为思维惯性已经养成,而他们都是优秀的玩家,才可以来到最后一关,承受更为沉重的,来自世界或者说人性中的恶意。

      至少千寻做不到。她已经习惯了,她早就习惯了那样的情况,也许千寻可以说服自己往前一直跑,通过每一个关卡,可是所有关卡的设计都在告诉她一件事,人类即为危险本身,必须远离所有人类,所以千寻根本不会觉得呆在人群之中是安全的。

      在真正的现实,在那些人从来没有进入逃生游戏的情况下,这种想法确实可以被称作无病呻吟,属于某种人类处于安全状况下,居高临下地发出的评论,可是对于千寻而言,那是无数个不同却相似的危机,以及数不清的濒死和死亡时刻以后,在记忆中印刻下的痕迹,而没有任何自我说服,可以比看起来无比真实的现实更强大。最重要的是,它和现实并非毫无关联。

      她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唯一千寻知道的是,她的意识仿佛在不停尖叫,让她离开这里,尽快到达无人之处,那样她就安全了。即使事实可能截然相反。

      为什么主办方选择了学校呢?很简单,在现实里,在大部分人看来,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比这里更让人觉得安全了。好吧,也许有的,不过那些地方旁人并不常去,而也脱离一般人的惯性思维。学校无疑是最常见的,除非是文盲,可是很明显,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不认识字,哪怕他们的成绩可能不太好。

      而留给千寻的选择只有一个:离开这里,回到没有人类的地方去。也即是说,回到游戏会场,那才是她熟悉的地方。

      太阳还没有下山。
      这一关和前一关还是有些许共同点的:有其他人类在,尽管只是NPC;同样发生在白天,看上去一点也不适于鬼魂和怪物活动的白天。

      千寻在校门口等到了一辆车。无人的车子停在她面前,场景与第一关结束时候没有任何区别。也许下一步就是登上它,等待它将自己载到目的地。这一次的目的地——恐怕已经很明显了。

      于是就千寻打开车门坐进去,系上安全带。这时候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姐姐,不要回家”。

      第二次了。就好像那些看漫画的手机应用程序,不知为何索取了电话权限,然后在看漫画看到最后一页时候,一个电话打过来,而屏幕上显示的联络人头像正是漫画中的鬼魂。可是千寻不可能不回去,因为学校明显不是舞台,而她也开始惧怕任何人群聚集的地点。

      难道不是吗?
      可怕的除了人类,还有什么呢?

      她自嘲且目空一切地想。
      而最糟糕的是,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车子开了很久。
      没有司机的无人驾驶车辆在现实中并不是不存在,只不过大多还在测试阶段。这一次,主办方并没有给一辆普通的出租车,而是上述车型,方向盘没有转动,看上去也不是某个隐形人在开车。于是,千寻不由自主地想到:为什么主办方甚至见过无人车的内部样子?

      不过,这同样不是重点。已经到达最终关卡了,如果不算那只恐龙,那么她基本上是连个它们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她不了解主办方,甚至不清楚它的动机。

      在越拐越偏之后,无人车才终于停下来。这个地方——称之为深山野岭也不为过,却有一座豪宅,看上去就是千寻要进去的地方。车门打开了。

      为什么不是学校而是家呢?不跳出盒子思考的话,答案可以很复杂,但是千寻认为解释只有一个:玩家人数变少了,或者说,他们已经来到了最终决赛,已经彻底熟悉了游戏的流程。

      第一关先不提,之后几乎所有场景,都是可以容纳大量玩家进入的。千寻不是要恶意猜测主办方能力不足,而是很明显,他们人数太多的时候,不可能设定一个很小的舞台,因为容易导致失控或者混乱。演唱会,工业大楼,剧院,迷宫,酒店,都市,全部都可以容纳大量玩家进入,而密室就不必提了,那时候只剩下十二名玩家了。然而不到这一关,就很难将最多容纳数名家庭成员的屋子作为主要场景,千寻也无法想象,难道要将几十个人塞在一个小小的房子里么?

      越是接近决赛关卡,场景设计就越是精致。这种精致指的不是布景好看与否,而是自由度。无疑之前那些关卡里,也有不少道具,但几乎杜绝了他们破坏游戏舞台本身的可能。即使千寻砸烂过地板,也无法改变她没有令整座大楼倒塌的事实。随着游戏推进,越来越大的自由度,他们却几乎没有进行任何多余的尝试,只想着活下去,随着时间的推移,被驯化为了一名优秀的、不会做无用的事情的玩家。

      再也没有人作出某些毫无道理的选择了,包括千寻也是。上一关中,她甚至没有将笼子拆下来套在身上跑,这已经足以说明她在开始时与此时此刻的区别了。

      而千寻并不是感觉不到讽刺的。
      只是对她来说,通关更加重要,是以细节,可以忽略。她不是很在意这一点,所以她只是平静地踏出了车门。

      书包里甚至没有书。这里不是那种日式乙女游戏中的校园,没有置物柜,没有鞋柜,没有泳池旁边的更衣室,基本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没有玩家专属的存放空间。这说明了一件事:主办方只在书包里放了必须的通关道具。

      千寻拿出钥匙,观察一下锁头和钥匙本身之后,拿起其中一根钥匙立刻打开了门。

      大屋中很安静,没有尖叫也没有哭声。这是一座两层高的白色房子,她不确定这能不能算作别墅,不过屋前有汀步与修剪整齐的草地,同时门外还有一道防护栏,只是不是锁上的。总而言之,不是千寻日常会踏足的地点,她也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

      而且看上去,屋后很可能有泳池。在门打开后,她踏进去,再回身关门的时候,看到载她到达此处的车辆已经离开了。

      只剩五个人了。她,浅浅,太阳,星星,倒吊人。仔细想想,他们五个人年纪相近,却似乎并不同岁,说是被领养的兄弟姐妹,也并非完全说不通。当然了,这肯定不是主办方的重点,人物关系从来都不重要。

      屋中完全没有人。那么,那个提醒她的‘妹妹’在哪里?或者说,危险在哪里?

      她脱掉鞋子,穿上拖鞋,踏入客厅。——扮演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这是她在剧院中所做的事情。千寻不清楚这是否有帮助,只不过既然是总决赛了,她先假设她会遇到的棘手情况,统统是与之前的关卡的难点相似的,而她必须遵循之前的规则,为了争取可能并不存在的一点点优势。

      千寻看到了屋子的内部。

      一个钻石型客厅,纯白的墙与地砖,看上去无比洁净,甚至有种一尘不染的感觉。室内的家具消弭了一些古怪感,然而因为那些摆设很少,散布在各个角落,所以仍然有一丝诡异感残存着,不过大约那种很粗神经、也不细心的人会忽略。而左右被分割成两条走道,一边通往楼梯,另一边通往厨房与浴室等功能性房间。

      这里的空间很广阔,所以楼上也一定是,千寻没有去看浴室,她只是默默地走上楼梯,像是要进入自己的房间。

      楼上的空间被切割为了一个个方格,五扇门扉,没有一扇门有门牌。然而在千寻看向地面的时候,她看到每个房间的门口摆着一样东西。

      一根应该绑在稻草人身上的红绳,一支应该握在魔术师手中的黑白魔杖,一只漂亮的玻璃鞋摆件,一个看上去像是可以引爆某个炸弹的按纽,以及,一样看起来很熟悉的东西——

      螺丝刀。
      假如千寻是个旁观者,或许她已经不记得这是什么了。但是,她是亲历者,所以她仍然记得,这是她在第一关中,用来通关的道具。她用它拧开二楼逃生梯的螺丝钉,随后眼睁睁看着某个人跳到梯子上,接着没有了气息。

      啊,千寻有一种主办方在怀旧的感觉,虽然也很可能只是错觉。

      如果千寻没有猜测错误,那么其他人的第一关也是不一样的。比如太阳在课室中遇见了稻草人,星星遇见的魔术师,还有她遇见的病娇少女,他们五个人的第一关恰好都不同。从来千寻都没有放弃和其他玩家进行交流,所以不难想到,那根红绳是太阳的,那支魔杖是星星的,而按纽大约是倒吊人的,玻璃鞋可能是浅浅的。

      她有一点点好奇浅浅和倒吊人的第一关是怎样的了。很快他们应该就可以见面,不过估计没有时间就此事进行交流了,因为最终关不可能让他们有余暇聊天。

      她走过去,捡起它,打量了一阵,很快打开它原先所躺位置对应的门,开始看屋中陈设。五个房间对应五个玩家,五样道具用来区分身份,千寻认为这样的隐喻并不难看出来,毕竟也不可能是重点。

      那些东西似乎并没有人动过,屋中没有其他人的鞋印,而玄关只有她的鞋子,所以千寻猜测这就是她的房间。最重要的是,其他人似乎没有动机调换物品,而就算调换了……她不是还没有进门么?

      她看到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有床与桌椅,诡异的是柜子中没有书,床上没有被褥,也没有衣柜,桌子上几乎空无一物,除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没有任何证据,然而却让千寻觉得,这就是她的房间,而不是其他人的。
      唔,她是预言家,所以是最先到的那个玩家么?

      千寻关上门,将书包放在桌上,在床边坐下。

      地上有一小块红黑相间的格子地毯。这就是屋中唯一稍微有点设计感和人味的东西了,是她喜欢的风格。这里也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不过,也可以算作简约,换句话说,与一般居家环境并无太大区别,顶多看上去像是家具还没有完全摆好,而主人搬了家才不到一天。

      这一切延续了先前学校陈设的风格。看起来很正常,却总让千寻觉得怪怪的。她并没有纠缠于这一点。哎,没有衣柜,是因为她第一次剧情杀就是死在那里么?

      千寻漫无目的地联想着。屋中有窗。天色渐渐黑了,而随着时间推移,她也听到了屋外的声音——其他人的脚步声。他们陆续进了房间,尽管不清楚进的是哪一间。

      那么,为什么‘不要回家’呢?

      没有尖叫和哀嚎,也没有搏击与争执,千寻知道此时此刻所有玩家一定已经进入屋子里,可是似乎没有任何冲突或者意外发生。这并不能令千寻平静。难道主办方会给予他们休息时间么?这显然不太可能,之前不是没有过,然而这是总决赛。

      她知道一切并没有这么简单,可是她手上没有任何证据或者线索。千寻等待着,不知为何,她躺在床上,不太想主动出屋。

      然后,手机中设定的闹钟响起来。

      ……刚才查看了那么多应用,但是千寻唯一没有去看的就是闹钟界面。别开玩笑了。闹钟有什么用?说得好像她会在这里生活,或者她居然可以在这里睡着一样。所以,她根本没有看手机有没有设定闹钟,甚至不曾注意上方的图标栏。

      总之,闹钟响了,千寻拿起手机,看到备注中写着‘晚餐’。时间是晚上七时正。

      千寻不太知道她应该说什么。智能手机的功能确实很多。但是这也给人以一种有风驶尽艃的感觉。

      这里的隔音似乎是时好时不好的,她能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然而听不到其他人有没有手机,手机的闹钟又有没有响。不论如何,这一次的情况太明显了,手机就是指引他们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的主要道具。她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还会遇见什么,但总之拿着手机就没错了。

      主办方很少摆放无用的道具,看来这次确实是要物尽其用了。千寻拿起手机,结束了毫无意义的依偎在柔软的床上的快乐时光,穿上拖鞋踏出屋去。

      从刚才听到的脚步声和开门声判断,其他玩家确实已经到齐了。只是不知为什么,在门外的时候,他们既没有交流,也没有试图与他人共处一室,甚至没有人敲一敲千寻的房门,明明他们应该一眼就能看出,她已经捡起了地上的道具并且进屋子里去才对。

      为什么?屋外听上去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也没有危及生命的意外。同时,就算是上述两者,玩家之间也不该毫不沟通,而经过这三关,他们确实不能算是不熟悉,所以,异常说不定是仍然存在的,只不过千寻太过粗心,所以才没有发现。

      这令千寻进屋后感觉到的那一丝不安感完全没有散开。但是,她也确实想不到发生了什么。既然如此,不要想了,跟随指令行事吧。反正也没有用。

      千寻打开房门,她往楼梯张望。由于她是五个房间中离楼梯最远的那一个,所以她看到其他玩家往楼下走。和千寻一样,他们穿着先前的衣服,每个人之间保持着距离。一切看上去,和其他关卡开场时候,没有太大的区别。

      于是她随着他们往前去,但楼梯是回旋的,所以她看到了走在最前的那个人——从衣服判断是星星,那个性格似乎不太好,很冷静,但总体而言很讲逻辑和道理的玩家。

      他往餐桌走去,完全没有回头看。可是千寻漫无目的地看向他的脸时,她看到了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在短发之下和与正常人无异的肩膀与脖子之上。

      ……没有五官。

      这并不是什么隐喻,或者某种用来骂人的话。千寻看到的脸是如此真实——只是一块光滑的、有毛孔的脸本身,上面没有任何突出或者凹处,没有一根根眉毛,没有两只有神的眼睛,没有鼻子,没有红润的嘴唇——旁边甚至没有耳朵,因为是短发所以看得最清楚。

      他的脸确确实实像是‘脸蛋’,指没有任何配件而只有一层壳这一点。因为星星已经下到了楼梯,站在亮光之中,所以看得更清楚,更无法忽略。

      她第一时间产生了类似恐怖谷效应的反应,千寻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后退,然后说服自己停下来。千寻可以感觉到心中那种清晰的不适感,强烈到了无法忽略的地步,几乎就和她刚刚看到其他不存在于现实之物时候相差无几。

      五个没有五官的人类,在一座豪华且宽敞的大宅中或坐或站,做着一般人会做的事情,衣服看上去也和人类毫无区别。这就是千寻此时此刻想到的景象,而她确实身处其中。

      这一切是不正常的。
      ……这一切真的是不正常的吗?

      不是。然而,这并不重要。

      很快,千寻开始强迫自己往前走。她只停顿了三五秒,她拿出手机,仿佛刚刚只是想停下来查看信息,然后收起它,一步一步接近其他玩家,好像之前所有关卡开始时候那样。

      情况再明显不过了。
      真的非常明显。

      这下子千寻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想继续看着其他玩家的脸,甚至没有一个人想要接近彼此。这个画面也许并不算是特别刺激,和游戏中的其他场景相比,实在已经算是毫不可怕的了,它甚至没有造成任何实质上的伤害或者影响,没有令他们断手断脚,也没有让他们直接淹死之类的。

      但是,这一设定极其有效地阻隔了玩家之间的交流。除非有一个玩家,他完全不害怕,甚至还很兴奋地因为这件事符合XP而去和其他人搭话,同时他完全没有良心——(这一切是相对的,千寻看到其他玩家是什么样子,其他玩家看她必然就是什么样子)不担心其他人会被他吓死,否则他们就不会进行多余的交流。

      所以,他们没有说话,他们没有一起行动,甚至可以说,所有玩家在看到了其他人的脸之后,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回房间里当一个只会玩手机的自闭症。

      听起来非常糟糕,不过作为玩家的一分子,千寻的看法是:也许也不全是这样,千寻不是看不出来,其他人已经在努力了:

      浅浅披散蓬松的长发和明显是强行拉下来的刘海,有限度地挡住了她的侧脸和部分额头,发型是妹妹头无法这样做的太阳,仍然戴着她的眼镜,保证其他人知道她的眼睛所在位置,而倒吊人索性扣上了连帽衣的帽子,还拉上了绳子,最大限度地将帽边檐往下拉。只有她和星星,脸上毫无掩盖,只能做鬼。

      她很抱歉。她只能去吓其他人了。所以千寻跟随其他人下到饭厅时候,她抢了星星对面的座位,两个脸上没有遮掩的无脸人开始互吓——看上去,这是最好的方案了,起码其他那些人不用看到他们,而千寻的心理承受能力还可以。

      五个人在椅上坐下。周围有上菜的侍者,同样没有五官,穿着规整的制服,在他们身边行走,为他们端茶倒水,行止如仪,除了那张脸,一切看上去是正常的。

      千寻想起了一件事:从她进屋,到闹钟响起的那一瞬间,她确实从来没有看到其他人的脸。玄关中没有镜子,而她从来没有去过浴室。不知道这是幸运,抑或不幸,但她知道这件事的时间点确实比其他人要晚,说不定这也能造成一种心理上的优势。

      不得不说,他们仍然展现出了自己的素质,截至目前为止,没有人尖叫,没有人就此失去了自制能力,甚至没有人因此试图杀掉其他人。连千寻也不过是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还迅速恢复正常并开始观察推理现状,没有人在餐桌上表现失礼,即使他们看到餐桌对面的人夹起菜举起筷子之后,菜就这样在脸上消失,而他们甚至看不到对方吞下的动作。

      餐桌上的菜很丰盛。麻婆豆腐,剁椒鱼头,红烧狮子头,东坡肉,红青萝卜汤。于是热腾腾的菜让热气笼罩了餐桌上方,令千寻看不清他人的脸和周围的情景。此时她唯一的想法是:如果不是她的籍贯在陆地的最南方,他们大概连块素菜都看不到。

      人数变少了。假如这个设定不是出现在这个时刻,说不定已经有许多玩家受到惊吓,并且试图杀掉对方,因为他们见识尚且浅,并且不曾看过那么多惊悚的场景。

      她想不到刚进游戏时候的自己是怎样的了,总之不是这样的吧,千寻一边喝汤一边想。餐桌上和餐厅中的情景是如此平静,即使对他们来说,这一切绝对是异常的。

      而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场,什么都还没有发生。游戏开始了不过三个小时,他们连怪物或者鬼魂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不过,这令她想起了一件事——手机收到的信息。

      这时候千寻不会去看其他人的脸了,但是哪怕不去看他们的脸,千寻也能想起来:浅浅的年纪最大,其次是在读大三的星星,她则是排在中间的大一新生,太阳和倒吊人不用问,目测都能知道,两人都是高中生。

      所以,告诉她不要回家的妹妹……到底是谁?

      肯定不是太阳。虽然她的年纪确实最小,但是那时候她还没有到家。换句话说,这个妹妹并不是玩家,也就是说,她是游戏中的NPC之一。千寻并没有忘记,她只是一时没有想起来。

      最重要的是,作为‘家人’,她并没有在饭桌上出现。这说明她是异常的一部分,而不是什么友善且会帮助他们的,甚至可能不是活人。这不是什么糟糕的假设,在这里,这种情况再常见不过了。

      并没有人提起,而他们快吃完饭了。这绝对不正常,而千寻不是会喜欢绕圈或者沉默不语的性格。她无法忽视的危险,她绝对会想办法解决。

      ……唯一的问题是,应该怎么做。

      “为什么不多放一份碗筷呢?”于是千寻问。

      千寻的问题实际上是:既然我们有一个妹妹,为什么她不在桌边和我们一起用餐?——既然如此,发生了什么事,她去了哪里?

      她的声音很平静,语气仿佛感觉不到室内的异常之处。千寻也并不想这样,可是其他人还没有说话,于是只能由她开始输出了,况且她也不是非要等别人开口的哑巴。她问问题的语气,好像这一切是应该的,而她也的想法非常正常及常见,甚至态度略显天真,仿佛小孩子在问大人“为什么地上的口香糖不可以吃”。

      这时候千寻吃饱了。她放下筷子,一边等待回答,一边解开裙子上的一块装饰布,用叉子在上面戳出两个洞,再拿装饰绳穿过洞口打结,自制了一个口罩,挂到脸上。

      很好,终于她也变得不那么吓人了,虽然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千寻已经不是第一次使用这条裙子本身了,而它是不会复原的,所以刚才的几乎是最后一块可用的装饰物,不过,这不重要。

      她继续等待回答。

      千寻已经看不到其他人的表情了,或者说观言察色完全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但是她相信浅浅可以反应过来,她是在模仿她在剧院关卡中的路线,装作一名任性的大小姐。千寻的声线太过独特,犹如黑夜中的萤火虫一样醒目,所以就算不看脸,其他人也肯定能够听出是她在说话。

      她听到身后传来了双手颤抖,指甲因此碰到盘子的声音。他们不过是侍者,千寻不认为他们会反驳什么或者透露什么,这不过是一个试探而已。千寻看不到也不知道背后的景象,她根本不会试图自己吓自己。侍者失手将手中的盘子摔了下来,他跪下开始捡。

      ……没有回答。她听到了背后的动静,于是心中不宁的预感更加浓郁了。

      下课——回家——开始晚餐——这一切的场景是如此的正常,可是每一个部分都有千寻不熟悉的细节。既然场景是设定在回家时候,那么这一点肯定是有意义的。而晚餐——不吃晚餐,他们又不会饿死,主办方不见得要在乎他们的日常习惯,所以,这一切都在说明这个情景是特殊的,而且是游戏中必要的一部分,就像这一关里几乎所有玩家都必定会看到彼此的脸一样。

      她大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可是当抬头看到其他人没有五官的脸颊时,千寻唯一可以感受到的是迷茫与恐惧:你看,你也猜测到了之前大概会发生什么事,就像知道回家后会面对一个诡异的屋子,就像知道开门后会见到其他玩家,可是其余的细节,你统统没有猜对。

      这令千寻开始变得不自信,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很快她说服了自己:没有关系的,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破罐子破摔吧,不应该在乎自己的预判是否正确,只应该在意危机发生的时候,她有没有能力躲开。

      “你们不愿意去厨房,是么?”这时候,另一名玩家加入了战场,是浅浅,熟悉且特别的腔调,让千寻迅速认出了说话的玩家。她站起身,语调轻松得不寻常。“那么我去就好啦。”

      果然没有任何人可以忽略这条短信,他们的反应和思考路线很可能是差不多的,只不过千寻第一个A了上去。她想要离开这里去往厨房,这个举动本身可能毫无作用,可是进一步刺激这些侍者,说不定可以获得更多信息。简单地说,就是试探。

      之后千寻跟着离开椅子,语气略显得凶狠,表情十分平静:“我要去帮姐姐的忙,你们不要拦着。”

      很明显,在这里他们应该是一家人的设定——虽然没有父母,可是千寻不能不顾忌可能存在的隐藏规则。所以她称呼浅浅为姐姐,不过,就算他们不是,真以为她作为一个娃娃音,从来没有厚脸皮地,向比自己略大的某些人撒过娇么?

      侍者们的动作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
      千寻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当然也看不到他们的表情。然而她迅速感受到了这一切的异常,例如他们不说话,也不回答她,一副知晓内情却正在顾忌着什么的模样。

      如果让千寻用一个词来形容此情此景,一个安静的、所有人都不说话的大厅,屋中所有人都没有五官,可是他们却假装彼此是正常的,并且其中一些人怀抱着秘密的知情者,还有窗外漆黑的夜色,那这个词语应该是:暴风雨的前夕。

      却是如此,她不禁这样想。其他人呢?他们也许感觉到了不对,可是人与人是不同的,每个人选择的通关路线和应对方法,肯定也并不一致。并不是他们特别愚蠢,想不到千寻目前选择的这条路径,只是每个人的想法都有区别而已。

      不论如何,留给千寻的退路不多了。她跟随着浅浅,迅速往厨房走去,撇下大厅中寂静的一切,以及那让人感到诡异的情景。她并不知道这是否一个正确选择,但却是她最想做的。

      路上两人甚至没有交流——这一次,主办方没有强迫他们闭嘴,甚至给予了他们最大限度的自由,他们没有被追杀,他们并不身处在某个显而易见的危机之中,不过千寻并不想接近另一个没有五官的人类,无论怎么说服自己,人类擅长以貌取人,而理智很难告诉直觉:这个人确实没有五官,但是她是正常的人类。

      对于千寻而言,这确实很有难度,不过她已经可以做到不让心情影响自己的行动了而已。

      于是她们一前一后地在走廊中前进。厨房很快到了。

      和这座大宅的其他房间一样,它的面积极其广阔,采用岛台式设计,厨房整洁得仿佛桌子上那几道菜是凭空变出来的一样,并且没有任何人在这里。由于冰箱及流理台的位置很符合做菜的流程,所以不用很努力找就可以知道餐具都存放在哪里。

      显而易见的是:浅浅是认识路的,不过她似乎从关上房间门后就再也没有出来,所以很可能是在上楼梯前就在屋中绕了一圈。千寻没有作出其他假设,例如另外一名玩家突然被附身了——这件事还曾经发生过,在她们之间。

      不用问她也知道,其他人肯定也收到了短信。而从他们的反应看,除了这样的基本信息,他们恐怕同样没有获得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或者线索,否则他们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刚才在餐桌上任由千寻一个人,直接开始向侍者们输出。

      而千寻唯一不确定的,不过是这一次主办方采取了哪一种手法,是选择让各人之间存在信息差,抑或让所有人处于平等的起点之上。两者区别很大,但两种情况在之前的关卡中都曾经出现过。

      她仍然没有放弃思考:侍者的表现又代表什么?

      千寻拿起一只杯子和勺与筷子,而浅浅拿着汤碗与刀叉。之所以这样分配,是因为她有螺丝刀,而刚才千寻将自己的螺丝刀拿给浅浅看了一眼,所以比较有攻击性的刀就给了浅浅,这一点毫无异议,武器就该尽可能平均分配。

      名义上确实只是拿一套餐具出去。可是没有一个玩家不会保持戒备,没有直接拿起厨房里的菜刀,已经算是一种克制了。千寻其实是很想拿的,如果这样做,并不违反可能存在的隐藏规则:‘不要作出违背身份的事情’的话。

      所以,她们尽其所能选择了一些具备攻击性的餐具,螺丝刀给她自己,叉子和刀可以再给两个人——这样的工具估计能起的作用并不大,只不过千寻会注重最微小的细节,因为说不定这会带来翻盘的机会。

      另一个诡异的细节:根据目测,餐刀比常人日常使用的那种更加锋利。

      她们捧着餐具离开了厨房,以同样的前后顺序,以及保持一定的距离。就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千寻听到饭厅传来声响,极其类似餐桌被人翻过来狠狠摔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不用多问什么,千寻都能听出变故发生了。

      尽管不知道餐厅里的三个人做了什么,然而他们肯定不会有多余的行动,作为优秀的玩家,没有人会试图立Flag,哪怕千寻也不过是说了几句话。所以,只能是最后的晚餐结束了,而某种不寻常的东西出现在了这个屋子里。她确定餐厅此时是不安全的,而正常人不应该试图接近。况且听上去,那里的情况不仅仅是危险,而且说不定牵扯暴力,她从来不擅长打架,除非指的是踩男性的某个器官或者扯其他人的长发或者衣领、袖子。

      然而,现在已经不会有人试图逃跑了,因为获取信息至关重要,只是逃跑,而不去获取最新进度的话,随时会死于非命,还对自己的死因一无所知。单独行动是可以的,前提是你知道自己会遇上什么。

      千寻走路的速度立刻加快了,转眼间她就看到了餐厅中的情景。

      桌子翻了过来,那些还没有吃完的菜就这样掉在了地上,看上去极其浪费和奢侈(幸好也差不多吃光了)。而刚才双手发抖的、离千寻最近的侍者,他不知为何被手持的刀割破了手,液体从伤口中涌出,染湿了白衬衫的袖口,那个场景让千寻有一瞬间的失神,可是她更快看到的是,他不仅掀翻了桌子,甚至试图将离他最近的太阳抓起来。

      侍者疯了,他仿佛被某些鬼魂附体,试图杀死所有人——这就是千寻在这一刻的判断,她仍然看不到其他人的表情。而没有人会不采取行动,尤其是在这个狭小且封闭的空间里。

      千寻身后一把餐刀从空中划过,而抛物线的终点是侍者的手。那是浅浅在掷刀,而她恰好命中了他先前不知是否不小心划开的伤口,加深了伤情,让他一时鬆开了抓住太阳的那只手。星星和倒吊人站起来跳过去,试图制服侍者,让她可以伺机逃脱,他们不是什么配合有素的团队,更称不上有默契。只是每个人努力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不论太阳她是不是被抓住,制止侍者都是他们应该做的。

      而千寻立刻转身,拔腿就跑,厨房是没有门的开放式,他们绝对不可能躲在那里,而她刚才看到了比楼梯更近的浴室,她跑过去,迅速打开浴室的门,并招呼其他人往浴室中跑去。

      上楼?指的是绕过一大堆随时可能发疯的无脸NPC跑上去么?

      浅浅是第一个,太阳紧随其后,之后是目测身高至少有一米七,所以跑得很快的星星。而倒吊人被缠住了,他被侍者抓住了连帽衣的帽子,在接近浴室的时候,他才成功甩掉他那么一两步,于是他才一钻进来,千寻立刻砰一声关上门,而那名无脸侍者离她不过是一步之遥。

      惊险极了。

      千寻关门,不停喘气。她不想继续游戏了,再也没有一分钟比刚才更令她害怕,而不仅仅是因为那名侍者。

      她让开了部分空间,与其他人一起合力试图堵住门。

      所有人中,她是唯一一个连续看到了好几个玩家的正脸,而且这些人刚才还是在以极快的速度接近她的。可是千寻没有说话,因为这在这里已经算不得是什么了,她不应该发表不满,因为对其他人来说情况也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引发了变化?

      千寻不认为有人会试图去攻击那名侍者,她无法想象任何与自己一样的玩家居然会作出这样的行为,俗称作死。决赛无名局的名言也许也可以用在这里,所有人一定都很谨慎小心,虽然他们本来也不可能表现得更优异。

      她认为是侍者不小心自己让刀划破了手,也就是说出现了他们无法左右的情况,随后一切就立刻变了。她甚至都不打算询问什么,如果说,触发诡异情况的开关是‘某个人受伤’的话,说不定侍者成了第一个,不过是他们运气好,而只要有玩家受伤,他也会一样表现得举止异常,并试图攻击其他人——

      这一刻千寻明白她到底在害怕什么了。她汗流浃背,双手几乎要开始发抖,所有令人不安的细节汇集在了一起,让千寻豁然开朗,想到这一关的重点到底是什么。

      ……是这样吗?

      不要去看其他人,因为他们没有表情。
      不要接近其他人,因为他们会攻击你。
      不要聆听他人说的话,因为那可能不是真实——

      不要接近人类,因为他人即地狱。

      这一瞬间,千寻因为读懂了这一关卡的某种隐藏含义,而开始瑟瑟发抖。她无法忽视这个假设,因为那样的想法一开始就存在于她的脑海之中。那是无数个关卡,无数次危机,无数条件性反射造就的潜意识,让她无法逃离的恶梦,永远来自于她身边的每一个人,而和他们相比,连超自然现象都显得不那么可怕了,这就是她唯一的,贯穿始终的感受。

      鬼魂很可怕么?可是试图杀掉你的是手持枪枝的白雨桐和台上的偶像;
      血人很可怕么?可是捅死你的是根本不正常的、无法以常理推测其行动的封夜;
      剧院中的光明很可怕么?可是如果其他人不违反规则,你本来也不会知道所谓的‘它’在面具下是什么样子;
      迷宫中的眼睛很可怕么?可是让你陷入险境的是在恐慌中迷失,然后将你踩踏下去的浅浅;

      随后,是因为你知道了真相,于是试图灭口的狼;再者,是为了一己私|欲,杀掉你的柳泽川;以及,是因为失去了用以观赏的、囚笼中的宠物,试图推倒大楼的人类。

      是啊,千寻在一个个关卡中挣扎,而所有付出的代价,都代表了她曾经历的绝望;而每一种绝望的背后,是截然不同的人心。

      那句话越来越接近,因为迷雾在随着关卡的一点点推进而随之散开,只不过千寻是对此感受最为深刻的那一个。

      最后,她终于来到了这一关,而她也发现了她眼中的真相。

      这一次,主办方终于不再拿其他的事物迷惑视线,不将那些非人的道具或者怪物当成障眼法,而关卡中再也没有鬼魂出现,只有人类,可怕的只有其他人类。
      让人不敢多看一眼的是人类的脸,让人试图逃跑的是人类的动作,让人随时保持戒备的是他人莫测的内心,而千寻再也无法忽视她一直以来潜藏在心底的感受,与她所有经历组成的恐惧本身。对千寻来说,这并不是无病呻吟,因为这样的危机正摆在她眼前,等着她解决。

      而那句话是什么呢?

      L\'enfer,c\'est les autres.
      地獄、それは他人である。
      Hell is other people.
      他人即地狱。

      ……语言只是一门工具。
      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是,你可以欺骗他们,你可以诱导他们,你可以批评他们,你可以讨好他们,你可以说服他们,你可以安慰他们,但是,你永远也无法逃离他们。语言什么也改变不了,起码改变不了这唯一的结果。

      同样地,千寻无法不接受这一切,因为她仍然身处人间,而非天堂或地狱。她的想法即使是无病呻吟,也已经成为了她此时此刻必须接受并应对的现实。

      她明白了——她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无论千寻想到了什么,她都知道这一点是无法说给其他人听的。她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察觉,毕竟他们不像是她一样,死了那么多次,而且一直游离在群体之外,旁观着所有人的行动。她甚至不知道是否他们不发现更好,因为知道了这一点的话,他们之间的合作可能会变得不那样紧密,而这样的情况对于通关毫无帮助。

      于是千寻竭力隐藏自己的恐惧,她假装自己什么也不曾想到——事实上也很可能如此,理解了主办方的用意,对于目前的局面没有任何影响,千寻并不能对着外面的侍从喊出自己的见解,然后就这样驱逐他,解除一切危机。也就是说,想到也差不多等于没有想到。

      这样的解释并不会对局面有影响,至多是让千寻的思路更清晰,更易于推测随后的发展——不过她猜测的也不一定正确。

      她的想法转变得那么快,与其他人心完全无异,而千寻的双手很快不再颤抖。所有人正在一起努力地推着门,而跳跃的思维并不会影响千寻的动作。

      室内很安静,和室外传来的撞门声音相比。

      她问:“怎么办?”

      看起来情况一时是不会改变的了。侍者在门外试图杀了他们,而他看起来并不想离开,除非有人出去做诱饵,或者他们一直待在这里。可是这扇门大概不会撑得很久,即使不是,也没有人会指望呆在这里直到天亮,就可以使这一切结束。

      也许千寻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只是她回过头观察环境的时候,看到了浴室的窗。作为一座大宅,它的浴室自然不同于一般的公寓与宿舍,浴室很大,有一面漂亮但没有人愿意看它一眼的镜子,一个圆形的浴池,以及开阔的窗户。

      窗户。意味着逃脱的出口。
      千寻不想挑拨离间,可是现状已经很明显了。而不是她不做这个动作,其他人就会想不到的。别开玩笑了,其他人又不是笨蛋,曾经获得愚者这个代号的是千寻自己,而不是他们。

      主办方仿佛在对她低语:

      你看,他们本来就是对你有害的。为什么你还要留在地狱里?
      你们不是朋友,所以不存在背叛。从来你都没有接近过他们,你很清楚危险的是谁。

      为什么要和恐惧与本能对抗?
      这只是一个逃生游戏,发现危险,然后逃离它,这样就可以了。没有人要求千寻必须面对恐惧,只有在它产生危机的时候才是必须。所以,没有一条规则表示,逃离这里,就必然会落败。

      千寻一脸冷漠,她很快否决了上述想法:

      因为更快想到的事情是,她能想到的,其他人也一定想到了。千寻不认为他们会如此愚蠢,一个人对于自己恐惧的事物总是拟想得极其强大。于是这时候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冲过去,因为那样等于成为了众人眼中的叛徒,而后他们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肯定会下意识将那个叛徒推出去,这几乎是不用思考也能想到的。

      于是空气凝固了很久,她的问题没有人回答。
      终于太阳说,“把门打开。”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即使这句话本身听上去一点也不理智。

      所有人都很清楚:他们不能在这里等死,同时他们必须对抗无脸侍者,最后他们要尽快逃离这里。而他们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所以,假如他们还想坚持组队模式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采取行动,让局面产生变化,之后的事情——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可以说,这句话不过是一个最基本的行动方针,开门,让外面的人进来,而后面要怎么做,那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太阳也并没有说很多话,这大约是因为她也很清楚,他们几个人并不能算是齐心,暂时行动保持一致,是因为目的一样。而这种时候如果谁妄想指挥他人,那么就只能沦为第一个被推出去的炮灰了,因为将自己看得过分重要,而其他人并不想将某个人奉为指挥。

      比如说,假如他们采取的方案是,让某个人担当炮灰,将无脸侍者引开,随后其他人追上去攻击,这样简单的方案,却有一个很大的问题:谁愿意当被追的那个人?投票决定?人人都不想,好的,一个不对,提出该方案的人,就该负责担当此一角色了。

      而太阳显然并不笨,所以她只不过是说了句安全的、不会引来任何争议,且听上去似乎非常重要的话语。千寻要对目前的现状绝望了:她不想成为在总决赛第一个被淘汰的,所以其他人估计也一样。

      那么接下来怎么样?等一个人从天而降,主动引开屋外的危机么?

      既然几个人一直没有作出决断,而外面的侍者并不是死物,不会等着他们做决定,然后再进来。于是门板此时一松,看起来是扛不住了。这扇门是很结实,但有句话叫大力出奇迹。门内的几个人发现了不对,可是他们也不会因为这样,立刻团结起来,所以——

      很快,门被打开了。它的锁直接断掉了,而连接墙壁和门框的部分倒还好好的。

      千寻第一时间松开手,她没有跑,而是立刻往角落里钻。门一打开,浴室中的景象一览无遗,侍者冲进门来,他最快看到的,自然不是已经和墙和门板一起,夹成了一块夹心饼里的夹心的千寻,而是其他站在边缘的人。

      ……话虽如此,等他回过头来,千寻差不多就是在角落里等死了。所以这不是什么万全之策,甚至不是一种高明的玩法,只是一个临时想到的逃生策略。她缩进阴影里,同时抓着门板,盯着浴室中的情景随时准备逃走。

      而第一个被抓住的是太阳。她刚才还在说话,随后侍者就用手中的餐刀捅死了她。不知道是因为说话分了她的神,还是她本来就已经遭遇了一次危机,让她精神状态岌岌可危,抑或她的身体素质本来就没有那么出色,总之,她是这一关卡中第一个被淘汰的。

      而千寻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或者兔死狐悲,怎样都好,有人牺牲了,她看到浅浅从窗中跳了出去,于是她在侍者持续补刀,液体四溅的时刻,她赶紧将门板往墙上一拍,立刻往饭厅中跑。

      人体并不是那样脆弱的,任何一个上过解剖课的理科生都懂,即使解剖刀已经很锋利了,要划开那些肌肉还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所以,人类是种顽强的生物,所有动物都是。她赌侍者下手的那一刻,能够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而她赌赢了。

      啪地一声,然而这样的声响远远吸引不了其他玩家的视线和注意。千寻在门中逃生时,从旁边的镜子看到了自己一片空白的脸,与浴室中的景象——

      随着侍者捅太阳的那几刀,那名无脸侍者倒了下去,仿佛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随后被捅死的太阳,她的伤口已经不再涌出血液,可是她站起来了,并且接过了侍者手中的那把刀。

      ……一切发生得太快,千寻甚至觉得她的反应太慢,即使人在注意力极度集中时候,会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这样的情况绝对不是什么死而复生,或者最后一关中,所有玩家都不会死,大家可以快快乐乐地一起达标。虽然不会有淘汰提示,可是千寻仍旧知道,太阳是出局了而不是其他的什么,而最重要的是她成为了下一个攻击者。

      这一次的设定再明显不过了:所有人都是没有五官的怪物,同时,第一个被那把餐刀伤害的人会试图杀死其他人,当第二个人死掉之后,第一个就会倒下,随后第二个则接任,成为新的攻击者,仿佛某种家族传承,将有害的基因和糟粕传下去。

      所以,丧尸那样,所有出局者同时一拥而上的情况不会出现,而情况却好不到哪里去。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很简单,他们有五个人,而能够来到最后一关的玩家,绝对不会很弱,反过来,当他们成了BOSS,情况肯定会变得很糟糕。

      而千寻更快地拟想到了下一个场景:
      第一个被杀的侍者不过是个NPC,这时候还有五个玩家一起对抗他,而人数就是优势。而第二个出局的太阳,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她比较矮小,而且相对瘦弱,要逃离她也没有那么难……第三和第四个呢?倒吊人和星星都是男性,浅浅则甚至可以独力打倒捅死千寻的柳泽川(虽说这件事当中含有一些其他成分,比如欺骗和诱导,但也足以说明现状)。

      唯一让千寻庆幸的是,刚才交给浅浅的刀叉,已经扔到了侍者身上,而不是在她手中。

      他们都很强。而无法忽视的现实是,从力量角度看:她很弱。非常弱小。

      所以,最危险的是千寻,她侥幸活到了现在,被淘汰的不是她而是太阳。可是往后呢?她拿什么解决其他玩家,即使她没有成为下一个出局者?

      前途渺茫,这好像是千寻第一次在游戏中产生这样的想法,之前她几乎没有这样觉得过。似乎她认为只要自己愿意努力,那么活到最后的,一定是她。

      和这一关比起来,之前七个关卡中,那些被淘汰掉了就不会再活动的玩家,看起来真是无比可爱和温顺,甚至给人适合当宠物或者摆件的错觉(第一关没有其他玩家)。

      于是千寻继续以她的最快速度狂奔。
      不要接近任何人,不要信任任何人,因为即使此时此刻他们是正常的,你也保证不了他们下一刻,会不会被攻击,随后就成了非人的怪物。

      是的,怪物。
      而千寻并不是在挖苦谁。她看不见他们的脸,她不能够从他们口中听到可信的话语,(也许除了浅浅)她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而最后,千寻不认识他们。他们是模糊的背景板,他们是需要躲避的危险本身,他们不会给予她任何帮助,所以,按照之前那些关卡中的定义,其他玩家对千寻来说,和怪物有什么不同?

      或者这样说好了——

      对千寻而言,人类根本和怪物差不多。
      而她对于其他人来说,也一样。

      千寻拼命往前跑,这是一个逃生游戏,能够逃出生天,即等于通关。而在她的背后,太阳继续跑向他们,这是第一次,被淘汰的玩家仍然可以活动,并且就是阻止那些还未出局的玩家通关的障碍本身。她听到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也就是说,星星或者倒吊人跟着她跑了过来——

      而千寻仍然没有回头看,一是因为他们的脸,二是因为餐厅中的景象,看起来仍然是陌生的,不知道面前会发生什么。可是这样做并没有用,走廊太短了(不到三个小时之前,她还在嫌弃屋子太大,恐怕人类的本质之一是利己),她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就到达了大厅,还有玄关。

      玄关,大门。然而千寻想也没有想过去开门,连试一试也没有,多次关卡令她生出一种自然而然的判断:不要试图走捷径,不会有捷径可以走。

      至于她曾经砸破了地板……这件事的后果很明显,在那之后,被钻了空子的主办方,再也没有让类似的情况出现过了——!她扑向玄关,抢起一把雨伞架子中的黑伞,这是第一次游戏中出现如此日常的道具,而这座大屋里,几乎是所有人的日常用品都一应俱全。

      这里可以说没有任何冷热兵器,可是现实之中的绝大部分案件,都不是由专业人士犯下的,而那些人所使用的工具,多数也能在家里找到。所以这并不能让千寻觉得,她是安全的,想杀死她的人只能用自己的双手,因为他们还有工具。

      千寻举起伞立刻打开,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保护自己的道具,因为她所要面对的危机,肯定比其他人更可怕。也许她确实快要出局了,可是她也并不会放弃。

      举起伞挡在身后,用金属伞架和布料挡住脖子和后脑,她觉得安全一些了,但是视野也同时被遮挡了部分。

      这时候千寻望向餐厅中的情况,她看到了一地残渣,和已经倒在地上失去气息的其他侍者。他们仍旧只有一张脸,光滑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突起和洞口,因为这样异常的景象,甚至很难令千寻觉得,是有人类昏倒了且需要救助,而是这些怪物终于不会威胁到他们了。

      所以,设定是,能够追杀他们的只有一个人,而其余的无脸侍者也会因为有一个牺牲者出现了,所以就失去了活动身体的能力。这话听上去有点拗口,那是因为千寻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不屑于使用‘灵魂’这个说法。总而言之,这是一件好事,尽管跑到一直喘气的千寻,无法说服自己这是一种优势。

      她并不想节外生枝,于是她绕开桌子往楼梯跑,尽可能踩在那些死物的身上,利用自己的平衡能力,并指望它们可以让后面的其他人摔倒。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了,他们甚至可能看过她背着死物狂奔的场景,所以很可能作用不大。

      在过往的游戏中,千寻算计过的对象屈指可数,即使是在狼人关卡中,她扮演的也是唯一知晓真相的预言家,几乎不曾说过谎,也不需要欺骗其他人。可是她并不是不会,恰好相反,千寻太熟悉人类了,大多数人身处人群之中而对他们存在幻想,而她的幻想总是被一次次粉碎,被伤害的人怎么可能不熟悉那些手法呢?只不过她并不会那样做,而不是她不懂得。

      她不喜欢人类,从来说不出口“我爱人类”这样的话——这一点,真是太低劣了。

      而当千寻努力保持人性,不做任何违背良心的事情,让她的心理状况基本稳定,这样度过了这么多个关卡之后,主办方命令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扔下其他人,让他们陷入危险,好让自己能活到最后。

      ……这不是很糟糕么?
      在被那么多怪物追逐之后,终于不得不成为了怪物的一员,哦,在其他人看来,她也没有脸,所以她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千寻没有多余的心情想这个了,而比这更重要的事情是:她的行动没有让任何人摔倒在地上,追着她的那两个人紧随其后,一个是太阳,一个是其他玩家,而她不知道是谁。

      局势变化太快,而她追不上——

      千寻答答答跑上楼梯,随手拧开所有房间的门,可是自己却径直往前跑。二层的空间仍然很宽阔,她不会进去屋里,仅仅是为了避免躲在里面很久,自以为安全之后,一打开门,却发现另一名已经出局的无脸玩家在门外等着自己。

      她听过的恐怖故事也许真的太多了。虽然还是很少,和她看过的其他故事相比。而她的行为……没错,千寻知道那样的故事,但其他人不一定知道,所以,未必不会有人躲进里面,她想抓住每一个逃生的机会。以她的体质,以她的智商,千寻不能放弃任何资源,否则就注定出局,而她正在拼命挣扎。

      好吧,就算她做了这么多,结果也依旧可能一样——这个时候,就不要去在乎这些了。她回头一看,发现跟在她身后的是三个人,除了浅浅在屋外,所有人都选择了屋内。

      而千寻的算计并没有生效。在她听到变故发生的时候,是听到某个人从楼梯上摔下的声音。也就是说,她的行动没有造成某种显而易见的影响,只是可能还是有人落后于她,于是变相成为了千寻的挡箭牌。

      摔倒的那个人是星星。在狼人杀关卡中扮演平民,在旅馆关卡中和她一起查看女祭师的状况,在囚笼关卡中和倒吊人一起逃上了屋顶,刚才唯一一个脸上没有遮挡物的玩家,他的名字也同样没有人知道,除了自己,千寻并不能够确定她知道所有人的真实名字,因为说出口的话语,也可以是假的。

      他们不再是她的同伴了,这个说法并不正确,千寻居高临下地望着大厅与二楼之间连接的楼梯,应该说,他们从来就不曾成为同伴。她所需要的,只有逃,不要去想其他人会不会帮助自己,因为其他人也只会杀死你。这种情况她再熟悉不过了,而第一关也差不多就是这样的。

      千寻继续观察大宅中情况的最新进度,她知道二楼暂时没有人。而她能够看到的是太阳那根稻草人的红绳,绊在了星星的脚下。也许他不全是被绊倒的,总之太阳走向了他,而她拿起那根红绳,单膝盖跪在星星的脊背上,随后她用绳子在脖子上打了个结。……随后发生的事情,也就不用多说了。

      第二个出局者就这样出现了,真快。千寻看到倒吊人站在大厅的另一个对角,他同样回过了头,因为没有人可以忽视危机,何况情况已经发生了改变,她看不到他的表情,物理意义上的看不到,可是千寻相信他一定也在害怕,毕竟玩家杀死玩家的场景,在游戏中似乎很少发生,特别是在封夜出局之后。

      为什么太阳可以做到之前做不到的事情?她是女孩子,所以不应该能够对抗星星,这是常理,而男女之间确实存在差距,她不会去忽视这一点,因为正视差距才能获得胜利。

      很简单的一个解释:千寻知道,某些精神病患的力气很大,不是因为他们努力锻炼,是因为他们的大脑某些部分出了问题,以至于不会去控制自己,所以一般人很难制服他们,所以束缚衣的存在,也不纯粹是为了折磨患者。

      而星星失去气息的那一刻,太阳也就倒下了,证实了千寻刚才的假设:丧尸追逐的情景不会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诡异的情景。他们完成了‘家族’的传承,下一个吃人的继任者出现了,于是上一个负责吃人的自然就可以去死了。

      看着大厅中的情景,以及太阳仍然血红的伤口,千寻实在很难不这么想——

      早生贵子、三年抱俩、百年好合、多子多福,这就是他们眼中的血脉传承,而他们甚至没有想过姓氏所传下去的到底是什么,是他们那所剩无几的道德和智慧,还是与他们别无二致的罪孽与痛苦。
      总之,不能批评,不能谴责,不能异议,否则就是大逆不道、天生反骨,仿佛用这样的说法,就能让他们那无节制的、和某些时期的野兽差不多,完全只是动物性而毫无神性的行为,变得像是某种神圣且至高无上的仪式一样。而他们是百年世家,名门望族,是被一切美好头衔所粉饰、存在于云端之上的高贵存在。

      难道不叫人发笑么?
      旁观世人的少女用冰冷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她看到了猩红与纯白,以及人类贯彻始终的、延续数千年的罪恶本身。也许不是她的洞察能力太强,而是没有人会产生这种离经叛道的想法,因为人类一向认为,只要人人都那么做,那件事就不是错的。

      是啊,能在这个场景中解读出这一点意味的千寻,在他们眼中,和应该去死的中世纪女巫,估计也差不多了吧?他们会赞成她的时刻,估计也就只剩下大多数人的利益,被某些家族本身损害的时候了。

      总之千寻暂时得到了缓冲期,她在确定星星出局的那一刻,即刻拔腿就跑。太阳打结的时候,星星还没有活过来,可是等到他活过来的时候,估计就会立刻跑上二楼,因为他在楼梯上。而倒吊人在楼下,大厅的角落里,所以千寻肯定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真是糟透了,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千寻没有往二楼跑,星星可能也不会跟过来,而他不跟过来的话,他就不会在楼梯上被淘汰。如果他没有被淘汰,太阳可能就是直接追往千寻,而中间不会有缓冲期了,她可以直接出局。所以,这也不能不称之为一种幸运。

      总之,千寻抬眼望向眼前。二楼的空间很广阔,从那些门的间隔看,很可能有宽大的书房和钢琴房,这些都是豪宅中常见的元素。也就是说,有很多可利用的道具。她必须发挥她的优势,即使还不知道那些房间里有什么。

      不一定要打倒其他人,没有人要求千寻贡献一场精彩的打斗,反正她本来也不擅长这个。只要可以活下去就行了,为什么要要求那么高?她只是一个凡人,她不是UFC比赛冠军。

      五个卧室和其他房间之间,有一道走道连接,而走道的左边是玻璃窗。月色从窗中照进来,还能从上方看到一楼玻璃门外的泳池,尽管比普通的泳池要深一些,然而甚至可以说很正常,如果和第五关迷宫的水深进行对比的话。

      可是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千寻看到浅浅正在另一边往泳池跑来,而她的目的地是泳池另外一边的后门。于是,在她看来,机会来了。

      刚才她已经扯下了脸上的口罩,因为透不过气。千寻决定赌一次,反正她肯定跑不过腿长的星星。

      千寻停下来,而星星已经‘活’过来了,开始追她。在这一刻,千寻用伞尖砸破了并不坚固的落地窗户,随后她将伞扔向一楼,以跳水的姿势,跳入泳池之中。

      ……一楼的高度在三米至三米五之间,根据她自己的身高目测的话。而她没有闭上眼睛,尽可能试图保证自己的姿势正确,以免颈椎受伤。当水花溅上来的时候,千寻唯一产生的感觉是她赌赢了。

      千寻甚至不可以受伤,而在她看来通关的条件就是如此苛刻,因为第一个受伤的侍者成为了异常的开端,谁也不能保证下一个受伤的不会同样出局,并且局面将变成两人同时追逐剩余的玩家。所以,千寻会尽可能保证安全,因为她确实承受不起这样的风险。

      虽然千寻没有看到,可是浅浅跑过来的时候,她看到的第一个场景,是千寻跳下来落入水中,而星星紧随其后跳下,却落在了泳池旁边的地面上。

      浅浅呆滞地停了一瞬:游戏的过程是持续的,所以每个人的精神状态也会越来越紧张,使玩家无法保持冷静和平和,对于他们而言,肯定是速战速决会更好,很可惜往往事不如人愿。

      显而易见的是,玩家出局之后,状态和丧尸并不一致。他们会跳会走,甚至可能会拧开门把,会做的事情和常人差不多,只是他们完全不必要害怕自己会受伤,毕竟也已经不是活人了。星星跳下来的动作是如此流畅和敏捷,给人以一种他并没有出局的错觉。

      而千寻还在水中,她离星星太远,而她一跳下来,确定自己安全无伤之后,就几乎是立刻在拼命往对角线游。于是浅浅就成了星星的下一个目标,因为她更接近他一些。

      而她所以必须面对这样的局面,全是因为千寻选择了往下跳。这也不能说是一种偶然,因为浅浅远离了人群,自然也就无法知晓局势的变化,刚才浅浅差不多就是在碰运气,因为她面对的选择是往后跑而是往前跑,而一个人并不能够在每一个时刻判断正确,何况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受到惊吓,精神状态自然一直在变差。这样说很过分,但是一个心脏不够坚韧的人类,是很难从这样的马拉松式追逐战活下来的。

      最重要的是:这一次的场景甚至很狭窄,让所有人没有多少缓冲的机会,只能够在小小的空间中持续保持高度的专注。糟、透、了。

      这属于挑拨离间,类似于女主角被男主角误会她将女配推下了楼梯……不不,这是一个很糟糕的比喻,总之千寻暂时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因为星星选择去杀浅浅了。

      千寻拼命游到岸边,回过头一看,就看到泳池的另一边,躺椅之间的位置,两人正在打斗,而星星手持武器,所以即使身高差不多,也同样存在优势。她通过扶梯爬上岸,身上的水让衣服变得更沉重了,而这一次赌博并不是毫无代价。

      通过月色,第一次她看清楚了已经出局的玩家是什么模样。星星仍旧看不到五官,于是看上去也就不那么像是人类,更像是被家族血脉本身所控制的某个人偶或者傀儡,他的行动十分灵活,似乎和出局之前也毫无区别,甚至某些动作是笨手笨脚的人做不出来的。

      于是,几乎只看一眼她就判断出来,浅浅一定是落败的那一个。在判断出这一点的时候,她立刻往餐厅中跑去,而倒吊人此时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是藏起来了。千寻继续捡起刚才被扔下来的伞,用伞砸破大厅旁边的玻璃窗——再也没有一关比现在有更多的玻璃,而也没有其他场景,比这座一看就舒适且符合常人审美的大宅更精致。

      她砸破玻璃后,继续往楼上跑。厨房没有门,浴室的门被砸坏了,所以千寻不认为留在楼下是个好主意,除非她能用地上的剩菜毒|死其他玩家,不过这纯属天方夜谭。于是,二楼还有几个房间,那些其他人的房间且不提,很可能有问题,但还有书房和钢琴房。

      通过月色,从楼上破碎的玻璃之中,她看到浅浅被淘汰了。她漂浮在水面上,而魔术师的魔杖变得不再那样无害了,它白色的一端被拔开了,露出尖锐的刀尖,它穿浅浅的心而过,血红染得池水的颜色更为鲜艳,被月光映照得像是一片迷离破碎的梦境。

      她只看了一眼,就立刻继续逃。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星星已经退场了,而下一个追杀他们的人将是浅浅。

      她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毕竟如果是浅浅反杀了——那么,情况一,浅浅不会有事,而星星会继续追;情况二,因为浅浅受伤了,所以两个人将会一起追逐千寻,而她不得不面对地狱级别的难度。

      千寻深吸一口气,太阳出局了,星星出局了,浅浅也出局了。只剩下她和倒吊人了,而她还不知道后者在哪里。这不是一件好事,未知的信息往往会成为变数。

      也许他们可以报警,因为这次有手机;千寻挖苦地想道。

      她越过数个房间,没有选择那些不熟悉的地点。随后她跑向另一边,打开那两个房间的门,其中的陈设不多,不过仍然精致,书房中的书柜很高,而三角白色钢琴也很美,不过里面没有人,也就是说,剩余的藏匿地点,只有一个了。

      在屋子二楼的尽头,还有一道门。根据门上的逃生标记,这道门通往天台。尽管千寻不愿意这样想,不过她确实没有什么时间,出去尝试大门有没有关上了。

      她不可能试图杀死其他玩家,因为那样可能会增加对手——对,一个人活着总是比死了好,不然什么叫做不要命呢?然而千寻发现了一件事,那两个房间同样都有露台,而露台离得很近,看上去似乎可以从中间跳过去。

      她生出了一个想法,虽然这个实验从来没有成功过,因为她还没有这样尝试过。既然这些玩家的感官和活人无异,说明他们和丧尸不一样,是懂得观察和追踪的。千寻手中的筹码太少了,所以她选择这样做。

      千寻关上书房和钢琴房的门,尽可能不发出声音。

      最后,她打开逃生门。这是一道楼梯,而门并没有被上锁。应该说,没有人有机会锁上它。她不清楚其他人的想法,不过千寻这次的运气没有那么坏。

      她看到了门后的倒吊人。这个腼腆的男孩子看向她的身后,他的双手都在发抖,显示出他的惊慌,似乎是打算躲在这里永远不离开。“……怎么了吗?”他问。

      “只剩下浅浅了,”千寻还在喘气,“能让我进来么?”

      也许是千寻一贯以来的诚实发挥了作用,也或许是她在几个关卡中的作风说服了对方,也许他心存期盼希望两个人一起通关和达标,总之她被放进来了。他们关上门,身处在一个密闭的空间之中,千寻走向天台,和身后的倒吊人一起。他们的脚步很轻——

      不能吵,因为浅浅正在过来,她在搜索。随着千寻的移动,她也在移动,尽管她已经不是游戏中的玩家,可是她也是需要躲避的怪物之一。

      在寂静的大宅中,唯一一个人类发出的脚步声是如此清晰。不对,那或许不能被称之为人了,因为那是浅浅,而她已经出局。

      她的脚步声从地面一直延伸向楼梯,随后逐渐接近他们。

      令人想像她在漆黑中的身影,而她的最终目标是:其他还未出局的玩家。也许这个场景是美好的,不过抬起头来时候,就会看到她没有五官、也看不到表情的脸。
      她已经不是玩家了,她只是千寻的对手之一。

      她越来越近了。千寻走上楼梯,而倒吊人紧随其后。他们都看不到对方的脸了,因为黑暗。他们爬上楼梯,通往天台,随后就可以关上最后一扇门,而后或许会变得安全。

      失去记忆与理智的浅浅打开了二楼的每一扇门,她搜索完了每一个房间,包括被千寻关上门的书房与钢琴房。最后,是逃生门。

      她来了,门板被打开,穿着一袭精致的裙子,没有无关的脸笼罩在阴影里。

      在她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千寻已经走到了天台的门口。他们正在逃生,而怪物在他们的身后,无论怎么看,都是尽快到达天台更好。

      她回过身,站在天台的门口,将倒吊人往下推。

      ……是的,最后她还是背叛了他们。千寻的心情很复杂,而她清楚这是她作出的最后选择,为了活下去作出的选择。如同杀掉她的其他人,很可能也只是想着通关。

      后者没有任何防备,就这样掉下了楼梯,而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没有脸的千寻,面对着他,关上了天台的门——而在上一关中,在黑色大楼的天台上,为她打开门的,反而正是他。很讽刺,不是吗?

      事情发生得非常快。

      千寻关上了门。她听到倒吊人摔在了地上,而他不得不独自面对浅浅,只有杀了她才有机会来到天台上——这叫什么?渔翁得利么?

      不,应该叫以怨报德。她并非不感到内疚,只是更希望通关。

      可是千寻感觉不到多少喜悦,因为她完全没有想到,在最后一个关卡中,她会选择这样做,只因为她希望自己是唯一的胜利者。

      ……里面发生了什么呢?千寻用耳朵贴着门板,那里一定发生了一场恶战。也许浅浅已经干掉了倒吊人,而很快他就会来攻击她这个害他出局的罪魁祸首。是啊,她这个人太懦弱,所以永远也做不到杀人,可是仅仅只是将他人推下去,没有令他受伤也没有令他死去,或许也足够千寻铭记一辈子。

      战况肯定非常激烈,甚至没有人试图拧开她死死按住的门把手。

      时间没有流逝多少,很快,死死按着门的千寻,听到了整座大屋震动的声音。几乎不需要多加思考,千寻都可以想到,大宅之中,黑暗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把餐刀捅伤了太阳,而太阳所用的红绳勒死了星星,星星的魔杖捅死了浅浅,浅浅追向了倒吊人,而倒吊人口袋中的那个按钮,不知是被按下还是被碰到,最终令整座大屋开始倒塌。这种倒塌没有上一关那么快,而是慢慢地衰败,让大宅一点点变成年久失修的危房,最后彻底崩塌。

      门框已经被压得扭曲了。千寻明白身处大宅之中的其他玩家,此时是没有活路的了。也就是说,她差不多等于是安全了。

      所有人在第一关中所使用的、帮助了他们的通关道具,在他们出局之后,被它们用来伤害其他玩家;这组成了一条互害的链条,一个接着一个,如同多米诺骨牌的倒下。不仅同时切合了这一次的背景,也彻底透露了主办方的恶意,这并不是什么怀旧,而是想要告诉玩家们一件事:他们和第一关刚开始的时候,有多大的区别。他们不再是那样的玩家了,而唯一相同的是,他们仍然手持那样的工具。

      千寻无法不感到痛苦,因为是她在这一次选择了背叛,而这最后促使她成为了唯一的幸存者。

      ……为什么通关提示还没有出来呢?是为了给千寻时间,让她折磨自己的内心么?

      她不明白——这样有什么好处,主办方看起来不是喜欢折磨他人的性格啊?

      大屋的表层开始一点点、缓慢地剥落。千寻回身望向天台,和上一关不同,她发现天台的另一边摆着一面全身镜。夜色之下、月光照耀着的,有人影的镜子。

      她走向那面镜子。镜中倒影出千寻自己的身影——是有五官的,而镜中人在笑。

      她在笑,而笑容看起来如此陌生。一个人会认不出自己在现实中看起来的样子,因为人眼本来就自带美化自己的效果。千寻走过去,她看到了月色之下的倒影。

      啊,她明白了。
      当最后一个还活着的人来到这里,那么她就会看到这面镜子,而通过这一点来看,正门和后门估计都是封死的,只有天台才是唯一的道路。

      再也没有其他人了,这一刻千寻面对着的只有她自己,以及一路走来留下的所有痕迹。她死掉了那么多次,她最后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获胜的甜美果实就放在她面前。她再也无法信任任何人类,所以不会选择双赢,不会选择和他们一起通关。

      不会有人永恒不变的,而她也一样。她不再信任他们,不再从他们身上寻求帮助,不认为他们留下对自己是一件好事,她可以伪装,她可以粉饰自己的内心,可是那些捅进她心脏的刀刃,终究还是改变了千寻——这能称之为堕落么?

      那么,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她望着那面镜子,忽然里面的人歪歪头,对着她微笑。

      漆黑的夜色里,这个场景看起来不是不诡异的。而随后,千寻感觉到口袋中的手机震动起来,她拿出它,点击接听,动作近乎麻木,甚至可以称作迟钝。电话。情况再明显不过了,是镜子里的鬼魂在和她讲话。

      电话中传来声音:

      “晚上好,姐姐。”

      这时候千寻想起一件事情来:在这一关的最初,有个人发了短信,让她不要回家,而那个人的落款,是‘妹妹’。

      所以,事情确实还没有结束。千寻无法从镜子上挪开视线,因为镜中的那个人看上去太过陌生了,那是她自己么?是走过了这么多个关卡之后,被罪恶和痛苦改变的她么?

      她不记得了——她不认得了。

      “我说了啊,让姐姐不要回家来。”她的声音和千寻一模一样,然而和她自己所听到的不同,语调轻悄得有点可爱。镜中的、和千寻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微微低下了头,“不然的话,下场就会变得和我一样了。”

      她的身影并没有从镜中隐没,可是千寻的脑海中突然多出一段记忆来。她明白这是最后时刻了,而读取完最后的谜底,那么这一切也就结束了。

      在朦胧的记忆中,事情是这样的:

      她和镜中的女孩子,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她们本来生活在孤儿院中,不过突然有一天,有人说要领回她们,说她们是某个大人物的后代。于是两人来到了新家,过了一段时间美好的生活,只是没有持续多久,变故就发生了。似乎是为了争夺财产,所以,有人在饭菜中下了毒。

      在那张餐桌上,实施的是分餐制。因为不喜欢摆盘,姐姐和妹妹交换了盘子。就是这样一个转折,改变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妹妹吃到了有毒的饭菜,在桌边开始吐血,不久之后就死掉了。她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白色的纱裙,随后举行了葬礼。

      于是,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人类是家族的棋子,而棋子不配有面目,他们为了生存,彼此厮杀,争夺利益,而且最后只会有唯一的胜利者,只是来到终点之后,等待着她的也不是什么美好的结局。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了。

      “所以,你要怎么做呢?”她问。

      镜子里的那个女孩子,和千寻一模一样。她们拥有相同的外表,拥有相同的声音,唯一不同的是一个被困在镜中,一个则站在现实。千寻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触碰那面冰凉的镜子——那就是她的倒影么?

      她不知道,因为看起来不太像。

      在漫长的游戏之中,她被困在不存在于现实的镜面,一点点地丢失了自我,一次次受伤和背叛,在千寻身上烙下了很深刻的痕迹。千寻知道她只是看起来若无其事,实际上并不是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那么多个关卡里,千寻躲开了怪物和幽灵,躲开了关卡中的所有危机,却从来没有防备过其他玩家,于是一次次死在他们手中。后来她也学会了躲避,学会了与人类保持距离,直到最后,她来到了这里,是因为她背叛了另一名玩家——

      ……而找借口是没有用的。人类是所有社交关系的总和,她还是没有杀死任何人,可是谁也不能说大屋的倒塌,以及彻底被锁死在屋中的玩家与她无关。

      你看,人类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生物,他们追寻光明的方法,是将别人推进黑暗里。而,你也是人类的一员。

      如果她拒绝接受这样的结局呢?——答案应该很简单,那就是千寻成为落败者,她会成为被关在天台里的那个,因为浅浅会先攻击跑得更慢的她,然后出局的她不会成功去到天台,而是被反锁在通往天台的大门之外。

      在逃过了所有危机,领先于所有玩家,来到了终点之后,等待千寻的是一面倒影着她的镜子,而这里没有其他人类了,只是游戏仍然没有结束。

      这一次,幽灵彻底变得不可怕了。它不过是个旁观者,是提示玩家的帮手,甚至让他们不要回家,而玩家——人类才是这一关中的障碍本身。

      为什么呢?是因为千寻还不知道真相么,抑或是因为屋中的玩家还没有被淘汰。不,并不是这样的,千寻很清楚,上述假设均不正确。从来她都知道她应该做什么,而结束游戏的方法,太过明显,甚至无需推理。

      在所有人都被淘汰之后,最后一件需要做的事情是:杀死镜中的倒影。毁灭并不会带来新生,所以她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终结家族的罪孽的方法很简单,不让下一代继位者诞生就可以了。

      大宅开始倒塌了,而留给千寻的时间根本不多。她拿起那把螺丝刀,往镜子上一插。裂口中燃起火焰,而倒影彻底消失在了其中,很快镜子和大宅同样坍塌,隐没在钢筋与尘土里。

      【玩家通过第九关】
      【玩家通过最终决赛】
      【游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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