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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囚笼怪谈 ...

  •   囚笼怪谈:她期待着,这场游戏的结局。

      ——

      ——你看,你从来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分子。
      主办方从来不会给予她任何优势,她肯定找不到任何可以利用的道具,所谓的盟友随时可能背叛自己,她是只配被杀死的炮灰,她是模糊没有面目的人偶,她是游戏的背景板,而她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

      只有赌上所有筹码,才能挣到一丝希望;而如果不拼命挣扎,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

      不会有人将玫瑰上的尖刺折断,再将那美丽的花朵递给她的,他们只会用尖锐的刀刃捅穿她的心脏。她入目所及的艳红不是月季与蔷薇,她指尖所触到的柔软不是棉花糖与云朵。

      现实如同冰冷的薄雾冷却了体温,求生的欲|望像是倒流的胃酸灼痛了食道,这里不是人类世界,而是神明的屠|宰|场,他们不得不在其中互相厮|杀,而她并不想被他人左右自己的命运。

      这里的怪物——到底是谁呢?
      他、们、都、是。

      她踏过残存的鲜血与剥落的花瓣,她走向一眼望去只有黑暗的深渊,而唯一的目标只有获胜。

      请不要再觉得死亡与鬼魂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了。
      因为活着才是。

      请投入杀|戮、背叛与陷害之中吧,不要再保留任何一分人性和怜悯了。
      她期待着,这场游戏的结局。

      【第八关开始】

      按照千寻的推理,如果在这个现实版的狼人游戏中,各方存在不同的通关条件,那狼那边的条件并不是要让其他玩家全部出局的话,估计就是每一关卡,至少要淘汰掉一名玩家。柳泽川能够进入下一关的话,说明女祭师并不是死在幽灵手里,而是死在‘狼’手中。这已经是十分委婉的说法了,换句话说,如果下一关所有人是聚集在一起,她一眼就能看清到底柳泽川杀过多少玩家。

      她也很想知道这一次到底有多少玩家通关了——最重要的是,假如她能不再次见到他就好了,少一个麻烦是一个。然而事实不如人愿,这一次游戏开始时,千寻甚至没有看到其他玩家的身影。

      也就是说,她不知道进入本关卡的玩家有多少,都有谁。

      这一次场景还没有绘画完成,她就听到了喧闹的人声。很多人么?肯定不会是玩家了,他们的人数两只手可以数完,那么就只能是NPC。千寻甚至不需要多加猜测,就发现她被困在一个牢笼中。

      她坐在一个粗糙的铁笼里,而这个笼子非常狭小,仅仅足够她坐着。这里应该并不只困住她一个人。但她看不到周围还有其他的人类。而笼子是悬于空中。随着千寻的挣扎,它摇晃起来。

      刺目的日光让她暂时看不清周遭的一切,不过所有感官中眼睛并不能算做是最敏锐的那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响起:红绿灯变换的声音、嘈杂的音乐、救护发出的巨大声响、流动雪糕车播放的音乐,她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身处在繁华闹市之中,而这一次的场景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如果真像千寻所想那样,游戏的各个部分都在努力激发他们的情绪她不认为主办方会选择一个有很多人的地方为场景。因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身处在人群中,代表他们是安全的。而只有游离于人类社会之外,让他们感觉无法寻求协助,随后他们才会觉得危险,进而觉得可怕。所以,一直以来,除了第二关,她根本没有见过多少个是活人的NPC,估计就是这样。

      当然,对千寻来说截然相反,她恐惧的恰好是他人,这不代表什么,因为她是异类。

      这是一座繁华的城市——听上去似乎是一件好事。

      但是认清现实之后,应该没有人会这么觉得了。千寻很快明白了,主办方很确定他们不会觉得自己安全的理由。她无法将视线从下方的街道上挪开。

      这个笼子被悬挂在半空,而笼的链子挂在一座漆黑大楼的某个扶手边上。简单地说,她正被吊在半空。铁链看上去是很坚固,但千寻不想低估主办方的恶意。

      她摇晃了几下笼子,铁条在腿上印下一个个方形格子,而笼子在随着她的动作晃动,幅度不算很大,可是仿佛它随时会从半空掉下来。千寻抬头往上望去,但是白日的光线太刺眼,她看不出楼上还有多少层,而仰着头也很费力。当她往下望,眼前的画面也随之变得清晰——

      根据千寻的判断,她应该在十至十五层之间。还是那句话,她不被挂在八十八楼就该觉得庆幸了。她仔细看了看左右的霓虹灯与告示牌,好的,她并不能分辨出她是在三里屯、陆家嘴、春熙路、弥敦道、六本木、乌节路哪一个地点,因为语言的限制,所有招牌都是中文,而即使并不是,她见识浅薄,所以肯定认不出。

      底下全是人。
      不过很明显,没有一个人打算救她。好像她是什么怪物,或者说,她是这城市景观之中,人们习以为常的一部分。这可能就是这一次的恐惧来源,虽然千寻早已习惯了这一点,但很多人并没有。

      这么多关了,千寻还没有被人当成过囚犯。她看着脚下的高空,好吧,她是在半空爬过逃生梯子,问题在于那里的高度顶多三层楼,而这里的高度是三倍或许还要多。她强迫自己坐直,尽力抬高视线,风在半空中吹过,将笼子吹得晃动起来,并在旁边的黑色墙壁上敲出巨大的金属撞击声。

      其他玩家不在这里。她只扫视一圈就确认了这一点。
      那么,他们是被困在不同的位置或者楼层么?

      白天的阳光十分亮,甚至达到了影响视线的地步。她往下看。

      这条街道非常繁忙。因为站得太高,她看不清街道上的行人,行人们恐怕也看不清她。千寻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在乎她有没有穿打底裤了,因为这里太高,如果一离开笼子,等着她的下场就是从高空中坠落,而这里不是迷宫,没有水面作缓冲,而她的高度也太高,即使地面忽然被海水淹没,也多半只会摔死,嗯,千寻肯定她在没有找到合理的逃生路线之前,绝对不应该离开笼子。那样不安全。

      至于人声——那并不是她的错觉。
      有许多人类,正在笼下繁忙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走着。他们是现代人,衣服打扮和她记忆中的旁人十分相似,虽然不是穿着正式,但是很多人带着墨镜、遮阳帽子、折叠伞,基本上也和一般行人没有区别。有些女士妆容精致,涂着漂亮的指甲油;而男士不少都喷了古龙水、在发根涂上发胶,她似乎产生了幻觉,可以闻到止汗剂的气味。

      在高空中摇摇晃晃的笼子、困在笼子里的少女、光鲜亮丽的摩天大楼、摩肩接踵的繁华街道、转动的红绿灯、街头巷尾的嘈杂音乐——

      这一切组成了千寻眼中的场景,而在非常接近现实的街道景色之上,是完全不正常的超现实画面。这时候千寻不知道这一切隐喻着什么,然而她很清楚自己必须努力逃脱。

      高悬的笼子之下,是一群正常的人。他们不是有某种特殊癖好的富翁,也不是非人生物,仅仅只是一群普通不过的人类,有着普通的生活,普通的爱好,普通的日常,人类们做着差不多的事情,只为了维护自己的平凡,不成为人群中的特殊。

      半空中的烈日影响了千寻的视线,楼下的人群,渐渐开始看不清楚了。

      然而不久之前,在现实中千寻看到的人类,就是他们这样。那么短的时间,她还不至于不记得。

      他们是参观者。
      而千寻是被参观的对象。

      她没有呼救,然而随着笼子晃动的声音响起,她看到人们茫然地看她一眼,随后就离开了。有些人拍照,有些人则不。不难想象的是,即使千寻求救,能够从他们那里获得的,只有冷眼和嘲讽,而她根本不会被救下来。

      没有人会真的理会她。千寻并不因此失望,她早已习惯了。

      可是这样的画面让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在他们眼底是不是什么断手断脚、五颜六色的生物,而不是四肢完整、衣着整齐的人类。不过,这样的事情难道还少么?

      早已习惯了种种社交中繁文缛节的千寻,并不是不知道,一个人如果不能保持与他人相似的模样,哪怕只是有一丝一毫的缺陷,或者遗漏之处,会即刻成为人群中的异类,并被他们以这样的目光注视着。

      就这在这样的目光中,她逐渐明白了自己并不可爱,而且在世人看来,行为举止十分冲动,所以在他们眼中显得过分古怪的事实。她从来不遵守他们定下的规条,代价是人类不会接纳她,也不会保护她。千寻自觉作出的交易——起码是她自愿选择的。

      所以,这到底有什么好怕的?这不是她的日常生活么?

      她在心底冷笑,甚至不发出一言半语,因为太清楚他们想要的是什么,所以反而叛逆地不肯给予,那才是千寻的日常,她习以为常的生活。

      他们愿意把她吊起来,是她的荣幸;而他们一旦不高兴了,随时能让笼子摔下来。没有人会试图救千寻,甚至可能有人围过来争相拍照,为此欢呼雀跃。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看的,然而这些人仍然在看着她,眼神几乎和看死物差不了多少。不难想象的是,如果千寻作出什么夸张的动作,就会有人围过来,举着手机或照相机拍照。说得好听一点,她目前的待遇和熊猫有点像,只不过她的生存环境更加糟糕。她麻木地想。再说了,一般人怎么可能允许她将自己与熊猫相比。

      换作是之前的千寻,大概会奋力摇晃笼子,试图吸引注意。可是这时候她很快明白过来,她的求援多半不会有回应,因为那些不过是NPC,而她只能倚靠自己逃出这里了。不是指牢笼,而是指高空之中。

      她开始观察环境,思考办法。笼子仿佛随着千寻的思考频率一晃一晃,而她即使从牢笼中伸出手指,也不过能碰到一面外墙,以及高空中刮过的烈风。

      于是她只是坐在那里,望着下方的人群,什么也没有说,看起来跟一个被玩坏的、呆滞的宠物没有区别。实际上,她在等候。有逃脱的方法么?

      没有时钟,也就无法分辨时刻。人类只有在心跳平稳的状态下,才可以用脉搏作为工具量度时间,所以千寻根本做不到。她观察着、等待着、寻找着正确的时机。太阳太刺眼了,她觉得好热,只有等到光线不那么明亮,温度不那样滚烫的时刻,千寻才有办法行动,否则的话,胜算太低。

      但是,现在明显是这条街道的繁忙时间。有时他们在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仿佛她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类,而是活该被旁观的玩物。千寻没有任何反应,她只是看着他们的动作,形形色色的人群走过,游客的人数逐渐变少,而她已经被困了许久,仿佛已经度过数个小时。——尽管实际上千寻知道,她呆在这里的时间肯定比体感到的还要短,因为折磨会让人类感觉时间更漫长,仿佛在心理上实现了时间的相对论一样。

      游客们做着相同的事情:走路、拍照、聊天,行动十分相似,缺乏观赏性。千寻冷眼望着他们遵循相似的路线,从街道的缺口鱼贯而入,从某个缺口离开,她不认为这一切和现实世界有什么不同。

      她不尖叫、她不哭泣、她不求援,仿佛已经认定,人类将自己当成怪物,面对她说的话、她做的事情,他们不会去理解,不会去倾听,只会当作笑话哄堂大笑,甚至将那些十分滑稽实则悲惨的场面记录下来,再传播开去。

      好吧,一直晃动的笼子还是会让人觉得有点害怕的,因为她正处于半空之中——

      只是她觉得,假如主办方当这是一出戏,那么他们这些玩家的表现,未免也太缺乏观赏性。她默默等待着烈日从天空上挪动,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被太阳晒得皮肤滚烫的千寻,唯一作出的事情是尽力抓紧笼子的铁条。

      至少千寻估计是能列入‘无趣的角色’行列之中的,谁愿意看一个没有表情、什么话也不说,像是木头的人类出现在屏幕上呢?关于这件事,千寻十分熟练,她清楚如何不引人注目,扮演一尾呆滞的金鱼。

      她在竭力表演,仿佛她不是身处在危险之中,不是被吊在半空——

      他们觉得无聊是最好的,她假如不想被人看,很简单,只要表现得无趣,就没有人理会她了。练习了这么久,千寻不会不熟练。于是她就这样坐在笼子里,甚至不管是不是有人从笼子底下直接仰起头来看她。

      露天的环境比室内糟糕透了,叫人明白为什么他们需要一片瓦做屋顶。这里的空气非常干燥,像是没有一丝水份,窗边的扶手吊着笼子,而千寻看不出摆放的规律,因为她找不到第二个笼子在哪里。炙热,刺眼,干燥,她认为主办方不再虐心,开始虐身了,不过千寻也没有那么在乎。

      她没有在笼子里找到任何粮食和水。口越来越渴了。

      她仔细地观察了笼子的锁。这把锁没有钥匙,看上去像是机关锁。可是这个机关非常古怪,不是输入密码、也不是扭动数字,非常不适合人手操作,锁头下方是一个正方形盒子,正方形上有几个不同颜色的圆圈,一个环住一个,最中间是个圆形,类似于烤箱旁边设置温度的倒时计,但是是完全平坦且光滑的,没有凹进去或者突出来的设计,而人类纤细的手指恐怕并不能很容易转动它,就算用尽全力,估计结果也一样。

      换句话说,这像是完全不懂设计的某个人,弄出来的小玩具。

      她没有将手放上去。
      即使不知道其他玩家都在哪里,也看不到他们都做了什么,千寻还是很谨慎,这里是室外,也许有在某个窗口架着的摄像头或者枪口,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否则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她就这样冷眼看着,一直看了很久

      终于在十多分钟后,千寻等到太阳挪动到不那么晒的位置了。她能够看得更清楚,抓着笼子左右张望之后,她在另一个角落看见了一个笼子的边缘——他们被挂在同一层,但她并没有看到人影。她不清楚她出现在笼子里的时间点是什么时候,总之那时候天已经挺热的了,而现在也不是太阳下山了,而是有一片云朵飘过,并且将烈日挡住了。

      好了,千寻必须努力逃生了,再呆在这个笼子里,不出三天就会渴死,而不在半天内逃出去,她就没有体力跑了。

      她可以不动,但隐形的倒计时仍然存在着,莫非她想因为没有力气跑步,然后死在追逐战中么?是的,也许千寻不清楚接下来有没有追逐战,但是她必须为一切危机做好准备。

      组成笼子的铁丝在腿上勒出一个个正方形,她不可能将手脚钻出去,然后就这样往外跳。同时,从物理角度和她的运动神经灵活程度考虑,她也不太可能跳出去之后抓住铁笼,试图往上爬。

      千寻腹诽:主办方是不是旁观了太多次,她从各种位置往下跳,于是现在千方百计限制她的动作,防止她再次想出非常规的逃生方法(例如将地板砸了)。而她头上的铁链有四根,看上去非常粗的一个个扣环,分别扣在扶手上。

      每次进入新关卡,她身上的道具都会清空,并不能留下来。好吧,即使留下恐怕也没有多少作用。从现状看,千寻假如不想逃跑,那么她只能试图解开那个机关了。那个出口在哪里呢?

      这一点还是很友好的,它在头顶上。换句话说,她只要转动机关,然后打开门,接着伸手抓住上方的半截墙上面的扶手,再引体上升,用在悬崖边上爬上去的动作进入大楼,她就安全了。

      ‘只要’……这一词语不知为何,让她感觉到了胃痛。如果可以做到的话,千寻相信她在第三关的时候一定可以徒手打倒那只怪物了。

      通过机关猜测它的使用者并不难,它设计成这个样子,说明负责转动它的那个生物的手并不是人类的手。千寻认为那确实不该是人类。她试图设想,能够转动这种平面的指节,摩擦力一定很强,不然就是能够象是吸盘一样吸附住它,而这些转盘需要转到某个角度,既然该生物并非人类,而上面的颜色非常鲜艳,说明它可能辨认不了寡淡的色彩,或者说眼中的光谱与人类并不相似。

      令千寻感到不幸的是,她不是一个人被关在这里。她无法观察其他人的锁,看看他们的锁被拧到哪一角度。如果能够发现规律,她就可以试着转开它。然而她做不到,因为根本不清楚其他笼子在什么位置。

      她站起身来,伸手就去拧机关。非常难拧,而她也没有发现什么时机是特别适合她行动的,所以当然是越快越好。难道只要她等的足够久,这个笼子就会瞬间移动到地面吗?

      狂风吹过,笼子随着大风晃动,她可以感觉到她站着的铁条是漏风的,于是千寻的脚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了,然后她努力站直,告诉自己和走玻璃峡谷天桥没有什么区别,她才不要认输,而且不会摔倒。

      好的,她打开了,在手心和指尖开始出汗之前。
      严格说来,这件是不是那么难,她就是将上面的某根横线对齐,之后它就打开了。千寻观察自己的脚下,并且一点点松开锁扣,准备一有什么不对,就立刻将它重新扣上。

      所以,往下看的同时,千寻也看清了她离地面到底有多远,是摔死也绝对不算奇怪的高度。她的脚没有摇晃哪怕一下,因为她必须努力挣扎。

      贴近墙壁是没有用的。死死抓住能够碰到的所有东西,也是没有用的。
      她可以找到的生路只有一条——
      靠自己,回到大楼内部。

      假如从上方观察笼子,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它的顶部平面是回字形的,比较大的那个口是整个平面,比较小的那个是出口,也就是门。并且,它的四个角落都有铁链,只不过被挂在同一条直扶手上,所以是往左右两边伸展开的,在墙上呈V字形。

      她把门打开了。然后呢?

      她已经完全不看她的脚下了,她再看就没有力气坚持下去了。拿出爬求生梯子的勇气,千寻开始思考怎么进行引体上升才是最稳固的。

      那四根链子不是很长,而且打斜了,所以她只要伸直双手,就可以用臂弯勒住扶手。这让难度大大降低,否则地心引力恐怕不会放过她,让她垂直掉下去。她无法通过违反物理定律的方法,一手抓住扶手接着后空翻,随后就这样跳进楼里的。同时,笼子也限制了她出去时候的动作。

      千寻不是特别胖,然而她恐怕只能直着上半身钻出笼口,稍微弯腰是可以的,但幅度肯定不会大,所以,对局面毫无影响,而她站起来之后,她可以肯定,当她上半身贴住扶手的那一刻,她的脚尖也肯定离开了笼子的底部——

      风非常大,吹动头发,扰乱了她的视线。她继续观察。

      最重要的是,出口也不算是在正中央,那个回字的比喻并非完全合乎真实情形,出口在靠近墙的一侧,所以一旦千寻站上去,它就会翻,接着她就可以从墙边滚下去了,而电影中从大楼上一路滑落下去,还能停在屋檐边上的情况是不存在的。

      她禁不住叹了口气。她深切地体会到什么是人生艰难了。

      千寻打开上方的逃生出口,抓住扶手。

      但千寻不能够算是不幸运。这时候她的下半身还在笼中,她没有脱离牢笼,仅仅是钻了出来,不过双脚悬空。她摸索墙壁内部的下方,然后摸到墙边是一个垃圾桶——绿色的,大型的那种,上面有扶手可以将它的盖子拉起。

      ……是垃圾桶?
      千寻感觉到了逃生的希望。

      她可以肯定她的裙子上全是墙灰了,因为她是紧紧地贴着墙。她可以感觉她的双手在发抖,而她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她抓住垃圾桶的扶手,将垃圾桶拉往墙边,对她来说是往自己的方向使力。

      接着千寻感觉到她的腰正勒在扶手上,整个人可能类似于倒过来的L字形,风很大,而她顾不上那么多了。她的脚使不上力,她的手基本没有力气了,而笼子在什么地方感觉不到了。千寻将垃圾桶往地面推,这样就有空隙,让她可以一头掉进去。

      垃圾桶往地上倒,而她的手可以摸到垃圾桶的侧面,因为它差不多是一个直立的长方形。于是她用尽仅余的力气,在垃圾桶往下摔的那一刻抓住它,大致上看起来动作是往墙内跳,只不过使力方向更像是脑袋撞墙,然后她就掉到了楼内。

      她还是很幸运的,垃圾桶的盖子并没有打开。这种方法肯定不怎么好,然而千寻顾不上那么多了。使用非常规的方法逃生,就必须接受非常规的代价。话说回来,有其他的方法么?以她低下的智商,似乎完全想不出来。

      她全身都没有力气了,而她得到的回报仅仅只是不摔死。已经很好了。
      现在千寻完全不觉得狼人杀是对她不友好的回合了,当时她甚至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那时候她为什么不珍惜?

      千寻的脑袋嗡嗡作响。
      她确实跃入了大楼之中。

      她在地上躺了一会儿,随后站起身,她只能相信墙灰会自己飘散在风中了。她逃离了高空,并且没有付出太大的代价。好吧,这种方式不太好,她相信她的同学们绝对不会这样做,因为在他们的认知中,碰到垃圾桶之后是会立即病死的,不死也已经不干净了,不配做人,只配去死。

      这是个逃生游戏,不是比美游戏,她不无挖苦地想。好啊,他们如果看不惯的话,下次遇到类似场景的话,直接跳下去好了,千寻绝对不会有意见的,而且也不会录像或者鼓掌。

      这并不算是恶意,顶多不过是一种处于无奈处境下的嘲讽和找心理平衡而已——千寻很快也明白过来了这一点。

      她回头把垃圾桶扶起来。从垃圾桶的重量来看,里面没有多少垃圾,很可能这一层根本不存在多少会扔垃圾的人类。千寻想起了一件事:第一关中,那个过分整洁的房子,显示主办方完全不熟悉人类,也不了解大多数人的生活。

      她扶起来不是想减轻清洁工的负担,这里根本不是现实,不会有清洁工的。她推着它继续绕圈。根据她刚才的观察,这一层不只她一个被困的玩家,所以她决定去看看是谁,如果是柳泽川就再好不过了,她可以想想到底该怎么对付他。

      不过,到底该怎么做呢……?

      这是一座十分崎型的大楼。它的外部是黑色的,没有电梯只有楼梯,高度在二十层左右。每一层除了玻璃窗以外,还有本应该是电梯门口位置的、正对着的墙壁上方各有两个空格,仿佛是眼睛。而千寻的牢笼则悬挂在眼睛的下眼眶上,那里有根扶手,同样也是黑色的。同时,它的内部面积很宽广,并不狭窄,看起来根本不时髦,出现在这里显得很古怪。

      按照这个结构,她只要推着垃圾桶直线走一段路,就可以看到另一个牢笼里是什么人了。她走过去,从另外一只眼睛往下看。一模一样的情况,而困在里面的人是——

      浅浅。
      她正缩在笼子里的一角,好像患了自闭症。

      唔。是这样啊。千寻不清楚主办方是如何安排的,她也不认为她可以左右它的决定(这时候,她认为主办方简直不是人,因此代称又从‘他’变回了‘它’),所以,无所谓了。

      这个时间点,千寻不认为她遇到其他人的话,情况会好一点。但既然不是柳泽川,那么采取的策略自然很正常,不会弄什么阴谋诡计,而是常规的处理方式。她伸手敲了敲笼子上方,“下午好,你还活着吗?”

      “啊,”浅浅抬头,看到从墙内往外望的千寻,她似乎不太能反应过来千寻为什么在那里,仿佛被风吹得视野模糊,眯着眼睛,“你出来了么?”

      她看上去也不太好,一副快要被风干的腊肉的样子。千寻仔细观察,她身上好像没有什么武器,但是并不确定,所以仍旧不安全。于是她说:“是啊,付出了庞大的代价。”

      “听上去很糟糕。”

      她们一对一答,仿佛不是被困在高空,而是正在喝下午茶一样。好吧,是千寻希望她可以喝下午茶,而不是在这里连口水都没得渴。

      可是千寻并没有立即回答她,她将垃圾桶往墙边一拍,保证和她刚才摸索到的位置一致。“通关的道具在这里了,你可以自己爬上来。”她说。

      然后她就没有去听她说什么了,转身走向了楼梯。她不太想听,也不想知道。

      到了这个时刻,任何人都无法动摇千寻的决定——不要将他们视为队友,无论是谁,他们只是某个‘同样来到了第八关的玩家’,而不是‘值得信任和帮助的同伴’。本来千寻的人生,就和他们没有太多的交集,所以要做出这一决定其实并不困难。

      将这个世界当成与自己无关的事物,那样的话就可以活下来。
      ‘保持距离=安全’,这就是她眼中的生存等式。

      千寻没有留下来,因为她必须避开所有风险,比如她奋力拯救了某个人,然后她上来就捅了自己一刀之类的情况。所以她本来也不能算是想救人,顶多是物尽其用,而她再也不会将任何人当作盟友了。

      楼梯门关上那一刻,门内突然变得昏暗。她看到楼道的灯关上了,整个楼梯内部仿佛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垂直的长方形盒子,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她逃离了一个笼子,然后进入了另一个更大的笼子。

      而千寻没有试图去推门。

      这一次,她不认为还会有怪物出现。是的,没有怪物,她在黑暗中往上走。逃离牢笼的方法只有两个,下去或者向上,而虽然不知道这一次关卡的设计是怎样的,但因为她刚才就是往上爬,所以她现在决定继续往上爬。

      二十层左右并不会很远,除非她刚才数错了。然而,就在楼梯走了一半的时候,她听到楼下很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了喷水声。不,那并不是喷水这么简单,那样的声音,十分类似于她听到气球被针刺破的声音,刹那之间,她立刻反应过来下方的是什么了。

      那是一样在第一关、第二关、第三关,她都非常记挂在意,但是一直没有出现的东西。

      毒气。类似于倒计时,如果和它呆在一起久了就会被毒死,如果没有防毒面具,就必须尽快离开它的扩散范围;而千寻明显是没有机会找面具了,她唯一可以采取的方案,是赶紧跑。

      同时,这证明了一件事:她的推理是正确的,她确实应该去顶层才对。

      为什么呢?按照一般人的思维,去了楼上,不就只能跳下去了吗?

      千寻拔腿狂奔,在昏暗的空间中,她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知道她不能停下来。

      下午好,熟悉的追逐战它再次出现了,即使千寻从来都不会害怕某些物理存在的事物,但她也不会因为这样就觉得如鱼得水,她唯一采取的行动是跑步,尽可能加快速度。

      爬楼梯比下楼梯难多了,她是这样觉得的。渐渐地,她开始呼吸困难,不是因为毒气,是因为跑了太多层,感觉快要窒息,于是她停下来喘气,并看到自己的膝盖不停发抖,仿佛风中的树叶。

      为什么毒气选择在这一瞬间释放呢?刚才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时刻,而也肯定不是某个人到达了楼顶。她也没有看到楼梯间里出现什么特别的东西,例如灯光突然亮了一下之类。是因为情报缺失么?

      很快,千寻明白了,虽然也只是她一个人的假设。
      估计并不是发生了某种变故,而是达成了某种条件。她想。

      因为所有人在这一刻都进入了楼道,为了保证游戏的公平性,所以主办方在此时此刻扔下了这一张牌,让所有玩家争夺同一条生存主线,并且楼顶一定有什么在等着他们。她的想象力有限,甚至猜不到这一关的谜题是什么,应该如何通关。她只是解决困难,见步行步,并且千寻目前根本不知道其他玩家的状况,她的推理,说是推理,不如说是瞎猜更合适。

      而这些推理也不重要,因为这不是侦探游戏也不是恐怖游戏,‘逃生’是个定义相对宽松的词语,意思就是,遇到危险,必须逃跑,否则会死。

      寻找真相是第一至三关的标配,而不是第四至六关的;如果第七关是前者的综合,而第八关是后者,那他们本来也不需要知道抓住他们的是谁,就像直到最后,他们也不知道关卡背景中是谁令他们之中的某些人变成了狼人,抑或迷宫的创建者是谁。他们仅仅只是逃离了那里,而不是他们打败了Boss。

      所以,现在千寻只要跑就好了,她这样想,然后继续往上跑去。

      ……为什么楼梯好像这么长?到底现在她去到哪里了?

      然而在这一刻,在达到某个楼层的那一刻,她看到了另一名玩家,太阳。她看上去也不怎么好,身上的衣服沾满灰尘,但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进来的,总之既然眼镜还在,所以千寻认为,太阳并没有经历太激烈的战斗吧。

      “你见到隐者了么?”差点将柳泽川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然后她才想起其他人不一定知道他的名字,或许只记得他的代号。也许她也知道,然而千寻不想冒险。

      “月亮被他杀了,”她的脸色苍白,然而千寻并不能够确定这是不是真话,她在楼梯平台上后退一步,和她保持距离,“用子弹。”

      ……每一关可选择的武器甚至还不一样么?千寻出离愤怒了。是的,她知道她不被欢迎,肯定不会被主办方选择为狼,然而她也并不会对他人获得了额外工具心平气和。

      也许有人会说,她复活了,这是她的特殊能力。然而复活的又不只她一个,说明这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金手指,顶多只能算是某种个人特质带来的优势,而不是‘被主办方选中’成为天选之子。千寻不认为她有必要体谅他,甚至送一个人被他杀,而她知道,他确实说谎了。

      她不太认为太阳这样的说法是骗人,因为一般人说谎的时候,不会敢于编纂新信息,几乎只会应和,因为害怕被拆穿,这是日常生活中很常见的。总之,怎样都好,她没有太过在意此一情报的真假,因为她根本没有碰上他,而这一切在他们见面的时候,才会变得重要。但她也不会完全否定她说的话。

      所以,这一关卡又淘汰掉了一个人。她不想这么说,然而假如太阳说的话为真,那么她必须眼睁睁看着柳泽川进入下一关卡了。千寻不会完全相信,但也不会完全否定她说的话。

      “好的,”千寻还在气喘,她断断续续地说话,“我出去,你上去吧。”

      还不等太阳答话,她已经从消防门冲了出去。她不会再和任何人长时间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了,因为自己上次和上上次就是这样死掉的,尽管两次真正杀死她的都是男性,而太阳是女性。在同样的情况下,死一次属于情有可原,死两次则是冥顽不灵,死三次就只能算是愚蠢了。

      千寻打开门的动作,仿佛根本不知道毒气正在往上飘散,而她要是不能及时到达顶层,那么她就该被淘汰了。这样做也不是没有理由,因为她要去找这个游戏中,最强的通关道具——

      如果是异能就不可能被抢走,可是工具是可以的——!

      她也不算是漫无目的地就出来了,或者说,这一次她出来完全是为了柳泽川。

      千寻看到太阳是在这一层出来的,而按照刚才的情况,很可能她根本没有机会在各层之间转来转去,于是,她就这样往外跑。她的推理确实不完备,但在这个游戏里,留给千寻思考的时间,本来也不多。

      楼道外的空气清新多了,她看到地上的弹痕,恐怕柳泽川刚才就在追杀太阳,而她是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躲进楼道里的。相对而言,也就是说,她只要沿着楼道绕圈,那么就可以找到柳泽川了。

      你想要对他做什么——是杀了他,还是将他困住,让他无法进入下一关游戏,抑或仅仅打算质问他?千寻没有想这么多,对付持枪的对手,本来就不适合想其他的,因为万一一个走神,出局的就会是她而不是柳泽川了。

      循着疏落的弹痕往回追,她聆听着楼道里的动静,试图找出脚步声。然而,很快她看到一扇门打开了,是离楼梯间最远,几乎和它呈对角线位置的单位。她推了一下门板,它发出微弱、清晰的声响。

      这是一座商业大楼。
      它当中有办公地点也有商铺。虽然这是由主办方决定的。她看到内部是一家半废弃的面条手作坊,似乎没有安装空调,门也十分破旧。她不至于看到工厂就PTSD,只不过这里的门确实也和那些运货的工厂有一定区别,就是可以轻轻一手关上。

      而千寻贴在墙边,甚至根本没有进去。她尽可能保持呼吸平稳,几乎不发出声音,而现在是正午,她的影子就在脚下,不可能被拉长。她听到了室内类似脚步声的声音,于是千寻再次把门板推开,随后立刻关上它。

      几乎是在她关门的瞬间,她听到枪响,子弹打在门板上,不过只有一颗。

      至于刚才发生什么了呢?

      她假装平静,想让柳泽川过来;而他并没有上当,而是选择将什么东西扔到门边,伪装成脚步声,想让门外的人接近,试图贴身攻击,那样他可以在那个玩家冒头的时候开枪,一枪毙命;然而千寻也没有被骗,而是直接关上了门,让他平白浪费一些弹药。

      换句话说,在很多人眼中,是较为简单的‘你预判了我的预判’的无限循环,仿佛他们真的想到了对方的行动,再予以配合。

      很多人会认为这种勾心斗角属于很有意思的一种,实际上并不是。基本和碰运气就差不多。比如说,他们都无法肯定对方一定会那么做,属于是在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作出的某种冒险的试探;例如,千寻并不知道他没有过来,她只是凭借直觉做出了反应,而即使这不正确,关门也是绝对无害的,即使柳泽川乐意开枪打破门锁,千寻至少也让他在里面停留了一会儿,为自己争取了部分缓冲时间。

      留给她的结果只会是:一,挡掉子弹;二,将柳泽川关在门中;不论哪一种,都是对她无害的,而如果是真正有把握的预判,她应该将门打开,然后以敏捷的速度,迅速躲掉子弹扑进室内。

      但是千寻的运气,并没有这么好。一直都没有。她没有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玩这种智力斗争游戏的资本,除了第六关,她从来不曾真的去猜度他人的心理,只是拼命逃跑、逃跑、逃跑。

      而这还取决于他们都是普通人,不是职业的枪枝使用者,她不擅长躲,他也不擅长杀,所以才造就了这样的局面。千寻很理智,她认清楚了现实,不会因为她处于非日常的环境中,就认为自己拥有了在没有任何掩盖的情况下躲子弹的运动神经,她一直在试图利用环境,因为她最多能担当翻译,但肯定不是打手。

      不是专业人士就不是,他们可以做到的战斗,肯定不是在都市之间跑酷,还从好几发子弹间毫发无伤,千寻想。

      而且,那种等级的事情,在她的逻辑里不叫预判;叫做“我从楼顶上跳了下去,因为我知道刚好会有天使在空中飞过,接住我再将我送到安全地点”的幻想。

      而在这种游戏里,玩家们最应该放弃的是幻想,她也一样。

      千寻不是不遗憾的,因为柳泽川只开了一枪,而他居然没有冲动地连开好几枪,耗尽所有的资源,让枪变成一件无用的废物。既然她很可能得不到工具,那么她就要尽力毁掉它。这属于词选方案,也就是说,她也不全是为了抢夺,而是为了平衡游戏局面,将柳泽川的实力拉到和她一致的水平,再想下一步。

      能够活到现在的玩家,没有一个不谨慎。就算偶尔他们看起来大胆,但两块曲奇如果是从一样的模子里出来,其实形状也不会有多少差异。

      千寻隔着门板问他,“你为什么选择杀我?”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

      这并不是什么矫情的问题,或者说并没有表露她对他的依依不舍抑或惺惺相惜。在第六关中,她早已告诉了柳泽川,或者说所有玩家,她有复活的机会,而杀掉她是在浪费时间;所以,她绝对不是所有人中最适合下手的那一个;而当时他也已经杀了女祭师,按理说已经符合通关条件了,没有必要做多余的事。

      于是,千寻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他还是会动手呢?

      假设一,他从没有相信过千寻的话;
      假设二,他相信了千寻的话,但出于某种她不知道的信息,他认为其他玩家越快被淘汰越好;
      假设三,他是个疯子,什么也没想,拿到工具就想杀人,就像封夜那样。

      问题在于,这三种假设,哪一种都不像。因此千寻真的好奇极了,她目前也不能算是不安全,所以她问出了此一问题。

      宁静的楼道中,她听不到回答。

      其他事情可以不管,然而不论是谁,都无法被杀了还无动于衷,千寻不可能有机会还不问,这与她的性格不符。难道是他演戏太久无法出戏了么?

      算了,没有就没有吧。然而就在下一秒——

      “你很危险,”她听到柳泽川这样说,“游戏里最不稳定的因素。”他的声音仍旧那么陌生,平静而不带一丝感情,带着一丝丝阴暗,倒映着漆黑不见底的人心。——而那不是千寻擅长的领域,她不过只有十九岁,能有多少心眼?她只能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语,再通过立场去推理。

      不过,这次千寻明白了,是假设二。
      当然,她理解不了这句话,因为她不是一个整整六局游戏,都在假装不会说话的玩家;她和他不是一类人,他们永远不会互相理解。

      而这个中场休息,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她拔腿就跑,试图将柳泽川留在室内,然而在她跑出一段距离的同时,门打开了。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好吧,千寻不知道,她无法从上帝视角俯瞰一切。她爬到另一个楼梯口,在第二发枪声之后,她关上了消防门,将柳泽川拦在门外。虽然也可能发生激烈的枪战,可是资源有限,所以他没有这样做吗?

      以上就是千寻关上门后的想法了。
      刚才楼道里的场面,看上去一定颇为刺激,因为虽然电影中,常常有主角一口气躲过好几颗子弹的情况,仿佛一群没有眼睛的人在开枪,然而此时此刻,对千寻来说,一次枪声已经足够危险,而她应该庆幸的是,柳泽川没有浪费更多的资源在她身上。不难理解的是,他选择冒险,因为没关可以更换一次武器,而在柳泽川看来,这一关快要结束了,他可以多浪费一些资源。

      他们之间没有太多的交流,但她选择了什么也是显而易见的。这座大楼里,有两道互不相联的楼梯,所以千寻留给他的选择,一,去走另一道楼梯;二,停留在这一层;三,从窗口往下跳。

      很抱歉,这里没有电梯。

      虽然仍旧不能排除有两个或者以上狼人的可能性,然而因为千寻只看到了柳泽川手中的武器,所以她暂时就先当作其他人不是了。即使他们是,也不是她现在需要应付的。她想赌一次楼梯间里,没有另外一只狼想杀她,或者那只狼现在离她太远,无法杀掉她。

      她没有听见他过来。不会知道他选择哪一个了。

      千寻望向这道陌生的楼梯。和另一道楼梯的最大区别是,它没有关灯,内部也就很亮;并且,这里似乎没有释放毒气,没有那股味道——她不知道普通的毒气是怎样的,然而主办方没有在这一点上为难他们,这个陷阱并非无色无味的。她看上去,暂时可以停留在这里,或者慢慢走。

      所以现状很明显了,他们有两个选择,这就是她刚才没有看到其他玩家的原因,因为那一时刻只有她和太阳选择了困难模式,而不是简单模式。尽管这也说明了千寻的愚蠢,然而她也通过这一点摸清了形势。其他人可能通通误打误撞地走了这边——假如他们逃出了笼子的话。千寻有点好奇他们都是怎样逃出来的,因为她确实想不出爬垃圾桶以外的方法了。

      但是,这不是重点,从来不是。

      这里没有毒气,完全安全?

      这个念头只在千寻的脑海中,停留了一瞬间。在下一刻,她听到了楼底传来的,微弱的骚动。非常轻微的声音,因为毕竟是隔了十几层。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那是大街上的人们。

      事情并没有在他们逃出那个实体笼子的那一刻宣告宣告终结。或者说,无形的牢笼仍旧存在。

      笼子里供观看的怪物逃走了。而他们并不想让千寻逃走,因为人类需要看戏,需要嘲讽的目标,需要彰显自己的优越感,所以她即使逃出了物理上的牢笼,也从来没有机会脱离心理上的、由人类目光组成的隐形监狱。千寻想不到她还可以怎么解决这群NPC了,总之他们打开了这一侧的地面入口,从其中蜂拥而入。她还可以怎么做?杀了他们么?肯定做不到。

      他们是丧尸吗?她不知道。
      他们会往上追吗?几乎是一定的。

      一个好消息是:根据刚才看到的楼层数,她只需要再跑五层,就可以去到最顶层了。于是千寻再也顾不了这么多,她立即往上跑,不管柳泽川可能随时将门推开,紧随其后。

      下午好啊,熟悉的追逐战它重新出现了,只不过这一次追千寻的,是与她同样闯到了这一回合的玩家。不知为何,似乎变得不怎么可怕了,毕竟一直都有玩家要杀她,差别只在于之前那些人没有一个统一的动机,然而这一次是有的。她也不是太想怨恨柳泽川,毕竟是主办方让他扮演这样的角色。千寻唯一反感的,仍然是创造了这个游戏,并将他们扔进来的人。

      她咚咚咚地跑过楼梯,看到各层平台的纸箱、梯子、自行车、菸蒂——事已至此了,主办方的建模似乎也精细了一些。这是否说明其他语言区的人数,也已经大幅减少了呢?

      这是消防门,而消防门不会有门栓,这一点显而易见。也就是说,她甚至不只要躲避那些围观人群,她甚至要躲避随时可能绕过来的柳泽川。

      千寻不停不停地跑,而下方的人类正在往上,试图接近她,虽然她看不到他们的样子,可也明白什么是墙倒众人推,她不清楚自己在这里被追上会有什么下场,难道她还不清楚那些名人被告上法庭之后,舆论的样子么?

      看,这是一个螺旋上升的金字塔,只准往上爬,不准往下跳,否则就会玩完。千寻感觉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然而在这个紧张的时刻,她绝对没有时间去扩展想像了。

      这一切她在现实中绝对无缘经历,而她也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当一个戏精,将自身代入某些德行有亏之人的位置,也不觉得这和她有什么关系,除了她确实在逃生以外。

      在世界看来,过了这么多关的你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所以你被囚|禁了——

      这个环境中的所有一切,几乎都在这样暗示着。可是千寻不会因此认为她有罪,她没有追逐名利,也不曾试图杀害他人,所以,世人的说法,根本就无须在意。

      很快她到了天台的入口。
      不,这里不是天台。在看到墙上的告示牌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差点漏跳一拍——实际上这也只是一种错觉。

      两道楼梯,一道没有毒气,另外一道没有人类;而后者可以通往天台,她所在的前者却只能通往最顶楼。这是什么设定?

      没有一个在城市中生活过的人类,会不知道楼梯长什么样子。可是此时此刻千寻确定它是崎型的了,因为按照正常逻辑,消防门后的楼梯是用来逃生的,所以要是正常情况下,一群人可能只能困死在这里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完全不符合实际,即使她不了解消防条例也很清楚这一点。

      那么,她只能将之视为主办方的恶意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楼下有人在追。
      另一条楼梯有毒气。
      没有电梯。

      报应来得可真快,她立即就要面对刚才她留给柳泽川的困境了。如果她真的杀了谁,她估计等待着自己的代价就不是这样简单了,白雨桐、封夜的下场是她一直用来警告自己的。很简单的道理,一个人类但凡做了自己认知中的错事,她的心理就会变得不稳定,那么,在逃生游戏中出局,也是再符合常理不过的结果了。

      她不杀人,也不说明她多么善良,一个人的决定,往往是被多种因素所影响的,比如理智。

      然而千寻甚至都不需要犹豫,她打开门,来到顶层。因为这座大楼崎型的设计,楼道似乎格外通风,她闻到了新鲜空气的味道,即使不过是短暂的错觉。起码没有人释放毒气到这个位置,即使有,它本来也只有在密闭空间中才能发挥作用,而楼道里并不是封闭的。

      千寻走出去,一边左右张望,一边看看有没有房间的门是开着的。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外界的骚动,那是来自大楼以外的声音。

      她打开了随意一个房间的、掩了一半的门扉。千寻看到房间里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而窗外之处是阳台。这里并不是她刚才被困的位置,那里面对着头顶的豔阳,而这一边的地面却被阴影笼罩。然而这边的不远处,也有一个空了的笼子,在更下的楼层,大概在五楼至十楼之间。她也可以去认真数到底多少层,然而这一点毫无意义,与逃生缺乏关联。

      她往下看。
      烈日照耀不到之处,滋生着代表阴凉的暗影。

      千寻望着楼下的人。

      因为失去了观赏的目标,他们鼓噪着,吵闹着,叫唤着。好像以为金字塔顶端的人们,会对他们做出什么反应,或者因此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

      他们的行为大约是不正常的,然而把人挂在楼外就是正常的吗,所以,也不过是一脉相承的古怪罢了。

      她大约读懂了这一次的隐喻,然而她并不是实际上的名人,而只是一个游戏关卡中的逃生者,那一切与她无关,而她要想的也绝对不是抚平他们的心情,尽可能取悦他人,而是尽快逃往屋顶,保证自己的安全。

      你看,人类就是这样的,你也是人类当中的一员,所以你也不例外。

      于是千寻感觉到的情绪,绝对不是内疚或者慌张,顶多只能算是厌烦。或者说,这个场景激发了她某些和十分钟前的困境相关的回忆,所以她想做些什么。这样做是不会有结果的,也对逃生毫无帮助,她做,不过是因为她想做——。

      这是一座商业大楼,类似于公寓,所以其中绝对有店铺。而这是一家食堂,餐厅中有桌椅,也有漂亮的收银台,不知为何收银台是空着的,其中摆放着一叠叠钞票。这里已经没有人了,餐厅也不处于营业状态,所以门是开着的。

      刚才她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她是被放置在笼中的,被他们视为观赏物的那一个。

      不会有人可以被那么看了之后,还什么都不做,如果有,那是慈悲的神明,不是自私的人类。也无所谓了,她也不是打算实际上的报复他们,顶多算是在一场虚拟的逃生游戏中,做一些平日没有机会做的事情。

      在沸腾炙热的空气中,有什么纸张飘散了下去。

      她拿起那些钞票,一把一把地往下扔。似晴雯撕扇、十娘沉箱。

      那些五颜六色的纸币在空中散开,如同羽毛一般,慢慢地飘落到地面。

      人群有一刻的停滞,随后他们停下来,站在那里,抢夺它,因为它是重要的,世道难行钱作马,断其钱财等于杀其父母,这就是他们的道理,每一个人奉为座右铭的玉圭金臬。

      光天化日之下,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穿黑白裙子表情冷漠的少女,犹如不值一文的玩具那般被人弃置的钞票,底下正在抢夺它的众多人类。

      而千寻站在大楼的顶层,只是这样看着他们,她的角度是俯视的,旁观的,一切好像与她无关,而仿佛不是她将诱饵扔了下去,想观赏他们的姿态与表情。

      可是,实际上并不是如此,这样超现实的场景,只不过是她想矫情一下,因为她在笼子里平白无故地被人看了这么久,而千寻不会什么都不做,就这样一笑置之,因为她刁蛮任性,道德败坏,不知廉耻,性格恶劣。

      那又怎么样?
      他们说她有罪她就有罪,他们说她无辜她就无辜么?

      出于实际情况考虑,千寻也没有观赏太久。

      实际上高空掷物是违法的,不论你扔的是什么;同时,即使是捡起它们也可能是违法的,如果那是从故障的运款车飘出来的话,那也算是不属于你的私人财产。很久以前发生过天上掉钱的事情,还上了新闻,那时候千寻才知道这件事。所以,如果不是在这里,千寻一辈子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哪怕她有钱也一样,因为这等于践踏底线。

      这里发生了太多不符合人情法理的事情,而这也是其中一件,说明到了第八关,她已经完全适应了环境,成为这里的一员——而不是那个一无所知、慌慌张张的萌新玩家。

      她转过身,往走廊中跑去。刚才做的那些事并没有浪费很多时间,千寻也并不指望扔一把钱财就能让他们收敛,不继续追上来。然而在她往有毒气的楼梯中跑时候,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千寻没有费力回头去看,她一跳试图跃入旁边一个单位里,才贴着墙壁回望。而柳泽川并没有进来,他也没有开枪。

      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总之这次轮到他在走廊,而她在室内了。她不是柳泽川,所以在他靠近门口的时候,她扑上去,试图将他按倒在地。

      她想去抢他手中的枪,而他则几个翻滚躲开。而就在这一个瞬间,斜对面的消防门中,浅浅气喘着跑上来,打开了门。

      她来了,背景是摩天大楼与霓虹灯牌。

      千寻被她的身影吸引了一瞬间的视线,于是就这样被柳泽川一把推进室内了,而她只来得及抓住门板,甚至不是把手。

      千寻立刻关上门,外面没有声音了。

      既然他并不是潜入,那么她也不打算虚以委蛇了。她顺带扫视两眼陈设,这是一个空的样板房间,里面只有些许格子间,什么可以利用的道具也没有。空落落的,至今为止,她不曾见到任何线索。

      等待千寻的是一个困境,她不能出去,也不能再砸一次地板了,因为她这一次是要往上。她通过猫眼往外看,看到室外走道已经空无一人。唔,会不会在视线死角处呢?千寻叹了口气,隔着门板开始听,也没有任何杂音。

      于是她打开门,没有在门外看到任何人。而通过那两只像是眼睛的窗口,她看到另一边的室内,浅浅正在和柳泽川抢那把枪。他们打得很激烈,不过相当没有技术含量,唯一的优势是,至少浅浅比较高,不像她一样矮。

      他们是一直在移动的,而千寻跟在他们后面。很快三人挪动到了接近其中一道楼梯口的位置,而她通过灯光很快分辨出,这里是有毒气的那一边。

      她退后,而他们没有。终于在某个时刻,浅浅将柳泽川推下了楼梯,而后者手中的枪摔了出来,恰好摔到离千寻很近的地方。

      你看,人类执拗之物,往往会毁了他们,她想。

      他成为了下一个出局者。
      千寻捡起那把枪。

      浅浅回过头来看她。“里面有子弹么?”

      她看了看,然后回答,“没有。”而千寻并不算是说谎,她根本不懂得看里面有没有子弹,而即使有她也不会使用它。

      浅浅挑眉,仍然在微微喘息,“不要告诉我,你也是靠垃圾桶爬上来的。”

      “对啊,”千寻点点头,她嘲讽道。“不然可以怎样呢?”

      逃生不易,请珍爱生命,而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千寻自然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在他人看来不大好,所以她自然要装出一副毫不在乎全不介意的模样来。她扬起下巴,一副漫不在意的样子。

      于是两人之间寂静了一会儿。

      没有什么好说的,这位玩家杀人的方法,就是把人从高处弄下去么?千寻当真想起了第五关的自己,虽然那个白日作梦然后责怪她的麻花辫小姑娘,已经被淘汰了。

      她也没有做什么表情,只是拿着那把枪打开门,然后憋一口气,往天台跑去。千寻不想多生枝节,而她所以拿着那把枪,不过是不想放弃任何资源——即使不是开枪,那拿起枪把砸人估计也挺疼的,何况她不是军事爱好者,即使有子弹,什么后座力什么保险制她全不知道是什么鬼,她根本不会用。

      到天台了,她试图扯开门,结果根本扯不开。电光石火间,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天台上的人关上了唯一一扇门。

      她全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拦着别人达标,对这些人来说有什么好处?

      因为千寻发不出声音(众所周知,声音通过空气传播),所以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尖叫,只是拼命拍门,眼看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天台处常年没有人来,楼梯也就封尘,把手上是肉眼可见的厚厚一层灰色,没有灯光,只有从门中漏出来的一点点光。

      没有人开门。
      假设一:他们不想开门。
      假设二:他们以为撞门的是NPC。

      好吧,如果是前者,那就没有办法了。然而如果是后者,那么肯定不会没有。虽然现在似乎是她跳进黄河都证明不了自己是玩家了,不过千寻愿意拼一把的话,还是有机会的。

      这些确实应该是毒气,而千寻并不是十分了解其毒性,所以,会不会有可能,她吸入两三秒钟,并不会就直接毙命?

      说实话,她不知道,这里是主办方的会场,也许他们的设定是,这些气体类似于见血封喉的药物。可是按照常理推测,要真的那么厉害的话,恐怕一扇消防门也拦不住它。那样的话,所有玩家都可能已经死在楼下了。

      最后,千寻选择了赌一把。她没有那么多张牌可以打出去了,她只能消耗自身,来博一条出路——字面意义上的出路。

      “开门!开门啊!我们不是NPC!让我们进来!”她喊。

      什么遣词用字她全不在意了,只知道该发出声音,然后她立刻捂住口鼻,这是赌博,不是找死。等着她的结果要么是死在这里,要么是踏上天台,所以,这个抉择做得也不算十分困难。

      而她们的运气并没有那么坏,门打开了,浅浅和她立刻冲上去,倒吊人就等在门边,这个一向不怎么和她们说话的男孩子也满脸通红,不是跑到气喘就是被晒成了这样,一望可知上来根本没有多久,说明很可能真的以为她们是NPC。

      他随即合上门,然后上锁。其他消防门没有锁,但这里是比较特别的天台,所以还是有。

      只剩下他们五个人了,星星,太阳,倒吊人,浅浅,她。可是千寻来不及注意这些,她伏跪在地上一只手撑住地面,不停咳嗽,因为喉咙已经开始隐隐作痛。她在那里咳了很久,一副快要将肺咳没的样子。

      随后,千寻才稍微缓和了一点,她从地上爬起来,拍拍一膝盖的碎石子,去看发生了什么。天台不是大部分人每天都会来的地方,至于影视作品,那从来不是现实。即使是她也从来没有上来过,顶多是从前在学校时候,冒险钻过封锁线,站在楼梯上看了看。她左右张望。

      这里和大部分天台没有太大的差别,旁边有一个不知有什么作用的小房间,有个爬梯似乎可以爬上去。然而在烈日之下,千寻也不认为应该去碰它,因为看起来很烫。

      她这样看了许久,什么也没有发现。这已经说明了一件事:其他玩家还留在这里,估计不是因为想等他们上来,而是因为他们找不到离开顶层的方法。

      一开始,千寻以为这里会有个直升机,或者最起码也会有滑翔翼,事实证明她纯粹是在妄想,主办方什么都没有提供。天台什么也没有,除了他们几个。

      星星和倒吊人一边商量一边走向那个爬梯了,似乎想站在更高的位置,然后看看远处的情况。他们的形势可真是糟糕透了,没有道具,没有情报,唯一所做的事情也不过是逃了上来,几乎可以说是什么都不清楚。

      太阳在天台边缘上,以一种危险的姿势往下看,明显在看地面。而浅浅找了个阴暗的角落,坐在那里,扮演一瓶应该存放在阴凉干燥处的洗发水。

      千寻选择去找太阳,她走过去,一起看往大楼地面的出口处。果然地上有很多人,或者说很多NPC。她扔了那么一把钱,并没有让他们散开,或许散开是散开过的,然而现状就是,那么多人类聚集在那里,地面的出口肯定无法使用了。

      也就是说,他们的选择并没有错,既然天台上是安全的,而地上不是。所以,问题来了,他们要怎么做,才能离开这个地方呢?

      老实说,在上天台之前,千寻也幻想过那么一秒钟:她一上来就听到通关提示,然后就可以进入下一关了。但是现实很快浇灭了她的期待。

      现在看上去,确实没有什么方法了。连其他人都只是停留在观察环境的阶段,说明他们也差不多。或许只要找一找,就可以找到出路。

      千寻怀疑是他们错过什么线索了。

      然而这座大楼不像是第三关卡那样,只有三个刷新楼层,线索集中,她刚才也停留过几个房间,也什么都没有发现,除了现在看到地底的那些人群。今时不同往日,那时候每一层还有二十几个玩家,他们就是一人搜三个房间,也还说得过去。

      现在只有七个人了,他们要搜索起码二百多个单位,二十五层乘以每层十个商铺,再除以七,也就是一人搜三十几个单位。

      别开玩笑了,屋子里面如果有线索,还能被他们找到,他们就不该是人类,他们应该是能高速移动的显微镜。

      最重要的是,逃出笼子之后,没有多久,底下那些人群就开始鼓噪,并试图冲上来。干掉一只血人还好,他们区区数人,怎么解决那么多NPC?

      这已经是假设他们妄顾人伦道德,个个都没有人性的设想了,实际上并不是如此,在过去的关卡里,虽然也有人抛弃了自己仅余的良心,然而实际上,不是每个人都必须杀掉一个人才可以达标的。

      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这么做,好不好?
      至少千寻的脑子里,只有逃跑和找情报,其余的一概不剩,思维单一得可以,像个正在玩二〇四八的电脑PYTHON程序。

      人数就是压倒性差距,那些NPC的人数比他们多多了。

      从看到那些NPC开始,她就确定这关是倒计时模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搜索情报。另外,她可以看不起自己的能力,但不能瞧不起其他进入最终阶段的玩家。假设真的有情报,其他人总不见得也一无所获。

      总而言之,不管千寻是不是在找借口,现状已经如此了,即使他们是遗漏了什么线索,也决无可能再次下去找。但是,在千寻看来,‘下去之后还能找到情报’这样的可能性非常低。

      刚才也就呼吸了十秒钟毒气,千寻就已经半死不活了。她不认为她还有能力下去一趟,其他人看样子也是这么想的,他们没有经历过,但也旁观过她刚才的模样。

      她凝望着他们,问了一句:“怎么办?”

      太阳摇摇头,显然她也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她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逃生者,顶多只是思维比较清晰而已。

      半响千寻问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跳下去么?”

      也不能算是她想得太离谱。
      假设这一关是有隐藏规则,那么他们只需要找到出口,不违反规则就可以了。虽然她没有看到这一关卡里,有哪个玩家是死于规则,然而找出口总是要找的。她看不出底下那群人类有什么怨气需要化解,这次她也不曾获得什么关键道具,她已经很努力地想了,还是想不出该如何通关。

      什么情报和道具都没有的话,他们也只能跳下去了。然而,这样做的风险太高,谁也不会为了一个十话没有一撇的可能性这样做。
      那不叫壮烈的牺牲,那叫有人脑子出了问题。

      太阳她用惊异的眼神看了看她。千寻这个人在聊天方面,一直是个憨憨。看到她这样的反应,才明白过来自己的问题哪里不对,于是她赶紧解释:“不是让你跳,我是说,我跳下去的话,有没有可能通关?”平板稚嫩的声线,听上去足够无辜。

      “不可能,”太阳这次回应得很快,“主办方还没疯。”

      你怎么知道还没有?千寻在心底这样吐槽了一下,然而她也明白她的意思:虽说主办方干了很多离谱、且脱离常人脑回路的事情,可是一般而言,关卡中的剧情也并不能算是全无规律可循,至今为止没有一个关卡,是需要玩家伤害自己才能通关的,别提跳楼了。

      而且,还有一个很基本的逻辑。如果死了就算是通关,那么应该如何区分出局者与达标者?虽然这一关卡中,淘汰的两名玩家均是死于他人之手,然而他们也是有可能死于高空坠落、或者毒气,不能因为他们太卷,就说他们不会那样出局啊。

      所以,她就是纯粹提出来,抛砖引玉或者集思广益,怎样都好,总之也并不是多么坚持这个论点。被这样一说,千寻也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不太可能坐在这里很久。主办方也不会容许他们在这里躺平。通过观望楼下的情况,她发现了一件事:那些NPC正在砸墙。砸墙。巨大的噪音,她开始头痛了……

      看与被看是相对的,她可以看到他们,他们当然也可以。

      那扇通往天台的门已经被锁住了,于是看到他们这些本应在囚笼中的人,现在还悠闲地呆在上面(实际上并不悠闲),而不是被冲进楼里的人抓住,他们出离愤怒了,开始试图通过砸墙,毁了这栋楼。

      实际上,陈年旧楼倒塌也不算是不合理,通常是年久失修导致的,虽然千寻不懂得其中原理,然而小时候在报纸上看过的唐楼倒塌事件,她还是有一点点印象。虽然她不是住在那里,那次事故,也绝对不是有人恶意砸墙导致的。

      在千寻的印象中,路上会轻而易举地被人砸烂的,是玻璃和红绿灯。

      大楼要倒塌了,而千寻则根本没有经历过地震,完全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哎,其实就算是台风,她也不会知道该做什么的……她望一眼坐在一旁的太阳,好的,看来不用问她的籍贯了,从她眼神中闪过的慌张之中,显然她也不清楚接下来该做什么。他们的处境终究和一般人还是有一些区别的,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千寻跑向那个爬梯,星星和倒吊人已经爬上去了,正在制高点上观望,日光模糊了他们的样子,她看不清他们的脸。

      “两位,快下来啊,大楼要倒了!”她大喊,话语尽量简洁,务求用最短的句子传达信息。

      而坐在一旁角落的浅浅也听到了,她立刻站起来,跑向太阳所在的位置,和她一起看。纵然不知道可以做什么,然而还是要试图获取最新信息,这就是人类的本能,不是经历过某个有相关内容的关卡就可以磨灭的。

      其实她并不知道他们到底该不该站在那里。然而千寻的直觉告诉她,站在角落,肯定不会有什么好处,就算她也无法想像大楼倒塌时候的场景。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底下围观的人,似乎真的动到了大楼的根基。此时此刻的玩家们,虽然脱离了一开始的那个笼子,却仍旧面对着烈风、暴晒、随时可能高空坠落的风险,像是他们根本没有逃离过。

      是啊,他们仍然被困。
      他们似乎出不去了,而千寻不想承认这一点。

      世人早已疯了,他们砸这里有什么好处?看着楼下的景象,这是千寻唯一的想法,她要通关,所以实在很难对这些阻碍她的NPC生出什么好感,这是很自然的念头。

      大楼没有那么容易倒塌,也许楼下的人们拿出了愚公移山的气势,可是他们终究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努力,才能使那个结局到来。她聆听着噪音,不禁叹了口气。

      因为千寻听着楼下的声音,一点一点明白了,他们是不会善罢干休的。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也不清楚为什么仅仅是逃出牢笼,就会令他们开始发飙,她唯一知道的是,她被困在了这里,看似没有任何生路,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了。

      很吵,她不由自主地这样想到。

      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人终于确认了,他们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完全是死路一条。他们开始放弃,茫然而无助地停止了探索。这是一个逃生游戏,很明显,如果他们逃不出去,就肯定无法达标。

      几个玩家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千寻看得出这里没有人想就这样出局,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爬下去的话,不被NPC们生吞活剥都算好的了。
      跳下去这个选项,一看就知道不靠谱。

      难道上来的决定是错的吗?他们应该下去?

      在游戏中的决定往往是迅速做下的,她陷入了自我怀疑:但是,有一点说不通。既然主办方安排了毒气,那就是要他们往上爬。刚才她咳嗽了那么久,说明那些气体确实有害,而她当时也并没有听错。如果排除了所有选项,剩下来的那个假设再怎么不可能,也一定就是真相——

      怎么办?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她唯一可以做的,似乎是在原地团团转。

      这时候千寻才发现一件事:她的每一次幸存,几乎都可以算是由主办方施舍的。因为第一关中他们提供了钥匙扣,所以她才能通过第二关;因为第三关中他们提供了电脑,所以她才能删除资料;而第四至五关中,因为设定了时限;在第六关里,是主办方给予了她预言家的身份。

      那就是潜藏在她心中的不安全感:所有她能做的事情,都受制于主办方,如果它们不想让她通关,那她就什么都做不了了。而虽然她拼命去做她能做的事情,可是结果从来都在主办方的预料之内,是他们规划好的结局。

      一直以来,她没有时间去想这件事,好似以为这一切就是应该的。她甚至肤浅地画个圈圈诅咒它,恨它就这样将所有玩家扯进了游戏里,也不是不想去找到它,可是千寻从来没有想过,真的全员无法通关的时候,她会感觉这样无助。

      表面上看起来,她是主动的。然而实际上,她并不是。看上去千寻的确努力通关了,看似每一个选择都出自她自己的意志,她似乎做出了最优解,而她也相信自己是最优秀的那一,所以她能够走到这里。

      可是……不是这样,从来不是。

      人类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这不过是一种可笑的错觉。

      当主办方给她留了一个死局,她就只能呆呆地坐在原地,除了祈求有奇迹发生,千寻再也做不了其他的事情。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但是很明显其他人也没有办法。

      啊,大楼开始晃动了。
      也许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了。

      她麻木地缩在那里。甚至没有多张望一下那些NPC的进度。

      也许她入世不深,她的感觉不会如同皇城被叛军攻入,于是只能自刎的亡国公主;不会像是被权贵要挟,甚至失去性命,死后还被当作自杀的大明星;不会类似父亲作为公司总裁压榨职员,被愤怒的员工吊上路灯,因此失去家人的富家千金。

      但是此时此刻,她确确实实是玩家,而与她唯一存在实际关联的,不是在楼下的那些NPC,不是那个困住她的笼子,而是创建这一切的,游戏的主办方和开发者。所有背景与角色都不过是游戏中存在的假像,而全部勾心斗角,是在明处的玩家与暗处的它的博弈。

      没关系了,她很可能通不了关了,他们所有人都一样。
      既然如此,找它算账有什么用?

      她还不至于这样愚蠢,身陷绝境还以为自己可以反手捅他们一刀。

      已经没有玩家去看楼下发生什么事情了。

      千寻瑟缩起来,抱住自己的膝盖,陷入了自闭症——自责。浅浅躺下来,用一只手遮住眼睛——放弃。太阳脱下眼镜放在了口袋里——掩耳盗铃。星星坐在天台旁边听那扇门隔绝的NPC砸门声——感受。倒吊人则在那里用手抓着门锁,看似在做什么有用的事情,实际上也对现状毫无帮助——麻木。

      最糟糕的是,她不是唯一一个放弃的。

      这时候千寻甚至想起了一个人,被浅浅推下楼梯的柳泽川。该不会最后通关的,就只有他一个人吧?但是,她也感觉不到多少不甘心了,如果他可以通关,那就随他去吧,不过在她看来,他确实凶多吉少。

      这么久以来,她没有一分钟放弃挣扎,面临那么多困难,千寻仍旧试图找办法解决,每一次她都可以找到。这是唯一一次,她甚至都没有试图跳下去。

      主动送死?她不想,她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她也不想。

      她的命运只能任由他人摆布,她的抉择是在受到层层信息误导之后做的决定,她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她从来没有权力决定自己的将来。而如果千寻侥幸活了下来,那是她被某一方选择了,纯粹只是运气好,而不是千寻主动要那样的。

      到底有谁真的以为,他能决定自己的命运——那么,那个人一定是个傻瓜,否则不会看不清世道的本质。不过,保持清醒与否,对结果有什么影响?

      如果柳泽川还在这里,她不知道他作何感想。他也可以杀人,甚至眼前这些人不一定会抵抗。因为无论是否被他杀死,他们似乎都无法达标了。真可惜,假如上一关卡他不曾杀掉千寻,也没有暴露自己作为狼的身份,那么现在的情况,说不定会变得很好玩。

      困住他们的那个牢笼不是命运,是主办方。然而后者同样也是他们无法触及的,无法杀死的,即使他们在最终决赛通关了,她大约也无法打倒拥有那么多资源的他们。

      最多也不过能成为其中的一分子,或者放弃复仇,就这样直接离开。

      在过去,其实千寻对于进入最终关卡的那一幕,有过很多种不同的想象。

      在那些想象中的瞬间里,她往往想到的是,她一定是在千钧一发的情况下,躲开了某个机关,然后作为最终的达标者,收到了通关提示;或者,她抢先所有人,拿到了某个情报,然后利用那个情报,直接终结一切,最后作为全场最佳进入决赛。

      在她的设想中,那个时刻一定是热血沸腾的、是刺激紧张的、是不用尽一切办法,耗尽所有资源,就绝对无法到达的。

      从来她都不说,但她就是这样想的。按照一般逻辑,每一个阶段都只有三关,那么下一关肯定就是最终决赛了。而这是压轴。

      可是坚持到了这一刻,千寻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最后做的事情竟然是躺平,且只能躺平,并且眼睁睁看着自己离终点越来越远。

      看,人们想像的事情,往往不会发生,就像人类与初恋结婚的机率从来不高。她甚至都不想去反驳什么了,她只想继续坐着。

      在沉默之中,量变终于引发了质变。千寻没有看到大楼建起的那一天,可是她确实眼睁睁看着它塌了。大楼轰然倒塌,而她作为躺在天台上的人类,尽管没有挪动一下,仍旧感觉到了跳楼的人所承受的痛苦。

      这是一场灾难,并不是千寻她想要的结果。她真的非常非常努力地逃生了,然而这样做是没有用的。她还是只能等候这个结局到来。

      ……是她做错什么了吗?不是的。
      是她漏看什么线索了吗?同样不是。

      很抱歉,她没有成功逃生,看起来所有玩家都一样。并不是她做错了什么事,她确实逃出了那个笼子,但千寻没有活下来。

      理论上,她确实没有被砖头砸到,因为她上方是一片天空。但是这并没有用。

      她勉力睁开了双眼,看到其他玩家也在废墟上。她想挪动一下手脚,可是完全动不了。

      真糟糕,她不喜欢。她讨厌这样,她也不想要这样的最终结局。

      【玩家通过第八关】
      【玩家进入最终决赛】
      【总共有五人进入最终决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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