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逃生游戏中寻找队友》I弱瞳

5、迷宫规则

　　迷宫规则：如果她没通关，他们也别想活。

　　千寻感觉很累。
　　她已经什么都不想做了。
　　她不想去研究这个游戏的玩法，更不期待下一关会发生什么。千寻感到十分疲倦，而‘通关并取得胜利’这个目标，在她眼中，如同浮在天空上的棉花糖，不真切且永远不可能抓住。

　　大概在通过这一关之后，会失去意识，像之前一样，然后会发现自己刷新在另一个空间里吧。千寻仅仅只是这么觉得，然而这一次睁开眼，她发现自己面对的情况与先前截然不同，仿佛她钻进了游戏的某个Bug里。

　　没有游戏开始的提示。
　　没有那句固定句式的‘开始第几关’，更别提那句是什么区域的提示了。

　　在不同的场景里，那句唯一的、统一的提示，是千寻仅剩能够找到的定海神针，不论她是去到了哪里，深海、北极、沙漠、荒野，所有场景和时间都是随时随地会变化的，不是由她决定的，像是那些不停转机的旅人的手表，指针随着时区而改变，有时逆时针有时顺时针，总之不受她的行动操纵和控制，而千寻能够抓住的，只有这句提示。

　　千寻等待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于是她唯有困惑地睁开眼睛，开始观察周围的场景。她不知道是否主办方那边出了什么事，但她无比确定的是，她的感觉和记忆都没有出错，她确实什么通知都不曾收到，一句也没有。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超现实的画面——

　　周围并没有其他玩家。应该说，根本没有人类在。

　　首先，千寻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她看不到自己的手，也看不到躯体，这种感觉很不好，就好像自己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像是一只幽灵。随后，她看到了周围。

　　一艘飞船的内部，某个巨大的房间。

　　这艘飞船看上去，设计得十分适合人类的身体使用。她不觉得这里太大，也不觉得这里太小，完全不像是喝了缩小药或者放大药的爱丽丝的感觉，除了那些看上去十分高科技、不知道有什么作用和用途的设计，令人无法忽视的是：房间中遍地和墙壁都是屏幕。数不清，非常多。那些屏幕是小小的，看上去就像闭路电视，只是屏幕中的内容很清晰，并不是那样模糊，几乎到达了人类肉眼所能分辨的极限。

　　而屏幕中的内容呢？

　　千寻扫视了那些屏幕几眼。她觉得那些场景的风格，似乎有点眼熟，但是镜头的角度是俯视的，于是她的感觉仍然是：非常陌生。她认不出，而似乎认出来也缺乏意义。

　　通过自己的存在点，她觉得她确认了一件事：游戏确实并没有开始，甚至是暂停中。

　　她决定不看那些屏幕了。

　　在没有屏幕的地方，飞船的尽头，有一把椅子和一个控制台。千寻努力想要在自己所在的位置看清，那把椅子上是什么。是的，努力。

　　她不能移动，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腿，所以她没办法靠腿走过去，是的，在她的潜意识中，她命令自己不许动——尽管她并不是刻意地在这么想。一个人失去了身体，他当然就会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动不了的。鑒于人类很少会有在空气中飘起来的体验，除了万里挑一的宇航员，所以，她自然也飘不起来，因为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存在幻肢症，即是失去了肢体却还幻想自己有的人，但，就算是那样，他们大部分身体也是完整的。

　　她差一点就看到了。
　　她在座椅上面看到了一个绿色的尖尖。那个躯体的大部分，被座椅遮盖着，所以什么都看不到。

　　它看起来就像恐龙的角，并且在晃动着。也不知为什么，明明只是一个角，但千寻就是这样觉得。

　　她感觉很奇怪——

　　在飞船上坐着的，是一只小小的恐龙宝宝？恐龙不是早就灭绝了吗？

　　这是未知的，但对于千寻来说，似乎并不可怕。

　　而座椅前面，是一只窗。

　　窗户外，是一盏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巨大台灯，仿佛有十艘飞船那么大。在它的衬托下，连飞船都给人以一种小小人的玩具的感觉了。

　　这合理吗？

　　千寻是一个阅读能力很出色的人。她能从字里行间看出很多不对的细节，也能隐隐约约触摸到现实中的一些隐性逻辑，所以在她看来，她所经历的这么多关游戏，没有一个场景是不合理的。全部都有理可循，而且她觉得说得通。

　　这听上去很扯，会追逐人的异形，和没有脸的服务生，怎么可能是符合物理逻辑的？这样说的话牛顿怕是要显灵了。现实中哪有这些啊？但当千寻想到设计者在隐喻什么时候，她就自动在心中将一切合理化了，因为这是隐喻，它和现实中的某些东西，是存在同类的关联的。

　　有些人看上去十分单纯，别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似乎听不出有多离谱，纯粹是因为他们的想象力过份丰富了，总是能够找到一个合理化的说法，然后将事情糊弄过去，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千寻就是这种人，所以她对美好的想象过份丰富多彩，而她对悲惨的想象则过份贫瘠单薄，最终结果是她很容易因此崩溃，换句话说，她大部分时候扛着一个自制的象牙塔往前走，像是一只窝囊的寄居蟹，只有它被狠狠砸碎了，她才会感到一点点真实。现在的千寻，她的象牙塔已经碎得差不多了，在碎之前，她并不是这样的。

　　然而，在这样的前提下，千寻仍旧选择了以下答案：这不合理。起码，她觉得不合理。

　　然后，这个场景消失了。她的眼前突然一黑，所有的机器、监控画面、座椅，同时消失。

　　……故障结束了么？千寻思考。看，这个世界不需要投诉，它是否变化都差不多的。

　　随后熟悉的提示响起：

　　【第五关开始】
　　【亚太区第二关开始】

　　千寻再次回到了纯色的空间里，场景开始加载。

　　短暂的休息和精神上的松弛结束了。她回到了那个孤寂的、绝望的、充满恐惧的游戏中。

　　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幻觉。一个不应存在的场景。可是千寻实在难以这样觉得，虽然细节不是那么的合理，可是不合理的不才是现实吗？那句话是怎么说的——现实当然比小说荒诞了，因为小说得合情合理。好吧，千寻记不起来完整句子了，但如果她看到的是真的，那么，那里一定是主办方的后台？

　　主办方的后台。这个思考方向显然是崭新的，而且其中所含信息量比游戏本身的套路好玩多了。也就是说，她无法阻止自己停止思考。

　　千寻陷入了沉思。但没有沉思多久。因为现实很快提醒她，思考这一切对‘活下去’和‘在游戏中达标’毫无帮助。她坐在那里，迎接这一次的游戏场景，看看又是什么样的鬼地方。这形容词不算讽刺，按照他们的情境来看，甚至十分写实。

　　一个幽暗的、缺少光源，且十分潮湿的空间。

　　她已经玩了许多回合，作为稀有的幸存者（虽然对她来说并不算特别难，她十分好奇其他人是怎么被甩下去了的），这个主办方给予她的场景，一直都是华丽且光亮的。这不得不说，对于千寻本人的倾向性而言，十分幸运。

　　第一关的房子，普通寻常，看不出任何恐怖气息，甚至可以说很适合日常生活；

　　第二关的演唱会场馆，更是五光十色，随便照一张相片，都是好看的，否则就难以被称为知名场馆了；

　　第三关的废弃大楼，好吧，这个稍微有一点点沾边了，似乎很残旧，也不适于居住，到处都是锈痕，然而细节也十分丰富和真实，让人觉得这其实也只是一座普通工商大厦而已，甚至有些时刻和角度，看上去也挺有赛博朋克的感觉，不能算是不好看。艺术感不是一定要样样都精致完美才有的，很多有欣赏价值的照片，虽然具有美感，但其中的事物不一定是让人有感官享受的，只有精神享受。

　　至于上一关的剧院……再也没有比它更光鲜亮丽的地方了，哪怕是皇宫也不过如此。虽然千寻没有去过紫禁城以外的皇城。

　　总之，这些场景里有丰富的道具，多种多样的通关路线，并不是贫瘠到一无所有。这一点很重要。

　　但是这次，不一样。在打第一个照面的时候，千寻甚至觉得主办方在说“诸位小朋友们好，你们的假期结束啦，你们要开始上课了”。

　　不用睁开眼睛千寻也知道，自己恐怕被扔在了地底。泥土潮湿的味道，那股挥之不去的淡淡腥气，还有脚下湿润柔软的质感，她想起了从前被迫在郊野公园露营（某些父母没空管他们的暑假的小孩子，总是有很多事要做的，例如兴趣班和夏令营，千寻是其中一员），她把营帐底部卷起来的时候，上面全沾满了湿泥，不知是不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刚下过雨。然后那些泥土全沾在了她手上，糊成一团，旁边的土里好像还有蚯蚓。

　　而洞穴的高度并不是很高，是稍微高一点的人类会下意识微微弯腰的程度。千寻张望左右，这次她看到的人还是和上次差不多多，看来主办方真的是因为人数太少才把他们集合到一起了，并不怎么想让他们和使用其他语言的玩家聊天，千寻甚至至今不知道他们到底长什么样子，他们又经历了什么。

　　在他们的后方，是一道木砌的大门。看上去存在很多年了，又老又旧，有人上去推了几次，没有成功推开。很明显，这不是逃脱的出口。

　　然后，在木门的旁边，两个安在墙上的火把，在火把中间是一张斜斜的桌子，就像以前用来画平面图的斜台子，左右下可以对齐纸张，或者说，像一个憨厚版的乐谱架子。这个空间并不是很大，千寻一眼就看到它了，和一群坐着的人相比，它简直物理意义上的鹤立鸡群。

　　上面躺着一张羊皮卷。
　　和上次差不多的质地，唯一不同的是笔迹，看上去更潦草了一些，没有那么规整。

　　是规则。千寻明白过来了，这一次恐怕不是要单纯地在地底玩追逐战，还是要试图遵守规则，从中找出生路。而且这一次还不一样，他们看样子是要往前走的，而不是在那里坐着就可以了。虽然千寻更喜欢可以自由活动的关卡，也不得不承认这让危险性提高了不少。

　　总结一下千寻喜欢的关卡：不强迫她做什么事+不需要移动+不需要和他人互动，至于恐怖的东西，多一点也无所谓。好吧，这样的关卡不存在，主办方肯定不是请他们来这里享受生活的，这个世界上的被|虐|狂，真的没有那么多。

　　好啦，起码这次她似乎不能狠狠心就往下跳了，而往上爬是需要梯子的。千寻如此嘲讽前几关不知往下跳了几次，仿佛不怕脚抽筋或者直接扭断的自己。

　　不过，根据前几次的通关经验，她决定继续努力寻找能当梯子的材料，好让自己往后可以打开新的逃生大门。

　　不过……在这样贫瘠的环境中，她真的能找到么？这里的道具看起来真不多，目测随后捡火柴或者螺丝刀就不用想了。

　　有人拿起了火把，让光源凑得离纸更近。纸张是被固定在桌子上的，而桌子是被固定在地上的，所以不能拿起来，也不能带着往前走，顶多可以烧掉。

　　—迷宫规则—

　　一 请勿关注阴影中的一切。

　　二请专注地往前走。

　　三觉得应该转左时，请转右；觉得应该转右时，请转左。

　　四零加零并不等于八。

　　……

　　这一次所有的标点符号，都是正确的。没有留空，也没有错误的地方。很明显，两次关卡肯定是有不同的，如果一模一样，基本上那也跟玩火柴人一二三没有什么区别。虽然难，但玩的次数多了，千寻觉得她还是可以触摸到诀窍，就像现实中的游戏，某些关卡玩的次数多了也会越发熟练的。

　　而且，可以推理的点更少了。

　　老实说，她几乎确定这种有设立某种生存相关规则，并且是用来警告玩家的情况，肯定属于某种固定类型的鬼故事了，只是她不知道而已。她又不是什么有天眼的异能者，有不知道的东西不正常，千寻并不确定这种鬼故事该是怎样的，难道全都像是她上次经历的那样么，不明就里且不知所云。

　　但是，总而言之，有规则就等于有线索，对于千寻这种并不怕死的人而言，未知也不算是可怕的，她只会用脑子而不是用直觉，去推理规则背后的含义，想象那些场景中该注意什么。

　　至于遇上了会怎样？那不就见机行事吗，有什么可怕的，她不随机应变她难道要等死吗。

　　所以千寻不太能体会到那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她只能体会到看得见的可怕，可能是因为想象力不够丰富吧，除非等事情发生了，她真的会将规则当成一张通关攻略，而不是什么借题发挥的好题目，更不会无限扩散想象范围。

　　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怕的，而即使才刚通过类似的一个关卡，她感受到的，更多是不自由的糟糕之处，她讨厌那种自己的结局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甚至在最后两天她仅剩的感觉也就只有困了。对，觉得困，一个已经四天没有睡过觉的人类，除了自责没有强行将时钟塞给其他人以外（事实上这也不太可能），还有努力强迫自己不在舒适的环境中闭上眼睛，还能有什么想法？

　　厌恶和恐惧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厌恶意味着很了解那个东西，清楚每一个细节，才会感到讨厌，而恐惧则相反，想象空间越庞大，越觉得自己不认识它，则越是恐怖。

　　更糟糕的时候，她甚至想起了圣经中那句‘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就有福了’，她常年嘲讽这句话。在真正的唯物主义者看来，没有看见的东西是不值得相信的，没有看见的东西也是不值得害怕的，所以，千寻怀疑会觉得害怕的人，大约就算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者，起码也得是一时丧失理智了，她不能够理解他们，毕竟她甚至从来不看恐怖片。

　　只有像是千寻这种人才会觉得，一切恐惧来源于火力不足，只要她能活下来就好了。她体会不到什么是想象的恐怖，倒是知道马上就要被杀掉了有多痛苦，毕竟她经历过啊。

　　哎。千寻咬牙切齿。

　　所以千寻此时的感觉并不是松一口气，因为规则的数量太少，不用注意那么多细节，起码不用拧时钟了；而是禁不住叹息，因为这次可以用来推理的线索再次变少了。

　　最重要的是，她讨厌谜语人。好好说话，老祖宗传下来的语言，不是让人在这不说人话的。

　　前两条规则还好，后两条似乎纯属于故弄玄虚。好吧，它肯定是有意义的，只不过千寻想不到。她决定不想那么多了。

　　纸张旁边有两个火把。那个不说话的男生拿了第一个，走在了最前，于是千寻拿走了第二个，走在了最后。她默默越过纸张，直接从托座上拿起了它，火焰是热的，所以下面的握手处也受到了影响，很烫。

　　似乎还没有什么人想到火把的事。仿佛一群人都不是唯物主义者，也或许，不过是千寻的阅读速度太快，而且根本没有看第二遍，她唯一还算有点优势的，可能只剩这个了。真是的，在逃生游戏里，做看字看得最快那个，这到底有什么好处？

　　所以她很幸运，没人和她抢第二个火把。

　　在千寻看来，火把是重要的道具，她才不在乎她是不是要走在队伍的最后，随时可能被身后黑暗中出现的怪物抓走，她只知道她不懂得用火柴盒以外的东西生火，而关键时刻一个道具可以救命。

　　最重要的是，她肯定自己现在不想当第一个了，也不想率先沖关，更加不想勤勤恳恳地当劳模解谜，并且帮助其他人通关，仿佛自己有多么的乐于助人。在上一场目睹那么多人，就在坐在自己不远处、几乎是触手可及的地方被淘汰，千寻好似也变得更冷漠了。更何况，她无比确定，在他人眼中，她比背景板也好不了多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反过来说，也就是别人怎么对你，就等于他默认你可以怎么对待他了。

　　她站在人群后，等待他们往前走。

　　其余人之中，相当多的人看了看那道木门，不是想逃出去，而是因为那是身后的黑暗。但是千寻没有理会这些，她仅仅只是往前走。

　　黑暗？
　　比得上随时会动手捅你的所谓队友可怕吗？

　　千寻在心里吐槽了一句，心想是不是恐怖电影里那些选择落单的人，就是这么想，然后他们就头也不回地，奔向了作死的道路。

　　挺好呀，作死听上去挺适合她的——。不过很可惜，截至目前为止，她还没有死。她漫无目的地联想着其他无限流的故事里，故事舞台都是什么样子，可惜她不怎么看这类型的小说。

　　于是千寻跟着前方那些人继续走下去了，但仍旧和他们保持了一点点距离。

　　地下迷宫中的道路是错综复杂的。洞穴中的环境非常不好，昏暗，潮湿，走道并不宽敞，令大多数人只能保持队列，而不是左边一堆右边一堆地散开来。但是，在绕过第一个回廊时候，千寻感觉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因为墙上的火把并不少，走过来的这一段路，她数了数，甚至足够他们一人一个了。有不少人拿了一个下来握在手中。
　　千寻无奈于自己的推理错误。但尽管如此，不可否认的是，那些火把过于疏落，导致走道中仍然是昏暗的。

　　请专注地往前走。不要看阴影。

　　前两条规则就是如此简单，大家在认真执行着。虽然可以仔细想想，阴影和背后有什么东西，但根据上一轮的经验，千寻认为，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似乎会更好。

　　大部分人走路的速率并不慢，假如这关是第二关，她相信她就能够看见一大群人站或坐在原地，不是寻找分叉的头发就是抹鞋子，再不然三五成群聊聊天，要么在角落发呆，一副出口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样子。

　　千寻这样想，但没有多说话，她只是默默地走在最后，什么也没做。

　　就在此时，第一个在迷宫中常见的场景出现时：分叉口。

　　一左一右。

　　即使站在人群的最后，她仍旧很快感觉到了不对。人群很快驻足，而她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那些甚至在往后退的人群，让她得到了向前的机会，于是她向前。看，性格决定一个人作死的方式。

　　千寻已经很熟悉这种味道了。她当然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想走这条路，包括千寻也不想，因为她想起了自己在十五楼被杀的时候，洞口中流下的那些温热液体。她也不是不怕痛的，她也是人类，只不过她过份自私，所以不切身感受就不太会害怕。

　　阴暗的洞穴中，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没有任何异常，另外一条是一滩血。怎么看，都是没有异常那条比较安全，走另一边说不定会遇到什么机关。

　　但千寻还记得守则：她不能停下，并且，她觉得应该走哪一条路的时候，必须走另外一边。

　　于是她没有停，她径直往那条没有人的、地上是深色液体的岔路走去。

　　一个人的性格往往左右了她的命运，明明千寻已经在消极怠工了，她仍然充当着人群中最前面的那个。不是领导者，顶多能算是冲锋在最前线的炮灰。

　　她走了进去。
　　她路过了那些液体。——即使是千寻也不会踩踏它们，毕竟虽然不害怕，未知带来的影响还是越少越好，液体被踩踏就会溅开，谁知道沾上那些来自不知名生物的玩意儿，会不会被它附体，或者更容易被弄死。千寻还记得第二关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记忆力不至于差成这样。
　　她将所有人抛在了身后。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没有人说话，起码千寻听不到有人说。她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的，反正还能怎么想，他们的停留可有效了，终于等到有人给他们当炮灰了，他们不用自己尝试了。

　　浅浅看到她的样子，不禁笑了笑，不知道在笑什么，总之她第二个走过去了。

　　她也没有事。

　　于是，后面的人们也走了过去。当然他们是不会认自己怂，他们会觉得自己是谨慎小心，他们总有法子将等别人做炮灰说得冠冕堂皇。

　　千寻没有想这么多，她只知道不好好往前走，结果很可能跟上一回合不好好当观众类似，会被淘汰，然后躯体还会被不明生物吃掉。

　　好吧，他们真的被吃了吗？不知道。千寻没有去想这个问题，根据鸭子定律，如果一个东西看起来像鸭子，那它就是鸭子，所以那些人听上去是被吃掉了，那它们就是被吃掉了。

　　千寻只是继续了。就在她差不多能看见下一个分叉口的时候，她听见身后有惨叫声，估计是在很后面的地方。

　　……是谁？
　　现在千寻还知道名字的玩家委实不多了。她只能推测：总之，又一个玩家被淘汰了。

　　经过了上一轮，千寻对于被淘汰的数字也不是那么敏感了，因为在前两天淘汰了很多玩家，但是度过第六幕之后，剩余的那些人竟然全部撑到了下一轮，全员堪称内卷巅峰——虽然确实也是挺不容易的，但也证明了在场所有人的能力，绝对不会比千寻更弱。

　　为什么他会被淘汰？
　　同一条分叉口，一起走，为什么有些人能通过，有些人不能？

　　千寻决定不细想了。因为以她的脑子，估计细想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她又不擅长自欺欺人。

　　但是对于大部分玩家来说，则是另一种情况了：

　　你看，当一只从众的绵羊并没有什么好处；
　　你看，别人抬头看天，他们不一定有事，但你却可能有事；

　　你是不安全的。
　　即使身处人群之中，跟随着大部队做一样的事情，你也一样是不安全的！

　　怎么了，你以为这样就有用了么？

　　它仿佛在嘲笑他们。

　　……

　　一部分玩家于是瑟瑟发抖，只不过其中绝对不包括千寻，因为这种感觉，她在不久前就体会过了。她犹如一个越级玩家，所有PVE场合她几乎是无伤通关，只有PVP场合才有可能令她有一点点胆怯。

　　下一个岔口更离谱了。
　　之前被淘汰的玩家尸体出现了。幸好不太多。要是全部的话……还怎么走过去？

　　千寻继续绕过去，这是名为‘保持低风险’的通关习惯。

　　再下一个岔口，千寻看到了左右两边的墙上堆满了骨头，看上去好似一个金字塔，或者多米诺骨牌，只要轻轻触碰一下，它们就会倒下。人类身上有二百零八块骨头，它们不是完整的骨架，而是杂乱地堆在一起的。

　　千寻继续往前走。

　　……

　　事实证明，幸存的大部分玩家，学习能力很强。除了第一岔口的那个人，再也没有人在类似情况下淘汰，不过代价是和千寻走同一条路的玩家越来越少了。当然，对她来说没有区别，反正很少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聊天，充其量只能算是交换信息，而调侃是其次的。

　　当她越过好几个岔口之后，面前的道路变得更黑暗了。

　　虽然经过这么多路程，他们已经变成了人手一个火把，但这里太黑，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所以，千寻只能被迫将光亮挪到离自己更近的地方，毕竟不能看阴影，而黑暗也接近阴影。

　　……在黑暗中什么也别看？这活对她来说似乎很熟？千寻纳闷地念叨了一句，虽然追逐战已经占据了她的前三关，但这毕竟是恐怖游戏中的固定梗，所以她还不怎么觉得离谱。但在黑暗里摸索，似乎并不是恐怖游戏的常见情节？

　　但很快千寻明白这一次发生什么了。

　　岔路不见了。她几乎是立刻感觉到，周围的道路变得宽敞。她伸出一只手冒险地探了探，随后发现果然如此。所以，在黑暗中，场景似乎变了。虽然不知道是变成什么样子。

　　她只好继续往前。

　　然后，她在火把旁边看到了一个东西——

　　她的旁边，是一个衣柜的把手！

　　千寻一脸疑惑，也许还带着些许惊恐：这里不是迷宫吗？这里为什么会有衣柜？

　　她没有回头，她只是继续往前，然后她看到了另一事物：一张双人床的边缘。以及更多的东西：窗帘，墙上的贴纸，放在一边的置物箱。

　　这是什么？她不是在迷宫里么？

　　千寻更困惑了。她无所适从，看上去像是一个穿着无菌衣拿着针筒的人类，突然被扔到了垃圾房里；或者相反，她全身鲜血，突然被扔到了一张舒适又漂亮的大床上。

　　千寻只能继续遵守规则，瑟瑟发抖地往前走。

　　但很快，她听到一声尖叫，“老公，屋里有贼！”

　　一声凄厉的叫声，可是也不算恐怖，因为内容听上去家常极了，起码是一般人会有一点点可能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

　　可是千寻更愕然了。

　　……什么？她听到了什么？

　　好吧，已经没有时间想了。不论是为什么都好。
　　根据长时间锻炼出的惯性，她不回头也不停下，她拔腿就跑。什么是挣扎？和一群认定你该死的人争论你不该死吗？

　　但是，在边跑边弄倒身边东西的情况下，她突然全明白了。

　　那个尖叫是从双人床枕头的位置传来的，从现在的场景看上去，她不是在迷宫里当玩家，她成了一个误入别人家的盗贼。她不清楚迷宫里是什么设置，总之她很清楚现在情况就是这样了。她可能不是还在迷宫里，但她一定还在游戏里。

　　所以，千寻需要赶紧逃。她管不了她身后到底有没有其他玩家了，她只能举着火把继续往前跑，努力逃离这个家，别被人当犯罪者宰了。

　　这辈子甚至没有偷过同学一把伞，并且通常是被偷东西的那个人的千寻：“……！”

　　你们看看这个火把好么？一般小偷为什么不是举着手电筒？

　　一般人当然会选择报警，但现在是一般情况吗？

　　好在这次要躲避的是普通人，于是千寻一点也不害怕了。

　　这个家对于她来说还挺大的。有两个卧室，一个浴室，不过没有走道。千寻作梦也没有想过，她会在陌生人的家里逃命，所以她的姿态或多或少有点畏缩，在最后跑到玄关的时候，不合常理的情况出现了，玄关旁边是一面落地窗，窗户是打开的，外面是花园。天色仍然很黑，屋里仍然很黑，她不过是看到了火把附近的一些杂草，并且一厢情愿地希望那不是什么恐怖的森林。

　　她终于想清楚了，她在某个平层或者别墅的一楼。
　　这对千寻来说仍然很罕见。

　　后面一群人在喊打喊杀，仿佛她是过街老鼠。于是千寻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了，她只能谨记剩余的规则，当她下意识想要扭门把手的时候，她硬生生转过去，改变自己的意愿，直接破窗而出。

　　她很快就逃脱了。

　　然而一切并没有完，并不会这么快完；要是一个场景就可以的话，这个迷宫也未免太简单了。

　　在随后一段时间里，千寻分别扮演了以下角色：

　　在小黑屋里被审问的旅客；
　　在潜水艇里被当成要往气瓶里换纯氧的船员；
　　纵火现场的纵火人；

　　总而言之，她仿佛被拖入了一个一个犯罪场景中，并且成了被抓住的犯罪者。当千寻逃出去的时候，她的内心非常复杂，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想。或者说，她仅余的想法是，原来纯氧对人类是有害的啊。

　　这时候，她已经从不知多少个古怪的出口出来了。假如说，从一个出口出去，等于拐过一次岔口的话，千寻觉得她起码也走过四个岔口了。

　　……总之，这好像是个逃生游戏。
　　可当逃出最后一个场景时候，千寻觉得她已经不太能够体会到这一点了。她内心充满了困惑，她一点也不觉得这很正常。

　　所以说，一个普普通通的游戏，为什么要将那些东西弄进去？在现实还不够烦吗？

　　千寻吐槽了两句，她虽然隐约明白迷宫想要做什么，但是并不能真正领悟它的用意。

　　她只是一边喘气一边往前走。因为在那些场景中的数次作死（千寻一向不擅长猜度人心，还总是想尝试有没有其他通关方法），她终于不是第一个了。

　　但是，当她逃出来之后，她渐渐看到了其他人脸上的表情。

　　一个玩家，年龄在十五到二十五岁之间，就算能通关，一个普通人肯定也不是撒谎精，大部分人肯定还是习惯说实话，是有人会说说小谎，但在被迫到极限的时候，这些人一定也将真实的表情摆在脸上了。

　　假如真的有这种两面人，那差不多也是天选之子的级别，不会所有人都是。而且，两面人喜欢的是维护自己的社交形象，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表演得特别不合群且像个异类。

　　除了千寻以外，其他玩家的状态，看上去都不怎么好。

　　他们肯定是被刚才那些场景影响到了。她不需要多努力推理，都能想到这一点。

　　纵使共情能力不是特别强，但她也看到了他们脸上的恐惧：那种被视为异类，不被所有人认同，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却被他们所谴责的感觉。

　　他们不适应这样，肯定非常不习惯，大部分普通人，即使没有故意将自己放在道德制高点上，十有八|九也觉得自己是个遵纪守法的正常人，而不普通的人不在讨论范围内。所以，他们无法承受任何无缘无故的指责，这怎么也能算是个槛。

　　千寻想：对他们来说，是这样的么？

　　可以逃离那里，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好事，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迷宫要让他们经历这些，甚至也不懂他们凭什么要这样，他们什么都没做。他们的行为符合大众认知，他们的身份也是普通人的一员，他们从未脱离人群，他们从未成为边缘人士。

　　他们不是同性恋，他们不是自残者，他们不是精神病，他们不是残疾人士，他们不异于常人，别说犯罪了，除了极个别人士，所有来到第四关的人，都是身心健全的。

　　至于被千夫所指什么的，如果不是被卷入游戏，他们甚至很可能嘲讽上述四者。网络与现实是不一样的，不然那些嘲笑某种缺陷，甚至会对某些饮食习惯感到可笑的人类是怎么冒出来的？

　　是啊，十九岁的千寻很困惑：世界不就是这样的吗，因为你什么都没做，所以你当然应该去死啊。

　　但，她并没有说什么。也不全是不想伤害他人，而是千寻就不太相信，他们会真的害怕这件事很久。也许过一段时间就不害怕了吧，她带着一丝侥幸的心态这样想，人类的记忆一向跟金鱼差不多的，即使现在，他们确实有一秒钟的时间，投入了此情此景。

　　不知为何，千寻突然想起那个不会说话的男生来，她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感觉，会是什么样的呢？和自己差不多么？她刚才也看过这里的其他人了，他似乎在另一个岔口那边。

　　其他人走路的速率也并不很快。一个女孩子甚至扯住了其他人的衣服，似乎想通过接触，重新恢复她是普通人之中一员的认知。

　　那些生活得很好的人类，他们多半做不了什么情节复杂精彩而诡异，场景鲜明细腻到丰富的噩梦，因为他们所能感知到的恐惧，通常是单一且缺乏层次的。

　　而对于某些人来说，噩梦已经差不多成为他们人生中的调剂，因为它们浓缩了，看上去甚至比现实要好很多。她注定理解不了他们，就像她理解不了，为什么对某些人来说，阅读任何出版书籍，均是一项折磨。

　　千寻终于感觉到了几乎只有一丝的不开心和更浓烈的自嘲和讽刺：她从来不是人群中的一员，她不是引人注目或讨人喜欢的天才，偶尔有人注意得到她，那也不过是为了将她推出战场当炮灰。

　　她不是在无病呻吟，她是在描述事实。不将她当炮灰或者背景板的人，她几乎没有遇到过。

　　那并不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所以，她也没有那么在意。

　　而且，即使不想要做到那样，她也还是通关了。只要能够活下去，为什么一定要融入人群？这是什么需要团队合作的地方吗？

　　于是，她继续往前走了。

　　黑暗持续了很久。

　　千寻手中的火把仍然没有消失。她仅仅只是望着火光，她甚至不全是望着脚下，因为她在遵守规则，不能看着阴影，而脚下是阴影。可是很快，她听到身后有火把落在地上。但是，并不是这样就会被淘汰的，千寻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开始两人共用一个火把，他们专注地望着同一个，看起来有点像是某种即将要在同一个杯子里喝奶茶的情侣。

　　很明显，只有在害怕的情况下，人类才会扔下手中的光源、武器和厨具。这也是很多游戏不会给予玩家玩火机会的原因，火能扭转的局面太多了，能够毁灭的事物也太多了。

　　看，他们能轻而易举找到同伴，但她并不能。

　　已经第五关了，人与人之间的某些差异，也越来越明显了。他们通关的方式，也越发彰显了他们的性格与特质；就像千寻，就算曾经得到过帮助，她有哪一次是靠着别人通关的？如果关卡里不是有这么多道具，也许情况甚至不会这么明显。

　　不知为何，那个落下的火把，并没有延伸成铺天盖地的火海。黑暗吞没了火光，然后，那些光也一点一点被淹没了，再也不见踪影，没有浓烟，没有被烧后飘过来的灰烬，没有淹没视线的烟雾，没有让人咳嗽的气息，什么都没有。

　　它被黑暗吞没了。或者说，它被它吞没了。

　　千寻没有扩大化这一点，她仅仅是向自己描述事实：

　　由此可见，阴影之中，很可能并不是一片空白，而是确实存在着某些‘事物’——。如果不是的话，按照正常逻辑，为什么在他们刚刚走过的路中，火焰居然不会烧起来？

　　但是，关于那里面是什么东西，千寻并没有想更多。别说是想更多了，她的步伐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仿佛这不值得关注。她不觉得恐惧，甚至不觉得需要担心，她的想象力对于‘它’几乎算是失灵的，没有漫无目的的联想，空白一片。

　　——毕竟，她最畏惧的事物，不是其他，而是‘光’啊。

　　千寻禁不住叹了口气，还是抓紧了她的火把，为了生存。她好歹还是激起了一点点动力，但不是为了逃离黑暗，而是为了逃离光源，以及身边的人类。

　　她身边的人太多了，她感觉很不安全。这仿佛是个悖论，听上去非常可笑，不符合常人认知，可是对于千寻来说，却是一句由多年经历打磨出来的、实打实的大实话。

　　不久之后，千寻在前方的道路，看到了微微的亮光。很远，几乎只有一点点。与此同时，他们身边的墙壁也开始变宽，一直在沿着墙壁走路的千寻，发现她几乎是在斜着走路。这不是说她喝醉了，是指墙壁在拐弯。

　　道里终于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了，他们已经在这样的环境里走了好久，现在能够扔掉火把，没有一个人不感觉庆幸，但是，所有人已经认知到了现实有多严苛，也一样没有人扔掉它。光并不是从天花板上的灯发出来的，而是从他们的脚边，以及下半面的墙上。而光很亮，几乎照到了墙壁的上半，看上去犹如某种舞台灯光特效，只是也并不五颜六色。

　　千寻只是在庆幸之余感觉到了一丝警惕：他们来到了新的环境里，所以迷宫这次要搞什么鬼？

　　她熟练得真是不能更熟练了，毕竟已经挺多关了，虽然每次的手法都不是完全相同，但只要是人，总能猜出来一点点的。

　　走道的高度也变得稍微高了一些。而且刚才在岔口分开的人也出来了，他们十几个人重新汇合，于是走道变宽阔了，几乎像是车子会走过的海底隧道。千寻左右张望，怎么也没有看到诡异的东西。从其他人的反应来看，其他人基本也没有发现。

　　但是，根据千寻的推理，环境的变化一定是有理由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如果没有意义，它是不太会出现的，顶多只是出现的动机不是为了推进游戏进程，但如此明显的细节不会是。那么，那个动机是什么？

　　她想：总不能是因为走的人变多了？

　　然后，千寻没有推理很久，一个大石头从墙边滚了下来。不是他们旁边的墙壁，应该说，从他们的身后，斜后方的墙上。

　　千寻是从旁人的脚步声中发现这一点的。等她发现时，她几乎只能够躲了。而被它滚过去的下场，估计会跟高速公路的车轮下的小动物差不多，不但是变成一张饼，大有可能已经奄奄一息，并且很快就会被淘汰了。她丝毫不怀疑，只要被滚到一点，哪怕是一个脚趾头，也可能造成重创。

　　石头滚过去。周围的墙壁和地板不是直角，是有弧度的，所以石头滚了上去，几乎是滚到了他们的上方，很快又从另一个角度滚下来。

　　……这一关，是要他们玩巨大版本的躲避球？就这样？

　　虽然这个游戏的各种设置是很直白，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在强迫他们往前跑，但是，这样的设计简直称得上简陋，即使千寻很希望每一关都可以是这样简单，然而这种不是主办方风格会做的事情，才更令人觉得惶恐不安。

　　对，千寻已经差不多认定主办方是人类了，就算有这一关开始之前的那个场景，她仍旧这么觉得，因为人类以外的生物，为什么要了解人类的恐惧？

　　千寻心中生出浓浓的困惑，但是更快，这种困惑消失了。

　　因为她正在跟着前面一个似乎很会躲的人，她一直在左右看，似乎是为了确定石头会从哪里滚下来，好跑到它后面或者她所预判路线旁边的位置。她在看石头，千寻在看她，妄图通过跟随能通过第四关的高级玩家躲过这一波危机，顺便分神思考一下主办方在搞什么鬼。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身边有很多玩家，他们需要同时活动，而且短时间内，似乎是不会分开了。所以，她当然要利用一下这种情况，找机会划划水了。好吧，这不道德，但她是人类，人类就是需要休息的啊？

　　于是就在这个时间点，那个千寻跟着划水的玩家突然高声尖叫，叫声高昂得令人无法忽视。起码千寻忽视不了。

　　因为千寻一直在看着她，所以第一时间发现：

　　她并不是因为自己要被石头撞到而尖叫的，她是在抬头看到天花板的那一刻开始尖叫的！石头根本没有在接近她，也并不是离她很近。所以，按照常理，根本没有必要尖叫。

　　已经不用想了，很快又一个人抬头看了天花板，然后重复了相同的言行举止，仿佛绵羊效应，一个人做什么，另一个人也跟着做什么，即使他们根本并不知晓天上掉下来的是导弹还是百元钞票。

　　千寻已经对‘别人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这种行为免疫了。怎么了，一起做同一件事的人多了，他们就不会死吗？不，现实正好相反，不论人类做些什么，他们最后也还是死了。千寻在心里吐槽/自嘲道，于是她更不可能朝上看了。

　　可是这下千寻更确定了，天花板上一定是有什么。

　　问：他们为什么尖叫？
　　答：因为他们害怕。

　　问：他们为什么害怕？
　　答：因为他们看天。

　　而天上有什么呢？灯光是从地上发出来的，而且这又不是探射灯，所以，天花板上，是阴影。千寻很快得出了此一答案，结合开始时入口处的规则，她并不觉得这个答案是错的。所以说，有可推理的定律对他们这类人委实不是什么好事，他们理性过头了，足以忽视恐惧，开始进行解题，仿佛这不是什么令人恐惧的文字，而是一道可以得出答案的算术题。

　　总结：不记得规则引发的血案。

　　好吧，千寻不会说这很不应该，毕竟刚才那样的情况，真的很容易不记得要看光亮处……总之她不要看天花板，触犯规则绝对没有什么好处，不论她是否好奇，只要不是她暂时没有了脑子，她都不会这么做的。

　　只是接下来的情况无疑更危险了。他们只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拼命挣扎，不但不能看天花板，并且要更努力地躲避石头。

　　千寻拼命扩展了火把的范围，就是努力举起它，好让她起码能看到高一点的地方去，但又看不到阴影。

　　然而一个人的努力是有限的，她就像那个在桌子上举杯，试图和其他人一起庆祝的人，迟迟得不到他人的回应，假如不是在逃生游戏里，甚至略显得尴尬。

　　她倒是有点希望其他人也这么做，好让角度更完整，不过一个也没有，其他人仿佛逃生就竭尽了全力，或者这里并没有利他主义者。千寻注定没有同伴了。不过只要能看到周围，那么这就是有利的，她就还是会这样做。

　　石头滚的速度正在加快，于是他们散开的速度也加快，看起来几乎像是一群努力躲开野兽的小动物。石块碰触墙壁，发出细碎的类似滚过骨头的声音，然而在落入黑暗中时，连这样的声音也几乎消失了。

　　没有什么人躲不开它。值得庆幸的是，暂时没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被淘汰，不然的话，这里的死物不一定是会消失的，所以他们踩到被淘汰的玩家的话，还是有一定机率会滑倒。

　　千寻唯一能相信的，甚至不是她身边的玩家足够善良和值得她信任，而是她身边的玩家足够卷，差不多每一个都是在极其幸运的状况下幸存的。想想那些被淘汰的玩家有多弱，就会禁不住庆幸，幸好他们不在这里了……这确实不是淘汰制，这对他们也没有好处，只是千寻还是会产生这种没有多少良知的想法。

　　反过来，以前偶尔她在打游戏的时候，会庆幸这一关很难，就算她的队友没有掉线，恐怕也过不了这一关了。那样就不会有很遗憾的感觉。

　　千寻继续往前跑。虽然有点缓慢，也算是凑巧，但是在那么多人的干扰之下，它还是往黑暗中滚了过去，滚到他们的来路时候，再也没有出现过。

　　……它大约也被黑暗吞噬了。黑暗目前吞噬的事物包括（就千寻视角中所见）：一名玩家，一个火把，一个大石头。

　　千寻这么想着，继续在半明半暗的环境里往前走了。刚才她没有跑，只是快走，毕竟跑得太快，很可能一个冲刺就冲到了石头前面，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这时候她才想起来，刚才一个重大发现：

　　……唔，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吗？

　　其他人肯定也察觉这件事了。

　　那几个看到了天花板上的阴影里的玩家，状态显然不太好。想想自己在过往关卡中的形象，以及他们的精神状态，千寻她不认为，自己问他们可以获得答案。更重要的是，如果知道的话，很可能也没有什么好处。

　　她不知道，也不太想知道。但它就像是笼罩在了头上的阴影，让千寻很难忽视它。那听上去不像是什么活物，因为没有很明显的呼吸声，那个石头从天花板上滚下来的时候，也没有看到它上面有什么粘液或者血液。

　　它是立体的吗？它是生物吗？它可以被杀死么？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千寻唯一确定且知道的事实是：它一定还在，并且是在阴影里。真可笑，上一次敢出现在光明正大的舞台上，让他们闭上眼睛，现在就刚好相反，躲在暗处，然后让他们不要看么？

　　她不禁感到了一丝厌烦。按照定律，不会她还要面对这种设立下重重规则的游戏一次吧，第一次是亮光，第二次是阴影，第三次……会是什么？既不亮也不暗？

　　总之，她是没法拿它怎么样的，手上唯一的武器：火把，已经被证实纯属于没用的废物了，起码在对付它的时候是。

　　如果黑暗能够吞噬火光，那么‘它’也一定可以。

　　但是，知道这些，也并没有好处。在阴影的笼罩之下，玩家们再也没有一个抬头看了。

　　千寻觉得他们正在死撑。

　　在很多时候，她根本看不到其他玩家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不是她总和人群错开，就是她冲得太快，于是他们在她眼中，和背景板也没有什么不同。这一次，所有幸存的玩家会合了，她也就能够看到大多数人的样子：疲倦、不安。

　　几乎每一关开始之前，主办方似乎会设法重置他们的精神状态，让他们不觉得疲累也不觉得没完没了，效果十分古怪，意识和记忆不统一，明明知道自己做了很多事，但是感觉上跟刚起床差不多，仿佛肾上腺素正在发挥它的作用。

　　然而，这次游戏已经开始了挺久。其他人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们自然也会累，于是一个个几乎是强迫着自己往前走，有人看起来挺害怕，有人冒了很多汗，有人受了一点点伤，好像需要一个中场休息。这已经是挺不错的了，如果是一群二十五岁往上的，可能有一半已经选择躺平——为什么是这个年龄区间，千寻一开始不太明白，但现在也已经有点明白了。

　　很可惜，他们是没有中场休息的。千寻望了望前方：她身边的人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了，前面如果发生什么，还是离他们远一点的好。

　　何况她也不知道往后的迷宫是什么样。她确实不安，但不是特别担心，因为她也知道自己担心与否，并不会左右现实情况。

　　在半亮半暗中，岔路似乎暂时消失了。他们一直在一条直路上，道路还是和先前一样宽。千寻并不能因此感觉到安全，她仍旧在左右张望着。

　　头顶上一直能够听到水声。她不清楚是什么的水声。这里的状态在人工和自然之间，地上的路不怎么平整，有很多沙石，那些墙壁也是粗糙的，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水泥堆砌出来的墙。然而，按照人类的普遍认知，这么笔直的路，就不太可能是自然的。也会有，但结合他们来到这里时候的情况，怎么看都像是某些人打造出来的，而且这群人的技术还不太好。

　　她辨认不出这里的地貌，甚至看不出那些墙壁的‘材料’到底为何。这里倒是可能有读地理的学生，但现在就算知道这一点，也并不能改变处境，那她当然就不白费工夫了。她对此一窍不通，不认定头上那些水声来自地下水就不错了。

　　就在千寻试图通过水声位置，猜测他们离地面到底有多远的时候，她发现地上的光变得更亮了。这也就是说，阴影的范围进一步缩窄。

　　她实在很难说服自己不抬头望去。

　　‘它’一定是仍然存在的。它是什么千寻仍然不知道，反正这也不重要。

　　但范围变小……说明‘它’的生存范围也在变小。

　　千寻无聊地作着无谓的推理：

　　这是不是在说，他们变得更安全了？

　　不知道。没有推理过程，千寻只是直觉认为：事情绝对不会这样简单。主办方看起来是会就这样放过他们的样子么？

　　当他们走到某一个地方时，光亮终于停止扩大了。千寻几乎是立刻停下，左右张望这次又发生了什么。她自觉自己已经摸熟了主办方的套路：他从来不多做别的铺垫，该发生什么就发生什么，几乎不会营造氛围，比起自己恐吓自己的恐怖，更像是无缘无故的惊悚。

　　就在此时，千寻发现，他们走到了道路的尽头。死路。

　　前、左、右都是一面墙壁，除了他们的来路，一条路也不剩下了。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往前走了。她跑前几步仔细观察了一阵子尽头的那面墙，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然后千寻回到中央处。

　　第四面墙落下了。在他们的身后。

　　一群暂时无处可去的蘑菇在盒子的底部呆着。

　　好吧，千寻也知道：她还可以看看天花板。但，之前发生的事情已经告诉他们，天花板上只有阴影，阴影中没有可以帮助他们的道具。千寻左右张望，她不相信迷宫将他们驱赶到这里，会仅仅只是为了让他们当活祭品。

　　其他人中也几乎没有抬起头看天的——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游戏都已经告诉他们，不要破坏规则，否则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不论是否知道阴影里有很可怕的东西，这一点都是毋庸置疑的。

　　疲倦、饥饿、干渴、受伤，他们一群人中，也都占全了。千寻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什么异常，她既看不到突发事件，也没有感觉到某种潜移默化的改变，然而不久之后，她感到脚底一凉，终于明白发生什么了。

　　千寻望向她的脚下。

　　是水。
　　水正在从墙边渗透进来。

　　这时候千寻才发现，她一直以来听到的水声，变得更明显了。如果说之前是若隐若现，现在就是清晰的滴滴答答。能够在这么大的空间里完整覆盖住一个平面（地板），那么，它肯定出现有一段时间了。

　　于是刹那间千寻明白为什么迷宫中的光更亮了。因为在一片黑暗中游泳，显然是比在亮光里游更困难。或者，他们不可能在游泳的时候还不注意阴影？

　　现在没有人移动了。鞋子正在变湿。理论上，如果要入水，不穿鞋当然更好，然而在谁也不知道水里会出现什么的情况下，有人敢把鞋子脱了，任由它暴露在光线下么？

　　起码千寻不敢——

　　于是千寻没有脱鞋，她甚至什么都没做，而只是看了看手中的火把。

　　她当然不想扔掉它。非常非常不想。

　　赖以照明的火把。一直在上升的水平面。两者显然互相冲突。

　　即使以千寻的脑回路，也没有想出她可以怎么举着火把游泳，她只懂得游自由式，而在这个环境里，就算她会别的，她仍然不想选择自由式以外的姿势，因为据她所知，这样是最快的。蛙泳和蝶泳……前者她好像还记得一点但是太慢了，后者则太过复杂，她根本一点点都记不起来。

　　至于仰泳……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

　　如果千寻希望速死，她为什么不干脆停止游泳？

　　水已经淹到膝盖了。千寻当机立断，将火把往远处一扔。

　　她曾见过一个很可怕的场景：她试图用水瓶里的水浇灭烧烤炉子上的火源，然后，火势变得更大了，仿佛水还能让它烧得更旺。但是，那大约是因为水太少，在她扔过去不久之后，那些火焰就熄灭了，火把很快沉没到了水底。

　　她这次终于不是最快扔的那个了，毕竟这次的形势太悬殊了，早扔晚扔，似乎根本没有差别。千寻站在原地——也就差不多是正中央，继续等着水变多。她就像是被困在一个井里，只不过谁也不知道上方有没有出口。

　　千寻不知道——抬头往上看吗？

　　不。才没有人往上看，她当然也不会，能够来到这里的，没有一个是傻瓜。

　　她暂时还是不要当炮灰了，看看其他人怎么做吧。她也很想站在某一面墙旁边，赌这面墙上有出口，然而从逻辑上来说，站在中央才是最安全的，因为不论要游向哪一面墙壁，都是同样的距离。

　　水平面以极快的速度持续上升了。

　　千寻已经用裙子上的绳子扎起了袖子和头发，以免一会儿换气时候被布料和长发盖住了脸，进一步影响呼吸。水并不是透彻的，而是有很多沙石漂浮在里面，并且不是蓝色。在诡异的白光下，这些水看上去是污浊的，当千寻开始漂浮的时候，她感觉和在大海或者游泳池里一点也不同。

　　水很深。她有时游，有时漂浮一下，并不急着移动。

　　这里肯定没有泳镜，甚至带着眼镜的人十有八|九也已经将眼镜收了起来，以免被水冲走。千寻冒着眼睛被污染的风险，往水底看了一眼——

　　千寻的呼吸凝滞了。

　　已经比她能够接触到的深水区还深了。

　　很可怕。她丝毫不怀疑，这里是可以供他们潜水的。千寻没有多看，她在水面上显得很渺小，而且这里没有边缘可抓的扶手，也没有随时会拯救他们的救生员。这里不安全，这里从来就没有安全过。

　　水底离他们很远。天花板比她想像得还高，他们仿佛正在挑战人类的极限，这种专业游泳选手才可以应付的局面，就这样扔在了他们面前。

　　她不能再往上或者下看了。往下看会引发恐惧，往上也一样，而恐惧是一种情绪，情绪会影响身体本身，所以，如果继续看，可能会抽筋。

　　就算不遇上其他更离奇的事情，仅仅只是抽筋，在这种全员逃生的局面中，你以为有人能腾出一只手捞起你么？

　　千寻不认为有。

　　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她根本没有多少机会练习游泳，即使她就住在海边也一样。千寻不怎么游泳，因为没有人和她一起游。好在她记住了方法，于是她不再往下看，她只是继续游，尽力控制速度，免得因为太快，游到了另一个尽头。

　　衣服裹住了她的部分四肢。她感觉不到平时游泳那种舒展和快乐，只觉得那些布料很碍事。但很明显，主办方没有这么友好，因为他们要到水里去，所以就给他们准备一套泳衣。

　　如果说平时游泳的难度是普通，那现在就是特别难。她只是一个没有泳镜、没有泳帽、也没有泳衣的笨蛋，以前她在水里还能睁眼是因为她有东西覆盖着眼睛，现在，千寻根本顾不上看光亮的地方，她甚至只能闭着眼睛。

　　什么？自由泳转动的时候有可能会看到天花板？面对水里的沙石和可能存在的污垢，什么人可以睁眼？她也很想自己能做到，但现实是她做不到。

　　千寻只会偶尔停一停，看看周围有什么。目前情况不是很紧急，她还没有看到任何比游泳更快的逃生路线，也没有看到水和其他玩家以外的元素。如果不继续漂流着，她可以怎么办？

　　但是光是想想那个超越了人类极限的水深——千寻以为，她现在哪怕可以多坚持一分钟，都已经很不错了。她想苦笑，不过没有机会。

　　而直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看到一名玩家因为深水被淘汰，不是她对其他人有多友好，希望他们全部都能通关，而是情况已经很不好了，若是再增加别的干扰，只会变得更糟糕。

　　就在千寻努力踢腿和抬手，因为很努力，水花一直溅到上半身的时候，她突然看到前面的水里出现了一样东西，似乎是从水底浮上来的。

　　不，不是东西，是生物。

　　怪鱼。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名字了。

　　它看上去像是深海才有的品种，诡异的肤色和外貌，不知为何到了这里，刚才还没有，它似乎不太适应光亮，于是游得很慢，不管它是不是吃人的，因为它出现在迷宫里，估计就没有哪怕半个玩家会觉得，它是为了帮助它们才出现的。

　　它也许有学名，但是千寻不知道。她顶多可以辨认出它是鱼类，而不是哺乳类动物，例如鲸鱼。

　　千寻看着它的尖尖鱼鳍靠近，不是很近，但总之是向着他们这些玩家的方向。她没有尖叫，以免喝进水然后引发不测，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它接近。她之所以能够看到它的样子，是因为水并不像是在深海里一样，水是透明的，一点也不蓝。

　　……它吃人么？

　　所以，她要往哪个方向逃？

　　她差不多已经不需要记住规则了，此时室内几乎没有不是亮光的地方。她肆无忌惮地左右张望着，忽然发现不远处的墙壁，出现了一个逃生梯子。

　　严格说来，并不是它突然出现，而是水已经升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所以他们现在只要努努力就可以抓住它。

　　逃生梯在墙上。它很简陋。是一横横铁色的横铁枝条，恰好足够一个人抓住它往上爬。那个逃生梯离千寻并不是很远，她立刻往那里游过去。

　　她不再游自由泳，她将两只手往前伸直，随后将手掌交叠在一起，双手在她的视角里是呈A字型，她将手掌当成浮板的平替，并且加快了踢腿的速率。

　　她称之为‘半自由式’。这样是不能换气的，需要一直将头埋在水里，但实际上才是千寻最常用的姿势。那时，她是安全的，随时可以在水里停下来。千寻挺久没有游泳了，她只记得这么多，同时，因为自由泳和某些泳式不一样，需要踢腿，因此水花会一直掀起来，即使她有戴泳镜，也应该是看不到后方有什么的。总而言之就是，这种姿势并没有让千寻丧失什么额外的优势，因为她本来就没有得到过那种东西。

　　在她拼命往逃生梯游的时候，就在梯子前面的浅浅也通过她的动作，发现了梯子在她身后。她本来在漂浮着，似乎在观察怪鱼的方向。

　　于是她立刻抓住它往上爬，她是第一个，而千寻是第二个。她们速度很快，一个接一个上去。浅浅的鞋子已经不见了，她赤脚往上爬，看上去也不怎么熟练，明显也不是攀爬高手，纯属靠运动细胞在死撑。

　　千寻没有抬头。她能够看到的只有眼前的墙壁，顶多眼睛往上滚一下能够看到上面一个横杆，而不是天花板。她手上沾满了水，于是逃生梯显得非常滑，而脚下的给她的感觉也差不多。

　　半空中。
　　如果一直往上爬，那么她将离水面越来越远。千寻脱离了水面，像是一只在峭壁上行走的山羊。

　　她甚至还记得规则，幸好那些铁枝之间的距离很短，她只是看着手，并努力抓紧它，以免手一个打滑，然后她就完了。

　　接着在某一个刹那，上方传来了尖叫声。

　　千寻有一瞬间的失神。为陌生的声音，为现在陌生的情景。

　　她们正在梯子上，而她上方仅有一个人，那里还可以发生什么事？下面的那些水，那些怪鱼，还有那么多玩家，还不够复杂吗？上面有什么？

　　但是，千寻不想知道，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看阴影位置=天花板，因为这触犯规则。不论发生了什么都好，要做的事都差不多，不是么？

　　但是，浅浅正在尖叫。
　　是她先抬起头来，似乎因为想往上看还要爬多久，于是她也就看到了天花板。
　　她不是千寻。人与人之间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浅浅看到了‘它’。

　　天花板上的角落里，那个事物仍然存在着；

　　它没有消失，它是这么多元素里，唯一一个一直看着他们的。

　　这并不是一个无害的插曲。

　　在浅浅发出尖叫声之后，她一脚踩空，踩到了下一横逃生梯的位置，也就是千寻的手背上。人在惊慌的时候是不能够控制自己的动作的，她自己也几乎掉了下来，然而更糟糕的是千寻。

　　千寻甚至来不及睁大眼睛。
　　她已经一下手滑从梯子上掉了下去，以一个差点就能扭伤脚的角度。

　　她从空中坠落。

　　……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来不及控制自己的动作，那个时刻她就像一切运动神经极度迟钝的人类一样，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是做不了什么。她明白她还没有死，但那个时刻她仅余的想法是：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怎么办？

　　她又要死了吗？因为另一个玩家的所作所为？

　　时间因为她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在这一刻凝滞了，变得似乎并不只是三五秒，而是更久。

　　欢迎来到真实世界。它不受你控制，不会被你影响，不会因你的存在产生任何改变；你所作的一切，只不过是让你也成为了这个舞台上的道具之一，而人们甚至从来没有机会修改剧本；没有人能永不退场，也没有人可以永远赢下去。

　　而千寻只不过是其中，输掉的次数比较多的那一个。

　　她眼中的世界顿时变得仓惶而斑驳，她能够看到的是白色的墙壁，在她上面凝固的粉色身影，宛如粗糙炭笔勾勒出的线条，所有残影都没有清晰的轮廓，仿佛还能看到用面包碎擦掉的线痕，唯有那一秒钟的滞空感是如此清晰。

　　然后她就在空中坠了下去。
　　一切发生得很快，不给她留下任何挣扎的机会。

　　而千寻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是，抓了一下墙，甚至还没有成功抓住。

　　因为并不是从高空中往下跳，而且她甚至离墙很近，所以感觉更像是擦着悬崖下去的，再加上她们也不过爬了两三根逃生梯子，于是千寻其实和水面之间的距离，约等于她身高的三分一至一半左右，而因为她们是最快的第一批，下面并没有人。

　　但这些客观因素并不能够影响她的想法和她的心理。

　　她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她的手被墙壁擦伤了。
　　为什么会这么冷？

　　她已经很努力了，她为什么还是要死？

　　千寻的想法就跟她的物理位置一样，一直往下沉。

　　水泼到她的脸上，她的口里，她的眼睛，她一时甚至听到了水淹过她的耳朵时会有的那种咚咚响声，而水几乎冰凉彻骨，令人遍体生寒。

　　但她并没有沉到底。

　　水面虽然作了缓冲，但作用终究有限，她溅起的水花影响了许多人的视野，令他们感觉自己受到了阻碍。千寻仅剩能做的，仅仅是不让自己陷入恐慌，然后让自己漂浮在水面上。她已经非常幸运，不但没有溺水，甚至没有抽筋，她几乎是一恢复正常，就试图继续游。

　　但这时，不可避免的是，因为仰躺在水面上，犹如一具木偶，她看到了天花板上的事物——

　　一只眼睛。

　　一只巨大的眼睛。

　　它并不是写实风格的。它被笼罩在阴影里，几乎占据了千寻视野中的一半，一个椭圆形，两边对称的角却是尖锐的，像是抽象风格的猫眼，只有黑色，眼白几乎找不到，从天花板上往下，看着他们。

　　而眼睛并不是一幅死的图画。

　　它随着玩家的活动方向，在天花板上移动，似乎是寄生在上面的一个物体，而只要还有天花板的地方就还有它。

　　它跟着他们的主要活动范围移动。因为千寻摔了下来，眼球似乎往她的角度转动一下，但很快判定这边人不多，于是眼球转回去。

　　巨大的、给人以压迫感的、无时无刻不在活动的、充满冲击力的。

　　它是一只眼睛。
　　但世上本来没有一只眼睛，是可以脱离脸颊，单独活动的。

　　它可以。这说明什么？
　　千寻无限扩展的想象力停滞在了某个可怕的点。

　　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尖叫着：快逃！逃到没有天花板的地方去！

　　叹为观止。她终于知道其他人一直面对的是什么了。千寻发现他们刚才经历的所有一切，几乎都是在半强迫和引诱着他们看天花板，它存在于众人看不见的阴影，而在他们发现的时候，肯定会有不同的反应。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被它吸引，且顿生不安之感。因为刚才他们的所有行动，一直落入它眼底。

　　并且，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浅浅在抬头看逃生梯子的过程中，她看到了它，然后发出尖叫，她甚至很快明白这个事物是依附在什么上面移动的，一直以来离她不过只有那么近，而她一边恐惧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想要逃离有天花板的地方——

　　什么地方没有天花板？
　　室外。只有室外。

　　换句话说，逃离它的唯一方法，是离开迷宫。

　　这里多半只有室内了。也就是说，他们逃离不了它。

　　当她恢复游泳姿势的时候，爬梯下基本不剩什么人了。一群玩家手忙脚乱地抓住横杆往上爬，所有人都想尽快挤过去，仿佛看不见那里的情况是只能排队一个一个上，总之形势一片混乱，后面有几条鱼正在往爬梯游过来，一群人还在那里抢着抓扶梯，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玩家愿意等候并排队，那么他们现在一定全上去了。

　　她还没有从刚才的恐慌和加速的心跳中缓过来，她已经只能尽力往前游，本来是第二个，现在被人挤下去之后，只能当最后一个了。当她挣扎着爬上去的时候，那些怪鱼只差一点就咬掉了她的腿。

　　千钧一发。

　　千寻冷眼看着上面的人群。她从来没有当过最后一个，但，事情的重点，也不全是在这上面。

　　所有人都爬得很快，因为水位同时也在上升。

　　那只眼睛还在看着他们。

　　她像是感觉到了无处不在的视线，她的手在发抖，她又一次差一点就死掉了，只不过差了那么一点点。

　　如果她不是那么快就掉了下去，而是从更高的地方掉下来，或者她掉下去的地方，刚好有一条鱼，那么现在会是什么光景？

　　但是她仍旧不具备任何优势。她看了看上面，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害怕。

　　起码那只眼睛是一视同仁的。
　　它看着他们所有人，没有一个玩家例外。

　　等千寻也爬到墙上的出口时，她和那只天花板上的眼睛只有几十厘米的距离。她是最后一个人。千寻挣扎着，四肢并用，自食其力爬过去，回身锁上自己身后的夹板，隔绝了两个空间，让水无法继续淹过来。

　　而眼睛在新的天花板上等他们。
　　千寻不用看也知道，他们一直笼罩在它的阴影之下。

　　等待她的是另一个迷宫。但暂时根本没有人活动，几乎所有人或坐或侧躺在地板上，地上全是水痕，所有人身上都湿透了。现在，墙上仍然有火把，但却是固定的，千寻爬起来走过去蹲下，在保证不会烧伤的范围内接近它，借此取暖。

　　她的衣服还在往下滴水，目测比较容易晒干的只有袖口附近的装饰物了。她将绑头发和袖口的绳子抽下来，放在掌心里靠近火源烘干。

　　没有一个玩家因为刚才的险情被淘汰。
　　所有人都上来了，包括她。

　　千寻背对着迷宫，面对着出口，以及坐在出口附近的一大群人。他们三五成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都成为了朋友，社会及校园的教育似乎很成功，没有一个人选择和异性坐在一起。

　　这次浅浅周围坐了好几个人。那些女孩子一直在安慰她，好像她在哭泣，受到了惊吓，一直发抖，可能是患上了某种PTSD，需要毛毯和心理医生。有个年龄较小的女孩瞪了千寻一眼，以自以为隐晦的方式；如果千寻没有看错的话，她应该是刚才被她掉下来时，溅开的水花溅到的其中一个人。

　　千寻冷眼旁观。就像她也并没有对封夜做什么那样。做一件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一个理智的人类，会作出的决定是降低风险，而不是为了私人情绪，试图从人群中讨回公道。

　　讨回公道？
　　能说出这样的话，生活一定还很美好吧？千寻想。

　　公道是人类眼中存在的事物，而人类的看法是会随着心情改变的，简单来说，他们不想说什么的话，那件事当然就是理所应当，如果他们想说话了，那件事自然就是活该被谴责。一个不受欢迎的讨厌鬼，假如不是没了脑子，就应该知道，此时最佳的策略是别做什么多余的事，免得招来祸端。

　　世界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感情产生任何变化。别妄想操纵一切，大多数人连操纵自己都做不到。

　　不能生气。
　　不能发抖。
　　不能哭泣。

　　因为暴露出弱点就意味着将被攻击，因为说出自己的过去就等于会被嘲笑。千寻早已学会了的求生法则，她总也不至于不记得。

　　——你习惯了，你早就习惯了，不是么？

　　她继续蹲着，衣服还在往下滴水，努力张望新环境中的格局，除了看天花板。这个迷宫似乎比刚才那个要复杂一些，有许多许多岔路，好像很容易就会陷入死胡同。

　　这时候，一道声音叫住她，“你还想到哪里去？”

　　是那个看上去年纪不会超过十五岁的娃娃脸女孩。她站起来，却没有走过来，仅仅是喊住千寻，语气凶恶，理直气壮。

　　她的语气像是千寻不该往前走——不该遵守书写在入口那张纸上的其中一条规则——否则，她不合群的行为，会为他们带来祸端。

　　千寻没有停止取暖，仅仅只回过头。

　　她很平静，几乎可以说是麻木。
　　不是每个人的通关方式都是一样的：躲避危险，寻找证据，了解真相，逃出生天。从现状看，好像只有她是个憨憨，觉得追随主线才是应该的。

　　对于某些人来说，过程可能是：

　　一，抱住其他精英玩家的大腿，然后靠他们过关；
　　二，成为群体中的普通一员，努力随大流，并指望有事情的时候，不会成为被推出去的那一个。

　　这可能就是大多数人会采取的做法了。他们不仅要应付鬼，还要应付人类，平白给自己多增添一些压力来源，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也不太想知道。

　　一个逃生游戏，被人活生生玩成了一个合群游戏，听上去还挺有意思的。她不清楚为什么他们怕鬼却不怕人，更不理解他们的脑回路，但是千寻知道，她在他们眼中，是不遵从常理的幽灵，是不听劝告的疯子，他们是不知道她被杀了多少次，否则大约会鼓掌称好。

　　如果有人询问千寻，一个人在逃生游戏中要做什么，很简单，远离那些可以玩死你的人（字面意义上），鬼很可爱的，不要怕它。

　　“你有什么意见？”

　　千寻反问。

　　她又冷又累，又饿又渴，语气还能像个人类，已经属于不容易。她努力发音，平舌音，平舌音，翘舌音，平舌音，平舌音，平舌音，为了发音的正确，几乎牺牲了最后应该微微高昂的音调。

　　千寻甚至记得最后一个向自己问路的人是在何时何地，二〇一九年中秋前夕，一个周末的早上八点多，问她某个月饼品牌店铺在哪里，当时她穿着一条深蓝色裙裤和一双凉鞋，因为只睡了三个小时而不太清醒。

　　……她成不了他们中的一员，她高攀不起，她只配等死。千寻此时真是想找块豆腐撞过去的心都有了。

　　女孩质问她：“你为什么不道歉？”

　　千寻：“……”一定要道歉吗？

　　千寻不说话了。她几近麻木的心脏感觉不到多少疼痛，应该说，这样的打击太轻了，就这样吗？

　　“在你看来，”她只是问，语调仍然像个旁观者，仿佛与她无关。“刚才怎么了？”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说，“如果不是你不小心摔下来，我们不会爬得那么慢。再说了，你害浅浅姐内疚了。这不够啊？”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个很复杂的题目。

　　几乎世上所有人都在人际关系中烦恼。而在逃生游戏里，情况则更加复杂，环境迫使人类适应，寻找更有用的逃生方法，而当能利用的道具太少，那么人自然只能利用其他人了。所以，也不能全责怪玩家，他们说出什么话，全是因为身陷局中，是为了求生作出的最佳策略。

　　而在这里，装纯或者扮可怜，已经算是最基础的一种手段了。

　　所以，千寻一直冲在最前，其实也不算是觉得自己运气好，或者只是想抢着当炮灰，而是她的潜意识中，处理人际关系才是最难的，她下意识地想躲开那些事，这个策略很成功，在前四关是的。但随着人数逐渐变少，留给她逃跑的路线只剩下一条，矛盾当然也就会暴露出来了。

　　千寻不信所有人都真那么傻，他们之间的一团乱麻，恐怕不是她可以想象的。相对应的是，没有出来点破什么，或者试图主持公道的她，也绝对称不上圣人，甚至可以说是缺乏良心。

　　这时候说什么话？她不太想管，仍旧抱着鸵鸟般的心态，盼望冷眼旁观；同时，千寻虽然有点怜悯这姑娘的智商，有那么百分之一的想法是直接说实话，但她也不确定这是不是很傻。

　　最优秀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而千寻没有时间和她玩勾心斗角，也不想成为平衡木上的一员，更不清楚她是否在装纯，一副被人当枪使的样子，其实只是为了获得子弹铲除异己。

　　啊。好烦啊。为什么这么烦。
　　难道脑回路过分复杂的人其实是她吗？

　　此时她的大脑承担不起如此高的运算量，千寻快窒息了。她甚至盼望头上的眼睛能做点什么，淘汰两三个人，引起恐慌。

　　真可惜。世界不是跟随她的想法运转的。

　　于是她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那种说法。好吧，不全是真心的。

　　“你以为这很重要吗？”她嘲讽，“前面淘汰了那么多人，你怎么不说话。”

　　千寻也不全是在说风凉话，前面淘汰了那么多个玩家，没见半个人提他们的存在，就好像他们活该为达标的玩家让路似的，现在好了，没一个人死，差点死的那个是千寻，你就跳出来了？

　　是觉得这关卡过分安全，还是生怕别人看不出你演的戏过分生涩，在这里暴露自己的缺点？

　　她真为那些人感到不甘啊，之前没人说话，一副大家都是冷血动物的样子就算了，她可以认为有部分善良人士，是被吓得瑟瑟发抖，而其他混乱邪恶阵营人员，是认为他们被淘汰活该。

　　虽然不知道被淘汰是什么下场，但这不代表他们一定是好好活着啊，说不定还浸泡在某个营养舱里，被当成实验对象。如果千寻要为弱者发声，她的首选举例对象一定是他们，而不是幸存者们。

　　女孩被气急了。她涨红了脸：“这怎么能一样！”

　　千寻一脸冷漠，她不觉得她会输：“怎么不一样，你是要说他们活该吗？你这话怎么不对那些鬼说，说不定你多说两句，他们就会升天，然后不追你了。”

　　“这个世界上有公理”，别的场合就算了，她相信她如果对着那个偶像鬼魂，或者那只异形说这话，她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被淘汰。对着他们说那些话，好的，如果世界有公理，他们是怎么成的鬼？

　　她们的争吵引起了大部分人的注意。

　　坐在人群中心，仿佛团宠的浅浅擦了擦眼眶，看着她们，脸上的表情平静中带着一丝冷漠，仿佛这不关她事，又似乎想坐收渔翁之利。那个上一回合坐在剧院第一排，还被封夜质问的男生站出来，似乎想要劝架。

　　一个哑巴劝架——关于这件事，她的真心想法是：还是坐下吧，省点力逃命不好吗？难道嫌自己命长？

　　千寻心情不好，她选择躺平。

　　她望向人群的中心。她从来都知道，她唯一应该重视的玩家是谁。

　　浅浅……她们都知道彼此来自什么地方。
　　这就是千寻最大的弱点，即使并不是她的本意。

　　在这群人眼中，她不过是个待罪的囚犯，她如果没有每天每夜跪地重复那几句话，证明自己的清白，那她就是叛徒，她如果不百依百顺，那她就该被当成弃子。她的出身即为原罪，一旦他们看她不顺眼，总能找出她活该去死的证据，而不会有哪怕一个人记得，她曾说过的其余一切。

　　别想了。这世上哪有跳进黄河就能洗清自己的好事。
　　他们非要她证明自己吃了几碗粉，她难道还躺着等死啊？

　　现在是什么时候啊？

　　只要浅浅说出千寻来自什么城市，她成为过街老鼠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罢了。

　　千寻已经不想说了。她知道她不该奢望什么，包括理解和认同。

　　只是她还是会觉得讽刺：

　　道德、法律、公理、正义——在现实，全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剩了。

　　她仅余的安全感也随着那些火光成了灰烬。千寻再没有觉得自己安全过，一天也没有。

　　那些人做了错事，他们为什么没有得到惩罚？
　　那些人被抓住了，法官为什么要放走他们，还为他们开脱？

　　在这个世界上，仅仅停止哭泣是不够的。

　　那些已经长大了的大人们，其他大人曾经的十九岁，他们都在烦恼什么呢？是买不到想要的球鞋，还是抢不到演唱会门票，抑或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他们？

　　为什么等到千寻十九岁的时候，等着她的只有荒诞不经的现实？

　　她真嫉妒他们啊，她为什么不能嫉妒他们呢？

　　也不只是浅浅一个人。她承认她不理智，从来没有人教导过千寻，在这样的情况下，怎样的情绪才是正确的。

　　说实话，那时候你们在想什么，是希望可以烧得干净点，这样全国就只剩下一座迪士尼乐园了是吗？

　　她的态度冷漠又嘲讽。她说的话充满了攻击性，一点不留情面，像只支稜着刺的刺蝟。千寻不讨人喜欢，从来没有受欢迎过。

　　千寻不想对浅浅说什么话了。她对他们做了个鬼脸，对那个男生做了一连串手语，意思是：不可以逃跑——约等于‘不用逃跑’。这是千寻最后的善意，不因为什么，只因为他没有冷眼旁观。

　　那个男孩愣住了，什么反应也没有。她不清楚他明不明白，但她只能做这么多了。

　　不知为何，千寻想笑。是在嘲笑她自己么？抑或其他人？

　　然后她趁着这个当口，站起身跑过去迷宫的第一个岔口，暴力拆开了本来就并不稳固的火把，然后向他们走过来。

　　不用思考她也知道，她在他们眼中是什么样子，一个不合群的人，一个会带来危险的不稳定因素，如果有机会，他们肯定最先干掉她，很可惜这不是投票游戏，不能让他们将她集体投出局。

　　在这个不安定、做坏事也不会有代价的环境里，千寻不以为他们能够相信别人的人品，同时，一个人曾做过什么，是会担心报应的，所以他们扔下了那么多玩家，自然也会潜意识觉得，自己也有被扔掉的可能。这里......即使他们不是封夜，他们手上真的一条人命都没有么？

　　他们眼中的环境肯定是危机四伏的，不像是千寻，她眼中差不多就是没有其他人类的存在，她甚至连话都没有听他们说过几句。

　　她朝着人群走过去，手中举着火把。浓烟在她背后散开。

　　她从迷宫中走来。

　　千寻冷冷地望着他们，一副漠视人命的样子，仿佛潜台词是——如果她没通关，他们也别想活。

　　是啊，她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了。
　　掉下去的人是她，为什么这些人还觉得她是加害者？

　　这不合理。
　　所以，遇到不合理的人，采取过激的手段，有什么问题吗？

　　于是，在千寻举起火把的那一刻，他们做出了极坏的联想。在她走过来的时刻，他们看她的眼神，几乎和看鬼差不了多少。

　　他们以为她选择了打不过就加入，既然这里这么多鬼，干脆也当鬼算了。或者说，用一个现在更流行的说法：黑化，然后烧了他们。

　　所有幸存的玩家，反应都是很快的。他们在千寻高高举起火把的时候，就已经跳起来四散逃开了。浓烟散开，有火星弹到了地上，这怎么看都像是要让他们同归于尽，谁能逃得快谁就能存活的样子。

　　迷宫，名副其实，有很多个岔口，是很容易散开的。他们甚至没有回头看千寻一眼，全都拼命往其他岔口跑了。

　　烟雾往上升。看起来和火灾现场很像。
　　其他玩家确实是这样想的。

　　……

　　她站在那里，周围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她手中的火焰仍然在熊熊燃烧着，看上去危险且吓人。

　　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

　　千寻看到人群被驱散了。她看着他们逃跑的。在左右张望之后，她确定这里没人了，如果她不算人的话。

　　于是她踩灭了地上的几个火星。然后她将火把挂回了墙上。

　　打不过就加入——黑化——报复，好吧，确实有那么一秒钟，她想到了这些。只不过，她选择的不是烧死所有人，而是将他们吓跑，然后她好继续一个人通关。既然这里这么多不符合常理的存在，她狐假虎威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吧？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比起混乱邪恶或者当圣母，她果然还是选择了反复横跳。千寻不是天使，她也不是魔鬼，她只是个滑稽的小丑，在人间和其他人类一起挣扎。

　　于是在一分钟内，她脑补了一个计划，利用有限的材料。

　　她扯下身上的一些装饰布料，再加上刚才手里的绳子，点燃，扔在她走来的路上，而那些布料太小，一时不太可能引起火灾，何况才被弄干不久（她站在火把旁边的时候弄干的）。因为她的手在身后，加上手中火把带来的浓烟的掩护，几乎不会被看清动作。

　　然后她举起它吸引视线，作势要把火把扔出去，指望他们赶紧逃。其实，这个计划也不能算是不冒险，因为确实有起火的可能，地上那些火源又不是假的，但怎么看都好，最容易被烧死的就是离它们更近的千寻。

　　千寻的心很累。她只是不想惹麻烦，为什么要做这么多事？
　　人类已经愚蠢到这种程度了吗？

　　而且……

　　你看，在他们眼中，你真是比鬼也好不了多少了，根本没有人怀疑你不会烧死他们。

　　这些人根本不知道她多么憎恨火焰，也不知道她曾亲眼目睹了什么，就算是杀人，千寻绝对不会选择用火，因为她死也不要沦为自己最憎恨的那些人的样子，因为她见过，一场火灾能够导致的最糟糕结果。

　　在他们看来，她和他们没有区别。只有千寻一个人知道，她是多么盼望他们可以遭受惩罚，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可是没有，一直没有，正义没有来，正义连个影子都见不着，就像死人永远等不到的天明。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入口中。
　　此时，她又安全了。

　　因为这里没有其他人类了。

　　她知道她必须努力通关了。千寻看了这道路一眼，她笑了笑，可是很快也笑不出来了，千寻开始哭泣，她一边走一边哭了一阵子，然后她就这样继续往前去，似乎一点也不想停留。

　　……

　　眼睛仍然在看着她们。老实说，千寻快把这些超自然现象视作她的同伴了。她看了看身上的裙子，裙子上面的绳索被解开了三根，装饰物被烧了几块，现在几乎不剩什么了，本来好好的一件衣服，现在破破烂烂。

　　当人群散开后，游戏立即变得简单了。千寻遵守规则，不看阴影，只往前走。这个迷宫的墙明显不是人工的，墙壁又厚又高且粗糙，感觉人类顶多是往墙上挂了几个火把，而它本身是自然形成的。

　　迷宫中的一切，看起来比刚才更亮了，几乎不存在阴影。在千寻不注视的地方，眼睛在放大。然后，一双眼睛在洞穴顶部上出现了，几乎占据了整个迷宫。从俯视的角度，玩家们看上去是如此渺小，而眼睛随着他们的移动范围，左右挪动着，成为了在现实中真实存在的动画。

　　不知为何，千寻感觉更冷了。她靠近火把，仍然没有出汗。

　　这不符合常理。

　　很像是快要发烧的那种体感。很快她就明白过来：因为她知道阴影里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了。所以，当玩家不能忽视它的时候，他们自然会被它所影响。

　　眼睛在变大。
　　当千寻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她看到地上出现了一片阴影。那片阴影是不完整的，她可以看到左右两边，各有一小片圆形的弧度，但因为被墙壁阻隔了，所以看不到全貌。

　　但阴影也很奇怪。看上去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覆盖在了他们的头顶——

　　啊。是眼睛。

　　千寻明白过来了。0加0确实并不等于8。

　　然而，0和0几乎等于一双眼睛——而8就是连在一起的两只眼睛。

　　差不多就在同样的时刻，千寻听到了尖叫。短促且不连续，很快消失了，像是被阴影所吞噬。在有点距离的地方，她判断不出前后左右。但是，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也可能是别的机关，但结合一路走来，她什么都没有看见，所以，她几乎第一时间就觉得，让他们出事的，是洞穴顶上越来越庞大的两只眼睛。

　　她身在它之下，其他人也一样；
　　它令他们被淘汰，却没有让她被淘汰。

　　她和其他玩家之间，有什么不同？

　　啊。千寻认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答案。

　　她一直很努力不触犯规则，然而其他人并不完全是。有些人早就看到了眼睛，在他们还没有下水之前，而千寻，差不多是所有人之中，最后一批看到眼睛的。

　　所以，如果不知道它在，是不会有事的；但当玩家觉得自己成为了被注视的人时，它也就正式开始影响他。而当被看得久了，他们就会被淘汰。

　　所以，留给玩家通关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怎么办？

　　她左右张望，这个迷宫似乎并没有一定的规律。她已经绕了好久，然而什么都没有看见。地上没有任何机关，没有东西会从头顶掉下来。也就是说，不存在‘如果想转左，就转右’的规则；因为她本来就没有任何想法。

　　千寻在原地绕了几个圈圈。她看不出这里的一切，和之前有什么区别，更看不出走哪一条路，才真正通往出口。然而就在某个犹豫的刹那，她好像明白过来什么了。

　　其中一条规则是——请专注地往前走。

　　所以，当其他规则没有作用的时候，她唯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背对着入口，往前走去。

　　这是一个迷宫。所以，这当然是做不到的，会撞墙。但总的来说，千寻唯一该做的是，就是持续不断地远离出口，就算会多绕几个弯，也必须坚持此一宗旨。

　　此时迷宫中其他人的喊叫声越来越多了。墙壁并不隔音，何况也并不封顶，所以只是看不到他们的样子，而不是听不到声音。能够来到这里的玩家，基本也都身经百战了，但他们的声音听上去仍然充满了恐惧，令千寻心生怯意。

　　玩家们正在被淘汰。他们逃了这么久，却并没有逃过，而随着他们的退出，阴影变得越来越大了，千寻眼睁睁看着影子覆盖的面积越来越广阔，她唯一的计划是粗糙而不成熟的。但是，没有办法了，她只能按照自己的计划，开始向前跑去。

　　到底淘汰多少人了？不知道。
　　她的计划是正确的吗？不知道。

　　当千寻奋力往前跑的时候，她再也没有回头看过身后、头顶，顶多不得不看到远处的地面。她面前的道路再也不光亮了，她被阴影覆盖着，几乎像是一团巨大的乌云，压在她的头顶上。

　　她已经想不了这么多。
　　只要逃跑没有阴影的地方去，应该就安全了。千寻想。

　　她跑到出口的时候，身后没有任何人。更值得庆幸的是，她再也没有听到尖叫声。虽然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其他人离她更远，还是已经没有她以外的玩家了。

　　如果是后者——不，这不可能。她不相信其他玩家会这么弱，他们不是赢了那么多人吗？

　　最后她张望了一下左右。就在千寻等候的时间里，其他玩家陆续出现。他们看到守在出口处的千寻，一时倒是没有什么表情，只不过她很肯定，他们并不喜欢她。他们没有做出任何过激行为，仅仅是因为她的手控制着出口的把手。

　　一、二、三，她数着有多少个玩家。人不多，但是，她要逃离眼睛，而她说不定再呆一秒，她就要被淘汰了。

　　她打开了拉板。那个板子和入口处是一样的，但这次是她要打开它，而不是关上它。千寻确认了三次者确定不是入口，因为这道拉板上有一个转动的把手，看起来挺像是转盘，而入口处没有。

　　她转开它，随后看到水从入口处涌进来。

　　仍然是水。但，千寻闻到一股盐味和大海的气息，还有海藻和贝壳随着漂了进来。海水开始淹没迷宫，可以想见的是，在第一个达标的人通过的那一刻，留给迷宫中其他玩家的时间，肯定不多了。

　　入口处是水，这里也是水。没有氧气罐就跳进海里，无疑是死路一条。但是，千寻想不了这么多了。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只剩十二名玩家了。

　　出口只剩一个了吗？

　　她深深吸入一大口空气，随后就这样钻进洞口里，钻入海水之中。扑面而来的水流，扑向她的五官，再次打湿她的衣服，让她皱眉并紧紧闭上眼睛，但却让千寻感觉到了放松：

　　海里肯定没有天花板。所以，她已经逃离了那双眼睛。

　　千寻没有游动几下，就收到了这次的通关提示。

　　【玩家通过第五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