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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剧院规则 ...

  •   剧院规则:她累了。

      【第四关开始】
      【亚太区第一关开始】
      【亚太区所含语言为:汉语、日语、韩语总共三种】

      主办方似乎并不介意多给予千寻一些信息,每次都会告诉她哪怕不知道也能通关的情报。

      现在三个回合过去了。教学关卡,普通关卡,决赛关卡。

      得益于这一点,千寻终于初步弄清楚了这个游戏的大致情况。

      虽然是一个逃生游戏,那么,追逐战自然占据了大部分剧情,也是挺恐怖的,但重点不是恐怖,而是活下去。这就像是一个限时的淘汰游戏,理论上,只要存活足够久,就可以了。它没有限定你必须做些什么,规则是模糊的。

      逃生,意思即是:活下去。

      像是第一回合,假如你不触及病娇的某些禁区,你大可跟她在一起呆很久,经过一天天的日常生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样的话,逃脱难度似乎也会随着时间相应提升,毕竟病娇越爱你,就将你看得越紧。

      而第二回合,稍微危险一点,随着时间的延长,被杀的机会率逐渐增加。因为人变少了而偶像们的攻击范围逐渐缩窄。

      然而巨蛋里又不是只有舞台和看台,还有很多地方,例如售票处或者洗手间,要在那里呆着,祈求自己能活到有人攻略成功也不是不可以。更重要的是,清佳附体后,玩家并不会死,也并不会因此被淘汰,最多是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要和她一个人打延长战,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需要极高的控场能力,以及充分的计算能力。

      最重要的是,每一个回合如果想尽可能拖延时长,必须有一个领导人物,他的决策还必须足够精明,并且所有人要共同一心,齐心协力。但是,他们几乎所有人年纪都不大,一群十几二十来岁的社会初阶人士,或者干脆活在象牙塔中的学生,这类人之中出现这种人的机率极低。即使有,人也总有不足,他可能已经被第二关一开始的扫射淘汰了,或者被过份惊悚的情节吓到麻了。

      毕竟,在现实中,对类似事件有经验的人真的是少数,像千寻那样经历过动乱的,勉强算是有类似经历的,已经算是很少见了,放在整个汉语区来说的话。

      第三回合这一点就更明显了。

      没有人强迫你离开所在楼层,也并不是所有玩家到达地面就立刻通关。如果懂得躲,甚至找到了食物,打个十来天的延长战并不是问题。很可惜出于某种谨慎的考量,千寻最后也没吃一口菠萝,也就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能吃。如果真的能吃,那完全可以是另一种玩法。

      主办方提供了足够多的道具和时间,但怎么做还是看玩家。

      也就是说:每个关卡的时间流根本不一样。难怪那个巨蛋外面不是一堆出租车在排队,因为大家进入场馆的时间点并不一致,最多是开始的时间一致。千寻不晓得主办方是采取了什么方法无限延长待机时间,且,他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但是,很明显他们做到了。

      这就更科幻了。
      单就这一点,千寻觉得她还是不要质疑主办方能力的好。而且,她越来越倾向于主办方是人类,因为很多对人性的微妙细节和洞察,不是人类恐怕真的看不出。虽然这答案似乎很玄幻。

      然而,因为每一关卡的玩家们既是竞争关系,也存在共同利益,而每一个人都没有一致的目标,做法也并不一样,他们的选择无疑会极大程度地影响游戏走向,所以主办方一定无法预测其结果,他们只能做好所有场景和道具设置,并随机应对。

      他们也不知道我们会选择以下哪一种通关方法:

      一,以千寻为首,横冲直撞,努力解谜,以最快的方式结束游戏。

      二,以第二回合那些躲在角落的人为首,打延长线,同时努力在场馆中活下去,但可能会找不到食物,最后变成食物争夺战。

      三,以封夜为首,杀光所有人,看看主办方会否因此而让他一个人进入下一关。

      好吧,千寻也发现了,这么一说的话,好像因为她过于性急,所以几乎是用自己的行为将其他人绑上了战车,并强迫他们以更快的速度通关。

      但是基本上,他们不可能就这一点展开讨论,因为只有第三回合结束以后,他们才能确定此规律,所以也没有人能说服所有人“我们就这么做吧”所以他们多数时候是在各种路线之间反覆横跳,谁也不知道最终结果,实属在平衡木上努力保持稳定了。

      看上去,主办方没有设立多少规则。既然没有说不可以,那就是可以——他们的态度似乎就是这样的。他们开展了一场场与人性有关的游戏,然而却并不订立严苛的生存条件。她不明白为什么,也许因为只是海选?

      千寻不懂。她也不认为她能这么快搞清楚。

      总之,通过她的观察,各人虽然利益一致,但基本无可能达成统一行动了,只能各自为政,并且看看最后会怎么样。作为一个他人眼中的讨厌鬼,千寻并不打算为此作出什么努力,试图说服大家成为盟友什么的,只是推理他人的心理是她的本能,她觉得弄清楚了之后,会更容易通关。

      别开玩笑了。
      一群陌生人,认识不过两三天,对彼此毫无了解,甚至不知道彼此所用的名字是否假名。
      而且他们还进入了一个诡异的环境中,看上去发生什么离奇的事都很正常。他们有可能信任对方,认定彼此是伙伴,然后为他人抛头颅洒热血吗?
      这么觉得的人,一定还没有上初中吧。他们只是普通人,他们顶多达成利益上的同盟,说不定还随时会散伙。虽然有点残酷,但即使在现实中,过河拆桥的人比比皆是,更别提一群并未被社会完全驯化,人性中的恶表现得更明显的青少年了。所以,这是正常的,毕竟这里不是少年漫画,没有一个杀死就能令世界和平的终极反派。

      最重要的是,他们目前也已正式结束十种语言各自的混选阶段,开始进入中段。假如千寻没有猜错,目前十种语言,随着人数逐渐减少,这一阶段大概三至四种语言要一起玩,然后是五种对五种,最后,就是大混战了。这是她的推理,但是不一定正确。

      很好。作为一名志愿为翻译的学生,千寻主要关注点在于,主办方会不会开翻译器。她不质疑他们的能力,现在的猜测方向主要是:开,因为想要他们多多交流,这就是这一阶段的意义。不开,因为不想他们交流,合在一起只是因为人数少了。

      这就牵涉到主办方的想法了,千寻注定不可能得出答案。她只是在想,一会儿知道答案之后,她是否能从答案反推题目,看出主办方的心态到底为何,或者他们将玩家扯入局是为了什么?

      上述想法并没有占据千寻的大脑多久,她的思考模式是很跳跃的,可以几个单词同时跳过就等于完整的想法了。甚至都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几乎类似于条件反射的一种。

      千寻有点紧张。她觉得多半会发生沖突,而翻译并不代表善于沟通,她什么也做不了。但是很快,她的心沉回底部,这一切本来就不关她事,所以她即使不管,可能也对游戏进程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即使前三个回合都是一样的模式,千寻仍然不觉得她能通杀四方,因为不确定因素太多了,游戏规则在进入第二阶段后也不一定会和之前相同,最重要的是,她已经看清了局势。

      解谜本身并不难,对千寻来说甚至是很简单。好吧,追逐战是有点难,但好在这里并不只是游戏,本就不依赖手速,大量道具让人可以找到多种通关方法,不是只有跑。换句话说,第三关真是她见过的最友好的游戏会场了,充斥着各种道具,甚至有电锯,虽然要防备它们随时反咬一口(比如在顶层工场里自残的某些玩家们),但那也比没有好。她玩过某些文字版的跑团游戏,即使你身在树林里,主持人也不让你钻木取火,仿佛人类一直是茹毛饮血,筷子则从未出现过。

      然而,她的‘队友’,同时也是她的竞争对手,他们能最大程度地影响游戏局势,某些人也并不算正常。这不是刻意使坏,而是人性和人性的碰撞,其他人也是这样看待千寻,例如她很确定封夜就是这样。

      这个杀人狂,虽然她不知道他的真正想法,也可以多多少少看出,他把这里当成了为他存在的犯罪都市,或者现场版GTA,什么都好,其他人在他眼中则约等于NPC,是可以被杀死的,是不配被正视的。他暂时还没有出局,然而这一点要看下一关的规则了。

      逃生游戏。
      这题目范围太庞大了,以至于每个人对于游戏的想象和预设都不同。

      唔。还有很重要的一件事。
      她的San值。那是什么?

      似乎数字很高。虽然不是太明显,但封夜杀了她后,再次见到千寻时,尽管戴着黑口罩,眼睛里确实有流露出一点点惊讶。所以,被他杀死的其他人,肯定没有复活。毕竟,最后他可是和所有人集合了。当时她是在看他,很简单,她并不会放过杀了自己的凶手,这件事不是她没有死就能打个哈哈揭过的。

      千寻咬着牙关继续推理。0

      那么,复活不是每个玩家都能做到的。这说明他们没有千寻一样的条件,否则哪有可能不选。也就是说,千寻做到了某件他们做不到的事情,所以拥有了更多的选择。

      最重要的是,它是按何种方式增加的?

      一般游戏要是有奖励会立刻说的,但是她并没有收到类似通知,一直没有。而在第三关那个时间点,她已经获得了二十点。根据减去是十点来看,她可以暂且假设增加也是十点。

      假如说,她是在第四关时达到了二十点,那很简单,因为她连续两次成为全场最佳,那就可以了。但在那个时间点看,并不是。

      好吧,从游戏本身的特性来推测吧。会奖励她,说明她做了什么特别有利于游戏进程,主办方特别鼓励,然而没有多少人去做的事。呃,她认真解谜了?

      但是,这听上去有点普通。认真解谜只是诸多通关方式的其中一种啊。主办方的规则显然没有规定他们必须这么做,从某些隐藏规则来鼓励,好像有点事倍功半的意思,他们看上去并不这么蠢啊。

      好了她不知道。别想了,游戏马上要开始了,只能祈求它别往下掉了。

      (注:由于正文注定没有机会解释,所以这里解释。
      SAN值在游戏中的设定是,每个玩家一开始有多少多少点,这按个人体质及怕鬼的程度决定,如果很勇且身体素质不错的话,初始值就很高,但总体而言不会超过十点。然后,如果你在游戏里做了让别人掉San值的事情,例如拿残缺的尸体挡枪,或者将异形卡成爬行态,或者将菠萝倒在异形身上,不论有无旁观者,你的San值都会增加,而离你最近的一名玩家San值会以相应数量减少。所以,千寻是初始值很高,然后她太莽.....
      这个数字是游离的,随时增加或减少,所以没有提示,千寻那一刻有四十点,晚几分钟可能就不是了。
      另外,游戏并无全场最佳设定,只是千寻觉得她是。)

      千寻已经不想再向前冲了。人的心态会随时间变化,目前来说,她消极到了极点,仅仅保留着最基础的求生心态,但这不说明她采取的策略会与前三关一样。她上一次会去五楼,并不是在乎封夜或者谁的死活,而是她直觉他会破坏唯一一条通关路线。从结果来看,确实是这样的,万一封夜烧了五楼,他们还真不一定能活下来。

      反正,也并没有人认为她是做了正确的事。世道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人类迷信的通常不是正确,而是私人感情。

      没关系了,真当她没有做过过街老鼠啊?她已经不在乎了。

      ……

      第四关卡。

      千寻眼前的场景开始加载。
      这一次的加载方式似乎更清晰而细腻了一些。他们在一片灰雾中醒来,随后场景开始描线,看上去像是4H铅笔画出来的线条,唯一不同的是线条在他们的脚下,虚空之中。然后开始渲染颜色,是浓艳的压克力颜料,而这样的质量价格起码是最高档,画面中最少的颜色是蓝色。因为蓝色最便宜吗?最后,细节处理完毕,他们眼前的一切看上去也就是真的了。

      一座华丽的剧院。深红幕帘与座椅,金黄色灯光,假天花拱顶上精致绘画的天使与魔鬼,舒适的靠背,面前的小桌子,高耸的舞台,空气中幽兰与细腻的化妆粉饼一样的香气,像是云朵一样舒适、踩上去什么也感觉不到的深色地毯,角落貌似维纳斯的雕像,入场处的签名牌与放在旁边的一束束鲜花,有满天星、紫罗兰、红玫瑰,各种插花摆放修剪的角度恰到好处,还有,紧闭的剧院大门。

      他们已经坐在椅子里了。

      千寻左右张望,她看到的人数与刚才离开第三关时差不多。也就是说,这个剧院里,只有汉语区的玩家。这下不用考虑语言的问题了,因为使用其他语言的使用者也不在这里。

      所以,他们不仅不想让使用不同语言的人交流,甚至不愿他们接触。

      这就是答案。
      为什么?

      千寻仍然反推不出过程。她无法理解主办方的想法。他们明明召集了这么多人,却希望他们能呆在自己熟悉的人文环境中。什么人才会这么做?

      然而,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因为游戏已经开始。

      整个剧院仅余不合理的地方,是她面前的小桌子,看上去就像飞机上放飞机餐的桌板,而根据周围的装潢,这本该不存在。千寻却并不想质疑这种设计,因为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那个小桌子上,有一张纸。柔软的羊皮卷,一点也不像是现代产物。看样子,就是为了放这张纸,才设计了桌板。字似乎是用墨水笔书写的,笔尖很细,大概是F尖,而不是EF尖,而且墨水的质量也不错,没有化开和晕染开来。

      纸上的内容是这样的:

      —剧院规则—

      欢迎来到剧院。请尽情享受为期四天的演出,如有不足之处,敬请原谅。

      一 请勿让剧院中唯一的时钟指针指向九时正。

      二请尽情享用剧院中提供的餐饮,但假如送餐的服务生戴着蓝色面具,请向他描述窗外的景色,例如“今夜月色真美”。

      三假如杯中的饮料是伏特加,请勿使用刀叉进食。

      四当台上的钢琴家停止演奏,请拉上红色的幕帘。演员们将正常演出。

      五 假如在第二幕戏中 钢琴家戴上宝石胸针 在第三幕戏开始至结束时 请躲在窗帘后

      六请不要听音乐

      七请勿观看第六幕戏。此时可以闭上眼睛,但最好不要离开座位。

      八第六幕戏中演员将邀请观众进行互动请上台

      八可以在剧院中自由行动不要回到座位

      九 假如演员摘下面具,请不要直视他们的脸。

      十 请享受演出。

      纸张上没有其他内容了。

      此时虽然存在规则类怪谈,但并未流行,所以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就连热衷于上网的千寻也一样——虽然了解网络上的常见梗,但人的精力有限。她很快看完了上面的内容,甚至还反复看了三次,就这么一点点字,甚至不够她塞牙缝。对,她嫌字太少。

      她不太看得出这个守则的意义。在看了好几遍之后,她的确读懂了它的字面含义:遵守规则。遵守它,就是在这一关中唯一应该做的事情。而如果不能遵守,将会产生一些违反常理的事。那件事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而她也并不擅长毫无证据就瞎猜。

      但不用很费力千寻也能看出规则中的暗示,按照过往的套路,比如这个剧院里曾发生过什么古怪的事情,而且是在晚上或者早上九时。那个钢琴家有古怪。然后,有些剧院确实会贩卖零食,提供食物也不算特别奇怪,但为什么要和服务生说话?

      一般剧院里是不会有时钟的,因为他们想让观众沉浸于演出,所以肯定不会有。这不符合常理。

      很多很多的细节,可惜她暂时不太能读懂背后的暗示。她唯一确定并且肯定的是,必须遵守某些规则,这是最简单的通关方法。然后,那些没有标点符号的规则多半是不用管的,为什么呢?能这么写东西的一定是文盲,为什么要听文盲的忠告?

      千寻发出高傲的嘲讽,虽然她也不是嘲讽真正的文盲,她所嘲的,是那些明明看到了文字,却理解不了,还自以为荣的人。
      她和他们又不一样,啧,写这个的是这一关卡中的反派,也就是鬼吧?他可真不聪明啊。

      但是,这不是重点。从来就不是,千寻想,而是和她一起坐在剧院里的其他人。她并不是分不清楚主次,何况现实形势有多严峻,她也已经切身体会地感受过了。

      很明显,从进入第二阶段开始,游戏规则就变更了。不再是单纯的追逐战,也不太需要解谜,而通关条件变得更加严苛。

      为什么是严苛而不是轻松?明明追逐战更难,而身边的人当时还可以持有武器,而现在所有人都没有,并且,仅仅只是遵守规则而已,怎么看,都是之前的难度系数更高。但,不是这样的。

      对千寻而言,规则本身不算特别可怕,可怕的是,规则将所有参赛玩家捆绑成了一个整体,他们被推上了同一列快车,而且根本没有机会拒绝。

      她不是没有打过多人在线游戏,玩家质量往往是参差不齐的,和她组队的人可能是个新手,可能打着打着掉线了,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一关要怎么玩。总而言之,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在那时候,她可以选择不组队,前三关她也可以,现在她却不可以这么选。

      她选不了。

      比力量和智力更难获得的,是选择权——
      也就是人人趋之若鹜的,权力。

      那时即使她达标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队友死在半路,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主办方为了保证进入这一关的人有足够的理解能力,可以搞清楚现在到底在发生什么事,而不是直接送人头,也真的算是很努力了,起码他将这一关放到了第四关,要是这是第一关,会发生什么还真不清楚,会出现有人直接撕了那张守则的情况吗?

      但这也不能确保他们的行动能够保持一致。千寻陷入沉思。

      这太明显了。

      比如说,您确定封夜会去仔细研究一张纸上的文字吗?就算不是繁体字?他说不定会觉得,撕了它就会有怪物出现,然后他就可以打怪了。每个人的思路是不同的,这甚至与智商无关。

      纵使并非如此,但人与人的理解能力往往相差甚远,就连拥有统一答案的语文考试,千寻也经常能从同学口中听到一些毫无逻辑,听一听就知道肯定是零分的答案。一些在某些人眼中理所应当的道理和诀窍,往往是另一些人想也想不到的。

      千寻忍不住叹了口气。
      当她因为老师说“这一题全年级只有一个人回答正确,只有你答对了”而高兴的时候,她真的想也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她需要为身边的人理解能力过于低下而烦恼。

      更糟糕的是她不能彻底摆烂,将一切交给运气,如果碰不上那就说一句那是命运要为难她;看上去事情不是完全没救,只是需要努力应对。而唯一一条通关的道路,又似乎迷雾与荆棘重重。

      游戏还没有正式开始,她已经觉得她的前途堪舆了。

      她开始望着那张纸,试图推理接下来会出现什么局面,然后她可以采取哪一种补救策略。帮助其他人,在前三关基本是无意义的,属于一个人如果有良知可以试试看,但不做也不会死的。

      在这一关却有意义,因为一旦其他人闹出事情,她也有可能不得不应付。最好的情况是即使他人犯规了也不关她事,但能扔到千寻手中的烂摊子往往烂透了,还是别这么乐观。

      她只能祈求别出现最糟糕的情况了。

      然而在千寻看到第不知多少遍时,她手中的纸张忽然从中间燃起一道火焰,好像可以烫伤手的温度,然后火焰分别往两边延伸,最后纸张就这样成了桌子上的一堆灰烬,不存在所谓“化了灰都认得出”,这时候上面曾有过什么文字她都看不出了。

      千寻:“……”
      刚才纸上写了什么记清楚了吗。

      应该记清楚了吧。脱离文凭试不过几个月的千寻开始努力背诵和反覆默念,就差用笔重新写一次。倒不是她不想这样做,而是她既没有笔也没有纸。

      她张望前面的人,他们手上倒是还有那张规则,这说明可能千寻看太多遍了,于是触发了新的剧情:不许再看了,你应该已经记清楚了,这张救命稻草本来就不属于你。

      剧院中的灯开始变亮。一般而言,室内的灯不会太亮,通常也就够照亮走道,刚才情况就是如此。但现在灯光更亮了,几乎灼伤眼睛——它仿佛在暗示,你要看的是整个剧院,而不仅仅是舞台。

      千寻还没有做什么,就看见浅浅起身去拉窗帘。

      她甚至不是单纯地拉窗帘。浅浅突然大声地嗔怪一句:“这屋子怎么这么暗,我要看看窗外。”

      活生生一个上流社会的千金大小姐。或者说,一个不好应付的客人。然后才去拉起一个角。仅仅足以看到半片天空,但是这才像是一个客人会做的事,全拉起来是不符合情况的,也缺乏情商。

      她坐在最旁边,离两边的窗帘更近。至于千寻,她坐在最后排的侧边,左右两侧空无一人,离舞台最远,可是能够看到所有人的行动。她抬头看了看,墙上并没有时钟。那么时钟在哪儿呢?

      于是她环顾了剧院一圈,回头望向剧院大门。门已经紧闭了,千寻想也没有想过要出去,但她在旁边摆在签名板的桌子上看见了一个现代时钟。

      一个精致的圆形时钟,复古的金色枝条,让如同月桂冠的枝条,以特定的角度舒展,上面是几片金色的月桂叶。

      她起身走过去拿起它,刚才规则中说要保持时钟的指针不能指向九点正,她要在这个剧院里逗留四天,所以起码必须拧八次,而且在拧的时候应保持清醒。

      她的运气很好,目前指针指向九点十五分,而他们进入这里不会超过十分钟,所以,她只需要在十二个小时后再拧一次拧回现在的时间点就好了。

      ……但是,如果九时正会发生什么,那是否说明上一批观众正是让指针失控了,然后全灭,于是现在轮到他们当下一批受害者?

      听上去似乎不太好……

      千寻决定她不要想下去了。人的命运只能由人决定,这话的意思不是她很聪明,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是巨大的,她可能根本撑不到十二个小时后就被别人拖累淘汰了,何必想这么多。

      即使她可以保管着时钟,一个人也不太可能四天不睡觉。更让千寻警惕的是,规定中的最后一句话是——

      请享受演出。

      刚才浅浅的行为提醒了她这件事。浅浅并不笨,她所做的事情肯定不是无意义的。

      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呢?

      不要尖叫;
      不要逃跑;
      不要大声喧哗,不要做出不雅行为。

      一名合格的观众会做的事情是,微笑,鼓掌,尽力不影响演出,尽可能保持优雅。

      对,电影院中有那种热衷于破坏影院气氛的人,但那不说明什么,只说明他们是不及格的观众。
      所以她必须观看演出,起码在演员们还在舞台上的时候。

      最后一条规定,看似最简单,却是最需要时时刻刻认真执行的。

      千寻对戏剧所知不多。对她来说,剧院太吵,剧情发展太慢,她读不懂演员的表情,她只懂得在字里行间阅读角色的心理。她也知道莎士比亚,可是她最喜欢的剧目不是哈姆雷特也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而是等待戈多,就像她最喜欢的画家不是毕加索,而是莫迪利亚尼。她就像一个忤逆的小孩子,一样东西大家都喜欢,她就不喜欢了。

      戏剧与文学的区别是,戏剧需要空间与观众。它是喧闹的,入世的,易于观看的,甚至不需要观众认识文字。

      多么讽刺——与她截然相反。她高傲,冷漠,缺乏同理心,从不安慰他人。

      在浅浅拉开窗帘,她则将闹钟放在桌子上之后,然后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继续坐在那里,甚至拉了拉略显残旧的黑白裙子。

      窗外的景色是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适合做一场戏的背景。

      不管其他人有没有看清楚规则,他们又理解了什么,第一幕戏开始了。

      什么也没有发生。旁白从旁边出来,站在红色的布料前,以他们不懂的外国语言,开始一句一句听不明白的抑扬顿挫。是的,连千寻也不明白。她懂得的语言,并不包括这一种,她苦苦思索半天,觉得发音像是她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套西班牙剧集。短促的发音,平直的语气,但似乎也不确定。毕竟,没有学习过的语言,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很容易弄混的。

      黑发旁白穿着普通的黑西装,脸上却戴着一只灿烂的金色面具,覆盖了上半张脸颊,只能看见发音的口型和浮夸的笑容。他的表演很快结束,然后幕帘拉开,他们第一次看到了舞台上的景象。

      并不惊悚。
      巨大的舞台,纵深远远超过了幕帘遮住时候,千寻想像的那个样子,其中的道具精致,能够看出是一座豪宅的大厅,有壁炉、吊灯,沙发、长桌,角色在其中或坐、或站。他们身上穿着古代的礼服,华丽的裙撑与长长的外袍,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假的。角落处有个负责弹奏背景音乐的人,他坐在钢琴前面,因为身处阴影,几乎看不清他的样子。

      但是,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所有台上的人,都戴着面具。不管是不是演员——包括那个弹琴的人,也都是这样。他们脸上的面具样式各有不一,一些是半面,一些是全面,一些比较夸张,一些色泽素雅,唯一共同点是,他们脸上的面具都很好看,并且,没有一张是蓝色的。看上去艳丽华贵,与场景配合得恰到好处。

      千寻甚至看不出他们的国籍,因为头发是可以染色的。

      没有一个演员会戴上面具演戏,也许除了魅影。可是千寻熟悉歌剧魅影中的剧情,不论语言还是动作都对不上。而且,就算是,哪有全部演员都戴面具的?应该只有一个角色吧?

      演员的主要工作就是做表情。虽然这话过分简略且浮于表面,仿佛是说作家的主要工作就是写字,但不管怎样,还是正确的。所以,没有演员会遮住自己的脸,不然的话,观众还看什么呢?——而且据千寻所知,戏剧和影视还是不同的,因为表现形式,所以戏剧演员的表情会份外夸张,比如奥黛丽赫本的一些作品,在现代人看来有时会过分戏剧化,这就是时代的痕迹。

      所以,这不是一出戏。起码,不是一场合格的戏。

      明明似乎不怎么重要的一件事,千寻却在读懂这一点的一瞬间,全身发冷:

      演员们还在台上演出,起码从他们在读台词和走位这点看,确实如此。如果不看他们的脸,这几乎是一出无懈可击的戏,听上去像,看上去像,连流程和走位都像。

      ……但,如果这个剧院里,在演戏的人不是台上的演员,那么是谁?

      难道是台下的他们吗?

      没有人可以回答千寻的问题。
      不会有人告诉她真相。

      请遵守规则,也只遵守规则——其余的事情,就不用去好奇了。

      这时,灯光开始略微变暗,似乎接近了她记忆中的剧院。她看了看桌边唯一的时钟,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然而第一幕戏还没有结束。她应该庆幸,她看过戏,所以懂得如何分辨第一幕与第二幕。

      这也是不寻常的。因为第一幕,本来就不可能能够演那么久。即使要演出四天,也未免太久了一点。除非就像规则里说的那样,这出剧只有六幕戏。

      好吧,她希望这是她胡思乱想。

      台上的演员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灯光持续变暗。

      当他们又坐了两个小时后,第一幕戏结束了。幕帘拉上,暂时没有动静,给予时间让观众们用餐。

      从舞台的右边,突然有人从以为是墙壁的地方绕出来。那是穿着制服的侍从,他们鱼贯而出,有些脸上如同规则描述的那样,有些则只是普通的面具。他们推着餐车,像在飞机上那样,开始为他们送餐。他们打扮精致,发型整齐,制服一丝不苟,动作整整有条,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如果遇到戴着蓝色面具的服务生,向他描述窗外的景色。千寻默念着这一句。

      她顺带扫了一眼大多数人的小桌子,许多人的守则都已经被烧掉了。可是她不能现在开始大声朗读规则,因为一个正在享受演出的观众,绝对不会突然大声喧哗。千寻不想冒险,即使是她也不想被可能发生的危机波及。

      就算她并不确定第十道规则的真实含义。

      但是,很快,机会来了。他们竟然不是从第一排开始送餐,而是从最后一排。

      于是,第一个收到餐点的人,恰好是千寻。而给她送餐的,是一名戴着蓝色面具的服务生。他的面具很精致,蓝金相间,用银色线条描画着玫瑰花的图案,花旁边还有片片花瓣落下。

      他走到千寻桌边,将托盘递送过来的时候,千寻突然说道:

      “谢谢你。今天晚上的天空真好看,一颗星星也没有,不是吗?”

      真是糟透了。
      其他人一定不想遇到规则中叙述的情况,只有她将它视为示范机会。千寻不知为何觉得很悲哀。

      她露出优雅的微笑,刚才她已经看过天空了,上面的景色确实没有任何变化。千寻没有喧哗,没有很夸张地发出很大的声音,她的娃娃音轻柔而低缓,像是软软的猫猫叫唤声,她的样子就像一个优雅的上流阶级贵族,正在虚伪而高傲地感谢自己身边的仆从。

      于是侍从看了看她,遮住全脸的面具根本不可能看出表情,很快他微微欠身,像是在回应她,同样有礼貌且恰到好处的动作。像一台机器,设定好的动作,设定好的姿态。

      不明生物离她是那么近。
      她才不怕它。

      千寻只是坐着,好像她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异常。

      好了,她已经做了示范,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就不是她能够预料的了。千寻望向餐盘,刚才那个伪装出来的面具消失了,一副听天由命的咸鱼样子,仿佛正在等死。餐盘上只有一碗罗宋汤,根本没有高脚杯,也就是说,没有伏特加。

      总之,她暂时是安全的。她开始切割盘子上夹着着鱼子酱、班尼迪克蛋、波士顿龙虾的英式玛芬,几乎不发出声音,随后小口小口地送进口里。

      多少天了,她终于在游戏里尝到一口吃的了,这多难得啊,物以稀为贵。她应该觉得开心,可是千寻基本没有感觉到愉悦,因为她的动作过分克制,她必须保持礼仪,扮演一名正常的观众,以至于味同嚼蜡。

      一个闪过的想法,忽然刺痛了她:

      看,在表演的人是你,只有你。
      一直以来都是。

      千寻甚至不能多看其他参与者两眼,因为她要吃东西,她还要保持仪态,她甚至不能表现出一丝表情上的异样,因为她正在享受演出。

      她只能听到数个人说了话,用极其细微的音量,以至于她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这说明能进入第四关的人并不全都像她幻想中的那样糟糕,起码具备基本的理解能力。太好了,如今他人表现出一点点的聪明才智,千寻都为此感到高兴,因为她本来的预想糟糕透顶了。

      只有五个戴着蓝色面具的服务生。当第五个奉上托盘时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灯光突然全亮起来了。那个被送餐的玩家,不是封夜,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看着台上,像是在发呆。然后,蓝色面具的服务生摘下面具,她突然尖叫起来。

      千寻不能听,不能看,不能多望哪怕一眼,因为她是观众,她的职责是看戏。于是她继续专注地盯着食物,即使知道那一边正在发生很可怕的事情,她听到了很可怕的声音,余光里是可能很可怕的场景。

      台下的画面好像比台上还精彩。

      灯光重新亮起来了,就像刚刚开始时候一样亮。

      在金碧辉煌的剧院中,一个服务生脱掉了脸上的面具,他的脸上根本没有五官,而是一片漆黑。它提起了餐盘上的大圆银色盖子,在许多影视剧中,它之内都是美味的大餐。但是,在i那个女孩子看到了餐盘上的东西之后,她立即双眼失神,就这样倒在座位里。随后,她往后靠着在座位上,再也没有动,并且失去呼吸。

      与她坐在一起的二十个人,没有一个扭头看她,好像她不存在,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有的人在微笑,有的人在专注观看守则,有的人正在切割盘中的食物,他们甚至不愿意给自己死去的同类一个眼神。冷漠,冰冷,傲慢,目空一切,高高在上。

      她看到了什么?她经历了什么?她为什么会被淘汰?

      好像没有人感兴趣,没有一个人在乎这点。这只是一场正常的戏剧表演,台上的是正常的演员,台下的是正常的观众。千寻也一样,她什么都没有做,即使她能够深切地感受到,这种情况到底有多么扭曲。

      游戏将他们驯化成了合适的玩家,所以这一关最早也只能是第四关,假如更早,在场的人肯定不会表现得这样整齐划一,也不会显得这样讽刺。

      千寻的手在发抖。
      可怕的不是世人都在说谎,而是你有一天回过头来,发现自己也已经成了其中的一员。

      她放下刀叉,端起那碗罗宋汤,试图靠温热的温度让自己停止颤抖。然后,她双手交叠,放回膝盖上,就像先前那样,只有她知道她是在借此按住手指,让它不再发抖。

      那个受害者——这个剧院有鬼的唯一证据,还在那里,还在离她不太远的地方。

      没有为什么。
      她触犯了规则,所以她被淘汰了。

      双手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应该是可以控制它的。

      千寻如此默念着。
      可是她不想如此冷漠,她只是想要通关。

      她感到厌烦:为什么这次的剧情,和之前三次的不一样?

      算了。你拯救不了谁,现在的情况就是,没有人会听她的。她悄悄吞咽掉口里剩下的汤,就像她小口小口喝水,试图缓解打噎时候那样。

      没有了戏剧,剧院中无疑显得寂静了一些。众人渐渐用完餐,于是侍从收起盘子,像是播放倒带,无声地回到他们的入口,一切恢复原状,安静得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没有半个人提起,不过是第一幕,已经有玩家被淘汰了。

      还有三天半。千寻咬紧牙关。

      第二幕戏开始了。一切就像是一盘游戏,有时候他们会遇到危险,例如刚刚的蓝色面具;但是有的时候他们什么也遇不到,就像这一次,千寻认认真真地看了许久,钢琴家既没有停止演奏,也没有戴上宝石胸针。

      那句话是不正确的守则。不知是什么原因,那张纸上的内容明明可以写得更恐怖,例如用红色的笔,或者用杂乱的线把某些句子划掉,但主办方却选择了最简单的形式,到底是为什么?千寻吐槽道。

      但就算不是正确规则,这也是第一个门槛或者第一个坑了,只有通过这一幕她才能看出,有多少人读懂了规则,又有多少人没有看出来文字中的异常。

      千寻几乎可以肯定,那是淘汰掉众多玩家的节点之一,如果他们真的这么愚蠢的话。

      她也不想这么说,可是从她上一关的经历看,有些人就是愚蠢的,乐意做损人而不利己的事。

      然而,没有胸针。所以,没有人能够知晓现在有多少玩家是清醒的了,起码暂时是。千寻只能看着第二幕开始。

      当她这么想的下一刻,变故发生了。在第二幕戏开演了十五分钟之后。

      音乐停止了。
      钢琴家的手放在膝盖上,没有演奏。

      ‘当台上的钢琴家停止演奏,请拉上幕帘’——

      最后一排的千寻甚至都来不及反应什么,她就看到坐在第一排的那个不说话的男孩子上去拉上了红色幕帘。他的动作并不算快,然而千寻知道,他也并不能更快,同时,因为他的体质原因,他不能够听到音乐,所以他一定是一直看着那个人的手,并且是全神贯注。千寻不会说什么。

      小时候她听过一个故事,就是有个残疾人士编草蜢在路边卖,一个顾客讲价,两人有来有回的争论了几句,那个客人旁边的朋友让他收敛,人很不容易了别这么过分。那个顾客不收敛,结束后,对朋友说:那个卖草蜢的人,看到有人和他讲价会很高兴,因为这说明他买不是出于怜悯,是因为草蜢真的编得很精致,以及这行为是把他当正常人了。

      那时千寻才十岁,她作为一个憨憨,并不能理解这个故事里某些不可言喻的部分,丝毫听不出不对,但是却牢牢地记住了:只要当他们是正常人,他们就会高兴的。所以她一直是这么做的。

      不过,但凡一个人有点良心,哪怕不懂得这一点,也不会去反驳什么了。按照千寻的预想,本该是这样的。她喜欢将大多数人想得友好而善良,即使理智很清楚事实并不是如此。

      然而不懂事的人现在出现了。

      “为什么拉过去。”这话的意思是为什么将幕帘拉上?

      说话的人是谁?

      哦,是谁,千寻恨不得翻白眼,显然是坐在正中央的封夜,一部分人眼中的冷酷帅气小哥哥,虽然只是个不适合开口说话的蠢货。千寻都不乐意去说他仿佛看不懂中文这一点了。

      他仍然戴着他的黑色口罩,眼神看上去很不友善,语气尤甚,浑身上下仿佛因为没有武器而坐立不安,明明什么都没懂,却站在那试图想尽办法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说他普却信已经客气了,一个智障绝对不足以被称为普通。

      看,如果是女孩子,就算和他一样笨,也肯定不会说话,因为女孩子通常更有眼色,也更懂得看气氛。更糟糕的是,坐在最后一排的千寻,看到某些看着封夜的人,眼神居然是赞同他的。

      ……这都什么破事情啊。

      她倒是想嘲讽他,可惜受规定限制,她必须表现得有礼貌。

      总之他站了起来,完全不像一名观众。
      被他质问的那个人站在第一排,很是无措地摆摆手,没有说什么话。他似乎并不想反驳。

      千寻终于出声了,说的话像是一名电影院观众:“你们不觉得自己挡住人看戏了吗?”

      她的腔调冷冷,好像没有一点感情,与她的音质形成截然相反的对比,就像剑刃和棉花糖突然摆在了同一个地方,似乎毫无关联性阿,于是形成极强烈的反差感。

      前面的两个人看她,一个露出戴着歉意的笑容,然后坐下了;另一个则站在那里色厉内荏地瞪着她,见千寻根本不看他的样子,仿佛根本不想多让他污染一下自己的眼球,才不得已坐下来。

      他大概很想问千寻,她到底在看什么戏?
      帘子都拉上了。

      浅浅份外夸张地笑了一声,好像害怕封夜听不见她在笑他。她仍然在扮演她的高贵大小姐角色,看样子一时之间是不想扔下这么好玩的包袱了。

      经过这么一轮,半懂半不懂的也该开窍了,剩下不懂的……估计也没救了吧。
      千寻无奈地想。

      舞台下重归寂静。
      千寻倒是有点好奇,既然封夜明明没有享受演出,为什么他还活着。她不动手杀他的仅余理由,一,胜算不高,二,不想负担罪孽,封夜他还不配让她记挂一辈子。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时台上的动静向他们说明了一件事:为什么规定有必要存在。

      舞台下是寂静的。
      仅限于舞台下。

      拉上的红色幕帘中,仍然能够听到舞台之上,演员诵读的、对他们这些观众来说毫无意义的外语台词,还有他们走动、或者奔跑、或者摔倒时的脚步声。因为没有了演奏,反而显得更加清晰。就像规则所说那样——

      演员会正常演出。

      很快事情不是这样了。在台下的观众听来,他们并不是在正常演出,而是发生了某些难以言喻的事情——

      某一个时间点,舞台上传来了咆哮声。

      过分真实,不像是道具能够制造的声音;

      它就像是开场的音乐,告诉他们:第一幕与第二幕之间发生的一切,确实已经足够仁慈了。

      不是人的,听上去像是某种野兽的;
      还有四肢动物奔跑的声音。不,其实也听不出总共有多少只脚。

      和演员们的台词夹杂在一起,听上去份外格格不入。

      偶尔幕帘会突然凸起一块,就像是胎儿在孕妇腹中活动时候,肚皮上会突起来那样。以及,幕帘会被爪子抓住,但没有被撕烂掉,只是告诉他们:

      有什么刚才不存在的活物,在其中存在。你看不见,你听不到,然而,它是存在的。

      一切持续着。
      没有任何消失的意思。

      没有人尖叫,没有人哭喊。演员们甚至仍然在高声诵读台词,带着不同的抑扬顿挫,以及恰到好处的叹息和欢呼。

      这是合理的吗?两者竟然同时存在着。

      幕帘将舞台上舞台下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更割裂的情况是,演员们仍然在演出。于是,演出时候的台词念白,与只属于野兽的叫声与撕毁声,同时在舞台上传达给观众,前者在合理化后者,仿佛他们不应该求救,不应该做任何事,这一切是正常的,你能够做到的,只有欣赏。可是,如果舞台中发生的情况那么可怕,他们为什么可以正常演出?

      他们看不到舞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够听到这些细节,而细节所暗示的一切——到底是什么?

      是一只野兽吗?
      是一只鬼魂吗?

      没有人知道,你也不会看见。

      你是观众。
      你是观看者。

      唯一你应该做的事,就是坐在这里,保持仪态,如果可能,继续微笑。

      恐怖情绪,本来就是人类在自己吓自己。因为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生物唯一的天敌是人类。

      没有人真的想拉开那块布料了,因为没有人真的想知道那里面真的发生着什么,是否演员都被咬死了,只是有个播放机器在播放这一切,钢琴家是变成了狼人还是狮子,还有,会不会血液都被幕布吸干净了,他们仅仅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你永远也不会知晓!

      一切没有停止。一切完全没有停止。
      这样的尖叫、这样引人遐想的活动,这样的声音,不停不停地持续着,就在他们眼前,却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一重遮挡隔绝了这一切,令人只能产生妄想,而永远不能够看见真相。

      而规则在他们耳边轻柔地述说着:

      观看演出。必须观看。
      遵守规定。必须遵守。

      就像一个危险的情人的低语,或者一个杀人犯最后的温柔。他们不能离开,要坐在椅子上,甚至必须保持坐姿端正与优雅。

      千寻被迫盯着屏幕,她输给了她的想象力,即使那原本应该是上天赠与的礼物,却只给她带来了负担。

      在发生什么呢?
      他们还在演出吗?为什么还在?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千寻发现她好像挪不开视线了。她的脖子像是僵硬了,即使她什么恐怖画面都没有看到。而,她也没有呼救的资格,即使她其实并不需要呼救,因为遇到危险的人不是她。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千寻无法确定。

      舞台彻底封闭了。犹如一个打不开的箱子。

      可是台上已经这样了,你确定幕帘不会掀开,然后舞台上发生的一切,也会延伸到你身上?

      她想尖叫。她不可以。
      她想求救。她不可以。

      请享受演出。请享受演出。

      ……怎么可能做到?

      她好似明白这一关她应该要做什么了。那是她应该要做的事情,也是她唯一能够做的。

      在无尽的、持续三个小时的异常中,千寻开始崩溃了。现场不同人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不适应,而还能够脸色苍白地坐着的她已经算是较为正常的那个。有人开始干呕,有人开始别开视线。她仅仅只是坐在原地,仿佛手和脚被钉在了座位上,一旦挪动一下,就会血流遍地。

      这一关对于千寻来说是可怕的,因为她不知道她该怎么破坏规则了,于是她也就变得和其他玩家没有什么不同。她甚至没有想到反抗,因为——她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她脸色死灰:

      上一关你也反抗过了。

      虽然你成功了,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

      你被捅死了。
      你的努力没有作用,你的计划也没有,你做的一切只是徒劳无功且毫无意义,你的所有聪明才智,甚至比不上别人随手的一捅。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先天不足,因为你不该活下去。不是你不够聪明,而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者,不允许你以这种方式活下去。

      所以,为什么还要努力呢?

      她累了。她再也撑不下去了。

      千寻消极怠工,不愿寻找破局方法,恰好这一关什么都不需要她做。这不就是最好的吗?顺应潮流,顺应时代,不要当那辆坚持在城市中逆行的车,不就好了吗?
      为什么你做不到。

      此时千寻甚至不能扭曲一下表情和坐姿。舞台上的声音和动作暗示她:不要表现出异常,否则你也可能成为台上那些人的一员。那些声音和暗示终于勾起了千寻最深切的恶梦,她最不愿意想起的曾经。二零一九年七月到九月,她度过了最糟糕的两个多月,只能一边看新闻一边尖叫、哭泣和哀鸣,是啊,她在九月逃离了那个地方,可是她像是从来不曾离开过,一次也没有。

      那是你的敌人,可是臣服他们吧,跪拜他们吧,不要再说□□和抗议是不对的了,因为本来你在乎的,你曾以为的同伴也并不想了解你的想法,你的痛苦,还有你可能会有的下场。

      千寻不是城门失火殃及的池鱼,她仅仅是城门烧起来时,离它比较远的那几块砖头。

      她在试图坚持,然而似乎毫无作用。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
      因为你只会让自己眼中的同伴靠近心脏的一侧。

      那些她从未在乎过的人类,她甚至不会去思考他们对自己的看法,她早已认定在同龄人眼中她是过街老鼠,而不是她需要去顾虑的他人。对她来说,那些身处同一座城市的同龄人,简直比布景板好不了多少。毕竟,你会觉得那些在学校里孤立过你的人是你的同伴吗?

      ——你们永远也不会明白了,你们永远不会试图理解。过个三五年,你们就会忘了这件事,或者只记得某些片段,然后剩下我一个人在永远忘不掉的可怕噩梦里挣扎,偶尔还要被扔下来的石头打几下,甚至不配喊疼,因为我天生有罪,是活该被绑在绞刑架上的恶人。因为你们,根本置身事外。那些事对你们来说是谈资,而不是不得不面对的真实处境和□□。

      那也是规则。她曾经所要遵守的规则,比这还要严酷得多。

      她可以什么都不做了。
      只要遵守规则就好。

      为什么要弄得那么复杂呢?
      她笑起来。
      本来就没有这么复杂啊。

      千寻开始漫无目的地看着舞台。她的双眼不再专注,她只是聆听着那些声音,却体会不到背后的恐怖;她不过是看着眼前的画面,却不觉得自己应该感受到恐惧。

      于是想像幕帘后发生的一切,变得不再有意义;她曾经拥有的共情能力,如今也已经变得麻木——

      这个世界上,唯一有效的生存手段,是装作鹌鹑,不要出声。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不掉进沉默的螺旋里——

      你能做到吗?

      如果不能,好的,那么等着你的结局,就是身败名裂,众人唾骂,成为过街老鼠,最后,只能选择去死,或者苟延残喘的活着,但谁都能踩你一脚。

      千寻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她在嘲笑的是她自己。你选择了妥协,你选择了闭嘴,你选择了保持沉默,那跟死有什么区别?

      第二幕就这样结束了。

      三个小时过去,事情看似平平静静地结束了。有人坐在座位里,看上去好像呆滞了。有人蜷缩起来,好像座椅是能被躲进去的小箱子,而他是一只猫。有人闭上眼睛捂着耳朵,甚至不知道这一次的戏已经结束,她不用再看了。舞台下的一切布置是那样精致,鲜花与雕像,座椅与窗帘,没有任何变化,有变化的只有他们的精神状态。

      幕帘没有重新被人拉开,服务生再次鱼贯而出,没有人说话,仿佛他们不是遭受了三个小时的精神折磨,而是快快乐乐地看了三个小时的戏剧,而这一切是正常的,是没有问题的,是不需要质疑或者询问的。

      这次餐盘上仍旧没有伏特加。千寻不晓得是她运气好还是怎么样,总之其他人碰上了酒杯,但他们这些不幸运的人当中,还有人仍然在用刀叉,表情惊惶未散地切割着。
      好像忘记了规则,或者说已经彻底崩溃了。

      千寻知道会发生什么,而接下来的事情,不过是在进一步告诫她:

      不要触犯规则。不要观看他人的下场,因为那对你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她顶多是在眼角看到了和上一次类似的场景。

      那些人尖叫,然后倒下。倒在座位上,仿佛他们仍然生存。
      不是死去,不是受伤,仅仅是两眼失神地倒在座位里,没有了呼吸。不知为何他们不是变成一缕轻烟,或者被他人抬走,仿佛他们并没有死,或者,他们以这种状态留在这里,是正常的。

      和上一次唯一的区别是,刚刚他们倒下之前,似乎有亮闪闪的东西弹到了空中,在时明时暗的灯光里。

      这说明什么?千寻已经不太愿意去想了,因为她根本就不在乎。

      她所要知道的,只是自己没有犯规,那样就足够了。

      她冷漠地开始切割牛排,假装自己的指尖没有颤抖。她将食物放进口里,大口咬下,仿佛吃的不是牛肉,而是没有味道的橡胶。

      因为第二幕戏中,他们要做的事情看上去实在太简单了,不过是一个拉上帘子的动作,以及坐在座位里不动。这时候,即使表现得糟糕一些,也算不上触犯规则。于是,没有人可以因此被淘汰,也没有人因此而受伤。

      但是,很快,相似的考验来了,这时候也就很容易能够看出,有多少精神脆弱的人,因为被人在心理上折磨了三个小时,所以彻底忘记了规则,接着沦为了炮灰。

      三个人。
      第二幕戏,二十一个人被淘汰了四个。这一关很难,是不同的难法,没有人可以预知到自己即将遇见的一切,所以个人素质在此时此刻尤其重要。

      可悲吗?可悲的。
      但是这是游戏,想要一个淘汰者都没有,本来就不可能。

      千寻只是坐在原地遵守规则。当第三幕戏快要结束时,她伸手将时针拧回到九时十五分。这时候她的心态已经不是要努力通关了,而是:通关是她唯一应该做的事情,她不会松手。她用冰冷的眼神看着那个钟。

      第三幕戏平平静静地结束了。这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没有人感觉这很幸运,起码千寻的感觉是:能够决定这一切的那个人,这次没有决定折磨他们,那是他心情好,但等到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说不定了。

      她陷落在不安之中,并且似乎再也没有机会逃出来。

      当这一天的戏结束之后,灯光彻底归入黑暗,座椅躺平变成了一张床,他们可以躺在上面睡觉,服务生再次出现,他们送上枕头和被褥,让客人可以安宁地睡一个晚上。就像是火车或者飞机上的座椅,不同的是这里的一切更舒适一些。

      服务生仍然没有拉上窗帘。

      第一天结束了。千寻第一次在游戏中,躺在舒适的天鹅绒上,并且可以睡觉。这是多么的奢侈啊,他们再也不用在废弃大楼中躲避异形的追杀,也不用在演唱会上担心自己被一枪爆头——

      然而她睡不着。根据周围人的呼吸声,几乎所有人都差不多,起码她前排的人是这样。很明显,虽然主办方难得为他们提供了睡觉的机会,但是没有人想睡。

      很奇怪。每次离开某一关,到达下一关时候,她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貌似都会修复,仿佛主办方需要他们保持良好的素质,面对每一场游戏。千寻同样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这也算是对她有利而已。否则的话,一个人这么久不睡觉,看起来绝对不会像是现在这样。

      其他人不知有没有想到,总之黑暗里,明显有很多人不是睡着了,据千寻观察,他们只是努力扮演一个睡过去的人,而且演技还相当拙劣。

      但经过三幕戏的驯化,他们显然已经学会了阅读规则,要做一个客人会做的事情,不能呼救,不能表现得像是一个玩家。所以,所有人保持安静,一部分还保持规律的呼吸,实属演戏高手了。

      千寻不是那么会演戏。

      千寻只是仍旧闭着眼睛,甚至没有试图控制呼吸,因为越控制越乱,还不如什么都别做。她感受不到外界的时间流逝,也不知道她还能做什么。守则里没有提及任何与夜晚有关的事情,这说明夜晚是安全的。但是,这缺乏意义。

      时钟的指针是滴滴答答的。它保持着均衡的速率,没有快也没有慢。千寻既睡不着,自然也就注意听声音。于是,夜晚中的一切,听上去尤其清晰,即使有人活动,她也能通过白天看到的判断那是什么人,因为她记得所有人的位置。虽然只是顺带听到的,她主要的注意力还在时钟上。

      更远的听不见了。然而很快她听见,封夜从床上下来。在漆黑中,像是他这种人的脚步声更加清晰。她可以听到他往走廊的方向走去,仿佛试图在游戏中寻找隐藏路线,快速通关。好吧,她唯一亲眼见过有隐藏路线的游戏是Iwanna,然而似乎这在游戏中是很常见的。

      千寻不清楚他的动机。

      为什么?但是千寻都懒得问了。很明显,脑回路的不同,不是交流可以弥补的,何况他们根本没有交流过几句。所以她甚至不好奇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清楚这样的行为和白费功夫没有任何区别。如果他打算再次杀了自己,好的,千寻觉得他大概会在那一刻立即被淘汰了。

      毕竟,服务生可以容忍浅浅扮演一个任性的大小姐,颐指气使地要开窗帘,但绝对容忍不了一位客人试图杀人,如果他不是客人,那就是猎物了。

      剧院并不是非常大。他稍微走几步,就越过了千寻的座位,并且走到了她快要听不见的地方。行吧,看样子在找不到凶器的情况下,他也不想动手。

      不是千寻过份自我中心,你会在被杀了一次之后,还不注意杀了自己的那个人的行动吗?

      于是千寻开始推理他的动机。

      好吧,今天他做什么了呢?

      作为一个合格的观众,千寻没有多看他那边,自然也没有一直留意他的所作所为。但是她也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他根本没有当规则是一回事,估计心情非常暴躁。然后,他虽然没有触犯规则,大约也是运气好,既没有碰上戴面具的服务生,也没有碰上伏特加,而其他的事情有人帮他做了,然后他基本没有扮演应该扮演的角色,完全我行我素。但是,他还活着,这已经比许多人要幸运。早上那几个被蓝色面具服务生扬了骨灰的人,现在如果能看到他,还不知道是什么想法呢。

      他为什么还活着?
      这当然不仅仅是一句嘲讽。千寻想知道的是,假如他这样也能通关的话,她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尝试去把舞台烧了。但如果他这样不能通关的话……那她就继续缩起来做她的小虾米。

      她听着他的脚步声往大门移动。很快,声音没有了。伴随着一声闷闷的撞击声,他似乎倒在了后面。再也没有起来,犹如电视剧中那种突然在走廊中倒下的癌症末期患者,光是听见声音都叫人脑袋疼。

      千寻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清。她没有试图去看。

      她只是继续聆听着,滴答,滴答,滴答的时间流动的声音。在黑夜中,即使她起身去看,一切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被淘汰就是会被淘汰,不会就是不会。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玩家。她基本什么也不懂,除了尖叫和哭泣。
      哎,反正在封夜看来,她是这样的人,她们都是这样的人,不是吗?

      第一夜晚过去了。在千寻细心注意着时钟声音的时候。

      如果千寻思考的结果没有错误,那么每天演出三幕戏,一出戏只有六幕,一共演出两次,这就是他们接下来的流程。她不想质疑为什么要演出两次。因为,正常人并不会在剧院中连续呆四天。她听说过以前魔都有那种演三天的全本青春版牡丹亭,白先勇参与制作的,然而那和这玩意儿显然就不是一个意思,不可一概而论。

      早上看似到来了。窗外的景色完全没有变化,仍然一片漆黑。没有日出,更没有日落。这不正常。这一关里有什么是正常的?

      时间真是在流逝吗?而不是他们的幻觉?在这个剧院中,一切好似是异常的,最好不要用常理去推测它,因为那样会让人产生错觉。

      她不禁这样想,但没有多少时间和精力伤春悲秋。

      千寻一坐就起身,她看似无害地歪一歪脑袋,就看到了在门口附近倒下的封夜。和那些被淘汰的人差不多,双眼无神,保持倒下时候的姿势。不像是死了,也不像是活着。总之,他被淘汰了,应该是的。

      千寻不知道他是出了什么事。她只是重新坐直。然后在不远处的走道,她看见了白雨桐,情况相似,细节也都一模一样。

      一个人因为什么活下来,他也将因为什么死去——犹豫就会败北,果断就会白给。就像千寻已经被杀了三次,虽然一次是剧情杀,一次根本没有死掉,直接被Buff挡住了。她也觉得她很小心了,但是为什么死的是她呢?她是游戏里拉仇恨的MT,发着光容易被看到,谁拿着武器都想杀一下吗?

      千寻心情复杂。

      按照常理推测,他们没有好好扮演观众的角色,这一点是不会令他们即刻淘汰的。但是当时间长了,扣的分数多了,他们的某个数值超过了某个临界点,于是他们就被淘汰了。

      也许,每一条规则,触犯的后果是不同的。有些是一触犯就死了,有些则是扣分制。最后一条就是,毕竟,一个人也不是你刚进门就立刻表现出“不享受演出”的,总要他类似行为累积得足够多了,才能算是犯规。

      所以,仅仅幸运是不够的。想抱别人大腿也是不行的。
      幸运能够让某个人幸存一阵子,但规则最终还是会杀死他,这个世界里,不允许幸运儿存在,只有读懂了一切规则,才有可能活下来,并且顺利通关。这对千寻来说并不难,反正她也没想过跪下来对着某个人用娃娃音撒两句娇,然后就能跟着大佬通关了。她一直靠自己,一直是的。

      但是不知为何,千寻无法感觉到庆幸——

      仿佛是主办方在对她说:

      你看,我想要他们通关的话,他们就能通关。
      如果我不想你通关了,我随便做些什么,你都不能通关。

      你与他们,没有区别。

      千寻垂下眼睛。她的神情多少有些黯然。

      这就像是一段无声的警告,一次只能引发兔死狐悲的惨案,而没有多少人,看到处境和自己相似的人死去,会大声拍手跳舞,这么做的人一定愚笨到看不出自己所在的位置,并且不具备任何同理心,就像那些嘲笑别人已经半只脚踩进棺材的年轻人,好像不知道自己也会变老一样。当然啦,他们确实可能没有机会变老了

      起码她做不到。人类的感情是种很复杂的东西,不是她就觉得封夜杀她是应该的了,而是对于主办方的恐惧,掩盖了一切。

      千寻的心情更低落了。就像沉在冰山底部,在深海水中漂浮着的心脏,没有任何感觉,也看不到任何光明。

      她只能等待一切继续。

      她抬头,第一件事情是确认时钟——尽管她已经听着同样的滴答滴答声音熬过了一夜——然后,她开始强迫自己,开始观看第四幕。

      第四幕、第五幕、第六幕——
      时间仍然在流逝着,游戏仍然在继续。

      请勿观看第六幕戏。这几乎是最后一部分规则了,千寻再也没有看到和往后的戏相关的规则,这说明这可能是最后一幕。千寻没有办法强迫自己挪开视线,今天又淘汰了一个人,加上昨天的四个,昨夜的两个,已经淘汰了七个人。

      二十份之七,三七等于二十一,也就是说,几乎是三分之一的玩家被淘汰了。她目前是那三分之二的幸运玩家,但她也不知道她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就算是最后,那似乎也并不算特别好玩。

      她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闭上眼睛。这听上去并不是很困难,谁都可以做到。

      ‘请勿观看第六幕戏’。

      第六幕戏开始了。她合上了眼皮。

      首先的感觉是一片漆黑。
      什么也看不到。因为她过分用力地闭着眼睛,所以产生了压迫感。一种自己折磨自己的感觉,复杂且难以言喻。

      这是千寻的第一反应。可是人的知觉并不是只有眼睛,她的耳朵,她的鼻子,她的皮肤,通通在正常运作,于是她仍然可以闻到香气,感觉到柔和的皮肤,听到台上众人的念白。她甚至可以听到,幕帘已经被拉开了。她有时会想,这大约也算是视障人士的感觉,只不过很可能是弱化版,毕竟她只是闭上了眼睛,并不是真的瞎子。话说回来,视障人士在这一幕戏里,分外有优势。

      这并不是一出歌剧,所以没有歌声。那些听不出含义的台词,成了唯一的浮板,她追着那些声音,思绪随着游过去,仍旧能够听到演奏,但是音乐也是微弱而温柔的,好像是知道他们的听觉变得灵敏了,于是就变成了这样。可是,千寻仍旧不得不仔细聆听,因为如果音乐停止了,她将只能闭着眼睛去拉幕帘,除非前面的人还记得这一条规则,并且清醒。

      千寻忽然明白,这从来不是一场只要拼命往前跑就好的游戏,而是延长战,相似的事情会在不同时间里发生,而他们必须每一次都作出合适的应对。然而随着时间延伸,他们的精神状态一点点变差,能够坚持的人越来越少,于是即使是那样清晰的规则,他们也还是会忘记。不,并不是忘记了,仅仅只是忽略了。

      或者说,他们累了。他们的大脑觉得,不坚持比坚持更好。

      是的,他们的人数足够多,可是,能够帮助彼此的同伴将逐渐减少,也就是说,到了最后,哪怕只有一个人神智清醒,他也还是要去拉窗帘,去和服务生说话,去闭上眼睛,去转动指针。

      就像是为了印证这种想法,这时,台上的声音忽然变了。

      虽然仍旧是异国语言,可是所有演员像是突然站在一起,面向着他们,同时重复某一句话。

      重复。重复。重复。

      在轻柔的音乐声下,犹如恋人在耳边的低语,犹如天使歌唱的安眠曲。

      他们当然是听不懂。完全听不懂。可是很快,千寻结合规则,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

      请上台来吧。
      请上台来吧。
      请上台来吧。

      是那些没有标点符号的规则。

      千寻几乎能够想象出那样的场景。在华美精致的剧院里,优雅的美人穿着好看的礼服,皮肤雪白而嘴唇鲜艳欲滴,对着他们说着邀请的话语。一切的颜色和意象都是鲜艳的,所有细节都在暗示你:这里是安全的。

      像是墨菲斯特的邀请,而浮士德最终也接受了赌约。但是,浮士德没有输,魔鬼最终掉进了地狱,然而他们呢?

      不断重复的某一句话,传达着相同的信息。

      千寻膝上交握的双手渐渐握紧,她只能反复在心中默念一句话“可以闭上眼睛,不要离开座位。”她的精神状态正在一点点变得脆弱,而她过分清楚这一切是为什么。

      面对某种看上去就很可怕的怪物,人们可以打起精神,努力应付,直到击退危机;可如果他们已经遭受了长时间的折磨,他们的大脑会感觉疲劳,而他们整个身体的每一寸细胞都在向人类暗示,去休息一下吧。

      于是这个时候,一旦有人伪装,装作这里很安全的样子,很难有人不受到诱惑,因为伪装是一种会欺骗感官的存在。

      她正在被欺骗。
      她在试图说服自己:谎言并不是真的。

      人类的理智大部分时候是薄弱的,就像大部分刑事案件都是熟人一时激情作案。所以,人类不是一块死物,不是坚固的堡垒,他们也会累,他们也会松懈,除非本来就精神不正常,大多数人即使在理智上觉得有一丝毫的不对,但他们的情感依旧会选择哄骗自己上当。

      不为什么,因为惰性。

      千寻在试图坚持。
      她不停告诉自己,那条规则是假的,那是文盲写的,那不关她事,她才不要沦为文盲的手下败将。

      她会通关。她会通关的。
      因为只有如此,她才能证明她和那些被淘汰的人不同,她比他们更优秀。

      千寻心中一阵刺痛,为自己悲哀的想法。

      这算什么噩梦呢?
      她的噩梦永远不会停止,永远不会结束了。不要穿黑色和白色的衣服,不要在周末甚至每一个晚上出门,任何公众假期都要躲在家里,不要让地铁上的人看到你手机屏幕上的内容,不许唱国歌,不要试图劝说身边的同龄人,尽可能不要和他们交流,然后你会活下来的。不是你安全了,你从来就没有安全过,只是你活下来了,仅此而已。

      现在是二零一九年十一月。
      四天和两个多月比起来,哪、个、比、较、漫、长?

      可是千寻笑不出来,她不希望自己有关于遵守规则的噩梦,不想自己有类似的经验,如果可以,她情愿时间永远停留在二零零八年,而所有人手里的手机,不是由乔布斯发明的。

      这只能是她的幻想,只能是她一个人的。当一个人真正痛苦的时候,她怎么可能还能喊出声音来呢?只有等到她被折磨得足够久了,她渐渐习惯了,她开始适应这样的现实,她才有可能说话,但是甚至说着说着就会泣不成声。

      ……你确定‘坚持’真的有意义么?

      在千寻拼命劝说自己的时候,变故发生了。她听到了脚步声。不知道是谁的,总之来自台下。

      不是所有人的经历都是一样的,所以所有玩家的精神状态都是不一样的。他们也许也受不了这样的恳求,于是开始动摇,产生一丝“也许没有标点符号的规则才是正确的”的可笑幻想。

      于是,有人投降了,他受不了诱惑,他走向台上,他再也说服不了自己那条规则是假的,再也没法继续遵守下去了。最后,他站起来,加入台上那些人,这样好像更轻松一些。

      更糟糕的是,似乎并非只有一个人如此。千寻听不清了,她只能听着事情一点点变糟。而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是闭着眼睛,坐在座位里。

      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坐视这一切发生。
      ……为什么那种感觉这么相似呢?

      因为有玩家加入了,所以事情进一步产生了变化。那些玩家走上台之后,他们听到台上的声音变成了这样:

      指甲刮黑板的声音;
      一个人踩过泡沫箱子,将它一块块踩破的声音;建筑工地里工人钻地的声音;

      清晰易懂,不是野兽的咆哮,也不是火灾导致舞台轰然倒塌的声音,甚至不是天花板上吊灯掉下来的声音。然后,是人类的尖叫,还有属于男低音与女高音的咯咯笑声。这些声音同时存在,就在舞台之上,离他们不是很远的地方,一切如同一场蒙上眼罩去享受的感觉盛宴,精彩且动人心弦。

      音乐甚至在继续。它变得高昂而激烈,好像故事进入了某个特别精彩的环节。钢琴家仍然在弹琴。
      好像这就应该是第六幕戏的一部分。麻木的观众,不正常的演员。

      一切就发生在他们面前,离他们的距离不会超过一千米。而那些是他们的同类,和他们一样,什么也不知道,无缘无故就卷入了这场游戏,他们几乎可以说是无辜的。

      但是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完全看不到台上的画面,除了那些选择了睁开眼睛,并且显然已经被淘汰的玩家。千寻还没有被淘汰,所以她并不知道。

      她只可以去想象:

      他们死了吗?
      他们怎么样了?

      没有人知道。

      台上那些演员——他们此时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们正在做什么?

      只有声音。只有声音。

      舞台上与舞台下的一切好像已经不存在了,这里只是一片虚空,与现实世界毫无关系。他们漂浮在云朵上,脚下踩不到实地,而台上正在进行的屠杀,不,他们也不知道是不是屠杀,则是一场与他们实际无关,同时在诱惑他们深入的戏剧。

      剧院里发生的事情,无疑是脱离常规的。

      千寻紧紧闭着眼睛,就差没有拿手去捂它。

      演员在对观众说话吗?
      可是他们根本听不懂。

      演员在对观众表演吗?
      可是他们根本看不到演员的表情。

      对于演员们来说,观众是实际存在的吗?
      不,不是的,因为他们并不重要。

      仔细想想,规则仅仅让他们享受演出,而一个人不是一定要睁着眼睛,才能享受演出的。或者他们享受与否,本来就不重要,重要的事情是,他们表现出享受的样子。

      这个世界从来不要求你合群,不要求你入世,不要求你学懂所有社交礼节的含义,不需要你真正臣服于上司与父母,不在乎你的真实想法,不介意你在心底的咒骂,不想聆听你的痛苦,不想听到任何不好听或者影响心情的事情,只想被小丑逗乐并哄堂大笑,它所要的,不过是,你装成温和、听话、守礼、谦虚、恭顺、节俭、有趣的样子。

      当你在无人的角落时,你就什么都可以做了。或者说,当你熟悉周围每一个人的性格的时候,你就懂得要怎么在不违背他人本意,也不会被他们阻拦的同时,做你想做的事情了。

      这个世界的存在不重要,不要去管它。在管它的时候,也不要那么真情实感,只要想出安抚对方,并且不让对方碍事的方法就可以了。然后他们会安静下来,再哄骗几句,就会开开心心地离开,什么也不会察觉。

      一场仿佛很精彩的戏剧在他们面前上演。
      但是却仿佛存在于千里之外。

      千寻知道她不能看。
      千寻知道她不可以睁开眼睛。
      千寻知道她不能离开座位。

      可是台上的演员——那些不知道是否人类的存在,正在诱惑她——

      一切是迷蒙且不真实的。一切是置于虚空之中的。因为他们这些观众,什么都看不见。而这甚至是因为,他们竭力闭着双眼,仿佛惧怕世界的真相,如同惧怕熊熊烈火。

      台上的演员,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他们只是在表演,表演中发出各种声音是很正常的,不是吗?

      千寻努力呼唤自己的理智。她不会上当,她再也不要上任何人的当了。

      她强迫自己笑起来。即使她全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自己是否还存在于这个空间里。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同类,也许还坐着的玩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其他人还活着吗?
      其他人仍然没有被淘汰吗?

      那么,为什么我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任何人的存在。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她仍然什么都不清楚,仿佛置身迷雾,因为她闭着眼睛。

      过份漫长的黑暗扭曲了她的理智,被迫隔断一个信息来源的不自由感让她失去了镇定,规定犹如无时无刻垂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让她无法告诉自己她是安全的。千寻不明白为什么要定这样一条规则,她宁肯这一关是让他们杀掉怪物,而不是坐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

      你甚至不能哭泣。你甚至不能表述自己的情绪。

      于是压抑得久了,她好像也就渐渐习惯了这一切,开始以一个抽离的角度看待自己的现况,甚至还能露出一个微笑,仿佛她的处境和身边大部分普通人是差不多的。

      但是她唯独无法欺骗的,是她自己的心。

      一切什么时候结束?
      一切什么时候才能完?

      她看不到时钟,也就看不到时间,她甚至开始怀疑,一切只不过只开始了半个小时。她对空间的大部分感知消失了,她对于时间的感知也几乎消失了,她不是一个真正的盲人,这里也没有任何辅助道具。

      在开始之前,千寻根本没有想到,闭上眼睛,竟然是所有规定中次难的一条。

      此时此刻好像是游戏难度还不够高,或者时钟想要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她听到她面前的时钟指针,突然飞快地转起来。

      千寻:“……!”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在转?

      滴答滴答变得更快更急促,听上去就像是在倒数,或者往前转。她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也不太能判断出它是往哪个方向转,但是,她不能够让指针指向九时正。并且,她必须闭着眼睛。

      没有人可以帮千寻的忙,因为她坐在最后一排,左右都没有人,而时钟离她最近,所以其他人要拿起它的难度肯定都比她高,在所有人暂时成了瞎子的情况下。如果还有其他人存在的话。

      不论如何,假如不管时钟,她一定完了,这一点无庸置疑。所以,她要救她自己。

      这一切的思量在千寻心中不过是一闪而过,她立刻伸手抓起时钟,拧住后面的机关,死命拧住,让它停滞在某一个角度,再也不能转动,这不是那么容易的,需要保持手在那个开关上面。

      她不知道现在到底是几点了。她也不知道时钟上的指针,此时此刻在哪一个位置。她甚至不知道它是逆时针转,还是顺时针转,为了避免它本来快要擦过九时正,然后被她一拧就这样擦过去了的话,千寻就是化了灰都原谅不了她自己,因为没有控制好时钟的指针,就这样被淘汰了,这比被封夜杀了还要让人不服气。

      但是她可以肯定,指针还没有踏过规则中提及的那个时间。而且千寻是非常确定。

      因为这一关卡里,所有惩罚都很迅速而直观。而且这是第一条规则,肯定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唯一推理出的事实是这样,那就是:保持原地,不要动它,那么,肯定不会有事。

      这些事情她并非没有隐隐约约想到,但得出结论还是在刚才的那一刻。她极快的反应力救了她不止一次,而这次也是。

      所以,她唯一能够采取的手段是,将机关保持原状。这个时钟的设计非常简单,和一般的时钟有所不同,因此闭上眼睛也能做到。

      而千寻貌似做到了。——但她并不确定。

      在无尽的尖叫声和音乐,与掩盖一切的黑暗,还有被千寻用冒汗的双手按住的时钟里,第六幕也就是最后一幕,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戏剧性转捩点。

      在人类的所有知觉之中,视觉最容易被欺骗,听觉最容易被扭曲,触觉最容易被忽略,而嗅觉是最迟钝的——

      千寻无法不关注她手上的时钟。但是,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她听到了脚步声。

      它来自身后。还有旁边的走道。或者,舞台下方的地面。她无法判断,无法感觉,同时,也听得不是那么清楚。那个地方,似乎是和她之间有一千米的距离。

      那是什么人?
      可以肯定,那不是并未被淘汰的玩家,而是那些触犯了规则,因此倒下的、双眼空洞的人。就在此刻,千寻却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他们走过的声音。就好像他们活过来了,现在他们采取的行动是走向舞台。

      换算到现实里,这几乎等同于,一群死者撬开自己的棺材,然后从墓地中爬出来,如同行尸走肉地往前走。

      她看不到,却听得到。

      于是在千寻的感觉里,第六幕戏中的一切,是虚幻荒诞而不真实的。她觉得自己正在一个离奇的幻境里,仿佛误入仙境的爱丽丝,或者掉进迷宫的祭品。她很想睁开眼睛,但她却不能睁开。

      因为规定。
      不,因为你想活下去。

      于是关于求生的欲望,还有对于未知的恐惧,迷离成了一个最可怖的幻觉:她是自愿的。既然是自愿的,那么有什么可怕?

      千寻坐在座位里,一动不动。

      他们起身了。
      他们走向舞台了。
      他们上台了。

      他们成为了那个看不到的、仅仅存在于舞台上,甚至不知道外观的某个生物。千寻怀疑他们成为了某个怪物的祭品,而他们迟早也会变成那样。她的指尖瑟瑟发抖,她的双脚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固定在原地,她唯一还算合格的,是她没有睁开眼睛。

      在‘啃食’了祭品们之后,千寻听到有东西从台上跳了下来。它发出的声音是巨大的,它走过时地板会只呀作响,它似乎从舞台上诞生,它走过每一派每一列,来到最后一行,也就是千寻的旁边。

      千寻看不到它的模样。她什么也不知道。

      没有人尖叫。
      就好像个剧院,只剩下了千寻一个玩家。

      她闻到了一种腐臭难闻的,像是坏掉的生肉的气息。鼻子是最迟钝的,所以她能闻到的,必然已经离她很近。她甚至能够感觉到那只生物喷出的气息,冰冷却又炙热仿佛裹在冰块中的火焰,腥臭却又夹杂着一丝丝的香甜,干燥的同时随着接近变得潮湿,总而言之,不符合常理,不符合逻辑。

      千寻的呼吸几乎停滞了。她脑海中出现一个画面:

      在巨大、华丽的舞台上,一群演员和观众倒在众多的道具上,他们全身都是伤口,有生物吃掉了他们。将它们当做了自己的祭品,并且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背景是精致且经过精心设计的舞台,五光十色鲜艳亮丽,然而其中的确实如同丛林中搏杀的动物般的血与肉,两者造成鲜明对比,甚至让人无法忽略。

      它是什么样子呢?不知道。
      它的习性是什么呢?不知道。

      然后,它跨过一片死物,向他们走来,它的身体极其庞大,它的爪子非常锐利,它就在她的半臂之遥,马上就可以吃掉她——

      千寻不得不咬紧了牙关,告诉她自己继续闭上双眼。因为一个人面对生命上的威胁,最直觉要去做的是,睁开眼睛。

      她可能要死了,她仍然要看着自己被杀。千寻真的做不到那么潇洒,伸手去摸那只不知形状颜色的,甚至可能不是常人认知的生物的东西。

      (……是啊,那么做有什么用?上一次,你不是死了么?)

      这一切是真的。
      这一切不是真的!

      她在挣扎和动摇。要遵守规则很难,非常困难。她不能不做到,因为她并不想和其他被淘汰者一起抱头痛苦地哭泣。

      她没有输。所以她暂时也不会输。

      千寻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时钟,以及它上面的机关。指针的确不再转动了,但她相信时间仍然在流逝。

      她的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有湿润的水滴落在了她的额头上。她完全屏息,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但很快,那个气息渐渐消失,然后她听到脚步声延伸到了门外,大门关上——

      然后一切结束了。

      那只不知道是否不存在的怪物离开了。而千寻从头到尾,甚至没有看过它是什么样子。

      她听到轻轻的铃声,好像是在舞台旁边,这表示这一幕戏已经结束,或者说第一轮的戏剧已经演完了。

      于是千寻睁开眼睛。

      太亮的光像是要刺穿她的视网膜,而回到现实的感觉是如此美好和不真实。她好像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差一点就喜极而泣。千寻从来没有觉得现实中的一切是如此亲切,即使刚才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是,她还不至于失去理智。

      她首先看向手里。

      手上的时钟指针指向八时四十五分。一个现在看来离九时正还有十几分钟,只有千寻清楚刚才是千钧一发的时间。总之,现在似乎没有什么事情了,第六幕结束了,而最后一幕也结束了,只不过这出戏,要演两次,而这一关卡也不过才来到了第二天。

      她抬头看向台上。

      演员们正在鞠躬谢幕。他们好像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台上没有鲜血,没有死物,仿佛刚才那一切,仅仅是他们的错觉。

      千寻立刻将指针往回转到九时十五分——当然是逆时针而非顺时针转。

      然后她放下时钟,强迫自己开始鼓掌。一名合格的观众,是一定会鼓掌的。她拍手拍得份外用力,仿佛这样就能掩盖她脸色发白,并且双脚颤抖的事实。她度过了人生中最刺激的三个小时,即使是最重要的考试开分也不会比这里经历的一切更令人痛苦了。她不得不鼓掌,因为她确实是输给了主办方这一次,她甚至没有想过,逃生二字,居然是需要玩家闭着眼睛,坐着不动的。

      随后,不知是怎么样,总之其他人也开始拍手了。现场剩下的人真不多了,座位空了许多,但不是全军覆灭。

      一切像是没有发生过。除了地上、座位里那些淘汰的玩家失踪了以外。其他人坐在座位里,看上去精神状态良好,仿佛没有和千寻一样被折磨了三个小时。但是,还有一些人,半张着嘴,或者半歪在了旁边的扶手上,还有的捂着自己的眼睛。所以,那些声音,他们确实都听到了。

      这注定是痛苦的三个小时。只是开始之前,他们不知道。千寻再次感觉到了疲倦和心累:这一关只不过过去了一半。

      红色幕帘再次拉上。只剩下十五个人了。
      第二轮时还有二百多人,第三轮时还有六十多个人,而第四轮到了现在,只余下了十多人。

      千寻死死地望着眼前的时钟。还有两天。

      第三天、第四天——

      同样的剧情继续上演。
      什么变化都没有,仿佛台上的戏根本就不重要。

      是啊,不重要。因为演戏的不是台上的演员,而是观众。

      所有玩家似乎都在第二天被驯化了,彻底理解了所谓的规则。接下来的两天之中,他们全都成了一台台合格的、只懂得遵守规则的机器。

      千寻只是努力睁着眼睛。
      她一次次努力地在时针即将踏过九点整的时候,将她的指针扭回去,反反覆覆的重复着这个动作,以及,谨记一切守则。

      没有所谓不懂事的玩家,所有人都懂得要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没有一个会阻止别人拉幕帘,也没有人会嘲笑旁边的玩家在看到伏特加之后直接把碗碟端起来,把食物往喉咙里倒,并且,没有一个人试图躲到窗帘后,也没有人忘记,当有演员脱下面具,要立刻将视线挪开。

      因为没有一个人,想以更复杂的方式通关。他们终于找到了唯一应该走的路,那就是顺从历史的车轮往前滚,而不是试图撞开它。

      他们甚至说话做事,都显得像是一个正常的客人,而不是一个身在逃生游戏中的玩家。千寻再也感觉不到她是在游戏里,甚至误以为自己是误入了某场上流社会的社交活动,而身边的人不是绅士就是淑女,或者充其量也是来宴会活动中骗钱的骗子。

      在接下来的所有一幕幕戏中,再也没有淘汰过一个玩家了。千寻眼睁睁看着他们一点点变得油滑和适应这个世界,也就是入世。

      随着她保持清醒不睡觉的时长,从二十四个小时延长到四十八个小时,再延长到七十二个小时,她开始遗忘规则以外的事物,她开始忽视身边的玩家,她摇摇欲坠,走路都走不稳,于是,这个世界在千寻看来,开始变得像是假的。

      这个世界是虚幻的;

      这个社会是不存在的;

      这里的法律不过是某种存在于人们想象中的约定俗成;

      其他人的感受是最不重要的。
      这就是这个游戏的含义么?

      千寻不太明白,也并不知道自己的感想是否正确。她的大脑已经迟钝到无法思考这些,人的注意力是有限度的,而以她的精神状态,连思考一加一等于二都很难。

      他们什么也不需要做。
      他们唯一能够做的事情,是遵守规则,并且坐在座位上。

      于是第四天,第六幕戏再次结束时候,游戏宣布,他们通关了的时候,千寻唯一的感觉不是兴奋,不是欢呼雀跃,而是头痛欲裂,以及她终于可以睡觉了。

      【玩家通过第四关】
      【玩家通过亚太区第一关】

      她直接闭上眼睛,并且将手里被磨蹭得发亮的时钟扔到不知哪个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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