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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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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去处还由不得你置喙。”少年仙人立在供桌前,唇色因动用了灵力而显得苍白,这副虚弱的模样与后来某一次的照面重合,让九烟恍惚一瞬,下意识撇过眼睛。
“随你。”
于是她拎起一旁空空如也的背篓。
时隔多年,九烟早忘了那把淬过山魈血的尖刀被阿九扔在何处。
她只是忽然有了下山的冲动。
五十年的梦里,九烟从没梦到过一次漆家庄,可细数起来,后来仙山之上,她与旁人格格不入那些怨憎、执拗、痴迷、彷徨,以及从怯懦之下生出的无尽张狂 ,通通由这小小的一方村落造就。
“等等。”他忽然喊住她,“你不要赏了吗?你救我两次,我便许你两个愿望,就当,就当……”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对上了她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
九烟已经很久没听见过“赏”这个字。
她出身太低,又偏偏自视甚高,对居高临下的俯瞰分外敏感。
赏赐、恩惠、师尊、夫君,好像后来遇见的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只要你把脊梁弯下去,弯成一丛柔软的蒲草,你就能在这偌大的修仙界里找到依靠。
可是,哪有什么永恒的依靠?靠山山走、靠人人跑。阿九能做的,只是把命死死地抓在自己的手里,不能信,也不敢信任何人。
她做到了。
甚至做得很好,这才有幸从一个俗女,成为修仙界三百年内,声名最盛第一人。
名是恶名。
背篓压在身上,轻得几乎像是没有重量。九烟收回视线,戴上草篓,迈出门时看见远山重峦绕雾,一片虚虚实实的梦中景。
她想起给自己取的名。
九烟。
齐九烟的九烟,他们说,是九霄云烟的九,九曲烟障的烟,是虚无渺茫、不切实际的妄想,是坎坷险恶、陷阱重重的前路。
明朝东皇钟响,煎寿台开,千人万人看她一人下场,好像也应了这句评价。
可她这一生命如悬索,迈出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救自己出绝境,但不知怎地,事态总会在将好未好时急转直下,让她一错眼,就看见自己又走进死路。
死路上不可停步。
入险山踏绝地,出泥沼过火原,齐九烟在天门之后,为自己挣来轰轰烈烈的五十年,五十年里,亦无数次劝慰自己。
真有人能一生顺遂吗?
“站住!”
有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种理所应当的气势,那是无数金玉奉养出来的娇贵心气。
初初上山的阿九曾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一次又一次生出妒恨,又在暗夜里将那些怨恨收好,低眉顺眼,扮一个老实到呆傻的小师妹,直到……
直到他们成为一对。
恶兽终于现出獠牙,老实忠厚的人换了面孔,九烟觉得那时的自己像是蠹虫,一点一点将那金枝玉叶的志气啃食殆尽。
阿九懂爱吗?
还是独独不肯去爱他?
“小殿下。”旧事如流水,一提起连梦境都被洇得潮湿,九烟叹了口气放轻声音,劝道,“穷山恶水出刁民,你再不走,小心被人吃干抹净。”
他听了这话,三两步跨至她身边,瞥来莫名的一眼,而后扬起下巴,嗤笑一声:“谁敢?”
九烟望着他笑了一下。
良言总难劝该死的鬼。
她摇摇头,松一松背篓,抬脚上路,将山庙山鬼共同丢在身后。
“等等。”少年仙人叫道,他今天已经说了太多次让她停下的话了,可那个小孩却没半分慢下脚步的意思,“我说等等。”
瘦小的背影消失在一树枫杨后。
众星捧月长大的少年何曾受过这样的冷落,他说不清此刻心里是什么感觉,在恼怒之外,似乎又生出了一点点意外与好奇。
回头望了眼残破的山庙,他从袖子里摸出个骰子随手掷去,骰子迎风见长,化成个四四方方的牢笼将庙宇牢牢罩住。
“晚些时候再处理也没事。”他嘀咕着,敛起袖子向她追去,“等等,你要去哪?喂!山路崎岖,你要不试试御剑或驾云?”
九烟觉得身后坠着一只恶犬,龇牙咧嘴的,只差分毫便能咬下她的衣角。后背密密地立起了汗毛,她叹口气,让到一边,等那个聒噪的少年因刹不住脚步而越过她去。
这场梦里关于他的部分还不肯结束吗?
“斫云试剑大会便要开了,此去天门三万里,你受了伤,凡俗界又灵气微薄,”九烟问得委婉,“你不好好休养,要几时才能重回仙门?”
“我就说你不是凡人,”他却闻言大喜,“斫云试剑大典这样的事,凡夫俗子怎会得知?你是哪门的弟子,谁家的徒弟?也是听了报天曙的的言语,来碰一碰运气?”
运气?
楼氏皇朝的幼子,剑仙的族弟,修仙界里最后一只金乌,万千气运系于他一身,他要的一切会自己落到他眼前,哪还用得着亲身下界,去碰一碰那虚无缥缈的运气?
“天阁神棍的话语不可信,趁早回去吧,小殿下,”九烟劝得真心实意,“否则找不到宝贝不说,碰见恶鬼搭上了自己,可是十成十的不划算。”
谁知他却瞪大了眼:“你果然知道!”
“什么?”九烟有些茫然。
“不必装傻。”对面那人的眼睛亮得惊人,“你知报天曙为天阁,又说他们是神棍,你的本事应当比他们也不差几分。云壁白只说我的劫出于这里,你却知道是只恶鬼,还有什么形貌特征细细说来,等我将它杀了,你要什么我都替你取来。”
我说了好教你当场把我一刀砍了么?
九烟无语到笑出了声:“我哪知道你的劫是何……”
一点不好的猜测涌了上来,让她的话语梗在喉头。
九烟不知道这件事。
劫难什么的,后来的他从未提起。
“是何物?是何模样?”此刻的他却追着询问,见她不答便扬一扬眉梢,“不说也罢,你们总爱闪烁其词——管它什么怪物,本殿下一剑斩出,料想它也难伤我分毫。”
可是,倘若,那是个人呢?
念头堪堪转过,九烟便自嘲一笑。
这梦做得太荒诞,荒诞到像是酸腐文人潦倒之际的呓语。
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们对彼此而言,从来没有那么重要,重要到明知是泥淖,还要相拥着陷落下去。
“你不肯说这个,那大会的魁首,”九烟刚回神就看见他晶亮的眼,“是谁?我吗?”
九烟按住他的肩膀推开。
此刻她站在半山腰上,极目下眺,正能眺见谷地浓荫里三三两两错落分布的矮房子。
“我还以为极西之地住不了人,”他没等到回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是你住的住处吗?倒是有几分野趣。”
“那是漆家庄。”
九烟低喃。
距离上一次她站在这里眺望,已过了五十年。
五十年前的阿九吃下山魈肉,被那怪物的血肉折磨得生不如死,好不容易留得一条性命,面上却留下了蜿蜒的蓝色鬼纹。
当时还不是师兄的少年仙人告诉她,修仙界里有根治万物的灵药,他们一路向东,在红尘俗世里走了半年,才堪堪抵达天门。
想到这,九烟低了低眉眼,自当日携刀上山后,她再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如今看见谷中袅袅升起的炊烟,这五十年的光阴似乎……等等,炊烟?
乡里人家醒得早,卯时便该下地干活,等到辰末吃完朝食,再将家里的活计干一干,睡上一觉,而后申时醒来吃完飧食,背着手在村庄里闲走几轮,和亲朋好友唠过几句,这日子便一天天地过去。
倘若阿九不是个孤女,也蠢笨到能对那些微妙的恶意无动于衷,或许也能觉得这样的生活足够闲适。
可是,可是。
“午时不该有炊烟,”她皱着眉喃喃自语,“除非……”
除非那根本不是炊烟。
——阿九是想过让他们都去死的。
在早年的记忆里,漆家庄的面孔个个刁钻,她身子矮,仰头望去,能将亲朋旧友间滋长不休的怨怼瞧个清清楚楚。
而那些怨怼也没辜负了她,积年的老垢层层落下,纷纷扬扬的碎屑最后全洒在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肩上。
阿九的肩膀瘦弱,她挑不起来,便想着做个了断。
漆家庄四十五口人,她力气不够大,一个个杀下去,好刀也得卷刃。所以阿九上了山,她想着,算她做场好事,送他们一场同归于尽的机缘,好教在阎王殿里,判官笔下,各家各位齐聚一堂,将一生恩仇论过,断了血脉锁链,来世做那大路朝天、各走各边的陌路人。
于此,他们应当欢喜谢她。
但如今,九烟望着满地的血河断肢,心想他们或许该另谢旁人。
最爱挑拨离间的老太太把脑袋埋在血洼中,她阴狠奸猾的丈夫仰面朝天,总要伸手与她开玩笑的男人被玩笑似地定在车辕,偷鸡摸狗还诬陷她的小子断了手蜷缩在路边……九烟放下背篓,一路行至家门前,手抵上木板门的瞬间,她在想,若这不是梦境,是判决前夜天阁轮回镜所生的试炼,照阿九的想法,这家人,该如何步入黄泉?
少年仙人面上的惊色从入庄起就没消失过,他毕竟年纪轻,在傲气以外,还存着几分侠义心肠。
怒意渐渐爬上他的眼角眉梢,他张了张嘴,望向九烟就要说话。
然而那声音却在看到九烟平静至极的表情时戛然而止,半晌,他才略带几分困惑地询问:“你好像并不伤心?你的家人死了,你怎么能……”
不伤心。
乌沉沉的眸子向他望去。
梦境造不出这样清晰的人脸,自始自终见过漆家庄的只有她一人。若推测为真,九烟不知道此刻镜外有多少人正在看着这幕,看她要如何哭泣,如何悔恨。
她偏偏不。
嘴角往上提了一提。
被冒犯的愤怒让藏在身体里的阿九又嘶嘶着昂起脑袋。
——是,我不伤心。
该伤心是你。
我们在红尘俗世里走了六个月,才堪堪抵达天门。天门洞开,你拼尽全力御剑西行,却只赶得上斫云试剑大会的结束和楼氏皇朝的覆灭。
你曾想在大会上一战扬名,为那宝冠添光着彩,却眼见山崩楼倒,亲族尽灭。你迟了一天,迟到的那一天,成为你此生最大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