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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   阿九要留下他。
      哪怕这只是一场幻境。
      她是如此地狭隘,不痛快时,就见不得旁人好过。

      矮檐之下,她向那疑惑皱眉的少年轻轻一笑,便用力推开大门。

      吱呀吱呀旋木声起,血气扑鼻,厅上横躺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一前一后,不知谁用一刀从前割断了女子的喉咙,又用一刀从背后刺穿了男子的胸膛。
      死亡的涟漪从他们枯瘦面庞上掠过,他们的肢体仍缠得这样得紧,手抓着手,腿绕着腿,生怕另一人脱身独活。

      阿九冷笑着。

      那少年人却看不出这尸体上的官司,他见他们死在一处,便以为是一对情深义重的爱侣,嘴唇动了又动,才抿出几个低低的字:“你……节哀。”
      更多的话他再说不出了,甚至生出了些许浅薄愧疚——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纵使天大的本事,也难承受一朝之间亲族尽亡的打击,那两抹使他心底无端发寒的笑意……别是受了惊,活活吓疯了吧?

      这可不妙。

      “我信你没有算命的本事了。”他犹豫一瞬,“你救了我两回,我同你有缘分,等葬了族人,你便同我上银浦洲去。我家姓楼,我名既白,家中……总算富裕,养得起你一个小小稚儿,来日你若有幸学成——”
      说到这,他想起对方红绸杀魈的一幕,那布匹这样朽软,便是换了他,也不一定有把握打得精准:“喂,你师尊是谁?若他也死在了这里,我们就得快些离开了。我三百一十三岁生辰还未过去,可没有给你报仇的本事。”

      她侧过脸,对着他望了一望。
      楼家有金乌的血脉,活得比寻常人更长,脱壳三百年,也不过堪堪度过幼生期。

      和个孩子计较什么呢?
      阿九沉寂下去。
      又不甘心地探出半个脑袋——
      倘若,倘若此刻在镜外观看评点的人里,也有他一个呢?
      他们想用轮回镜挖出她最害怕的东西,那么在品尝她的丑态前,就该做好把自己的一切不堪苦痛曝之于众的准备。
      三百岁的楼既白是个稚儿,五十年后名震天南的驰晖剑君可不是。

      少年模样的仙人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九烟看着他的脸,心口有虫密密匝匝地噬咬上来。
      她转头跨过地上两人的尸体,掀开竹帘进了里间。这家人奔逃得仓促,竹箩竹匾里装着的杂物都零零碎碎地散在黄泥地上。
      九烟爬上床去,伸手往床头老柜里掏了一掏,只摸了一手的滑腻。

      是血。

      她收回手,在打着补丁的褥子上擦了一擦,视线下垂,看见一枚落在墙角的铜钱。

      你瞧,垂眸时有人在脑海里絮絮出声,生前将钱财看得这样紧,死后却只留一枚滚落黄泥的铜钱相葬。
      阿爹要打一两老酒,阿娘要扯一尺新布,灶上明明温着饭,却不许饿到头晕眼花的孩子吃上半粒米。今夜二人过了鬼门关,行了黄泉路,望乡台后、恶狗岭中,阿九真想知道,最后是谁争得这一文,腆脸去贿冷面的鬼差?

      泥地上的光影忽晃了一晃,幽魂似的恶意藏回身体,九烟伸手将铜板拾起,转头瞧见那少年人掀开竹帘,直愣愣地站在门边。

      “后院里有些古怪。”他说,“我想你应当看看。”

      铜钱捏在掌心里,她向前走去。
      房门低矮,他在她靠近时往后退了半步,却让不出让她侧身而过的缝隙。

      一丝熟悉的气味倏地钻入鼻腔,像是鸟雀蓬蓬绽开的毛羽,教她想起明媚春光、午后清闲,可偏偏这两样,她这一生都没有完整得过。

      “借过。”她克制着抿了抿唇,“你挡着路了。”

      他又往后退了退,直至背后抵上泥墙。那孩子像一阵风似的从他面前刮过,风……山风里裹来草木清香。

      春风扑面,她嗅到风脚上泥腥未散。
      小小的一方院里,大姐挂在梁上,二姐藏身鸡笼,小弟更是睁着双眼,赤条条地横尸灶上。
      那些血迹却泼洒得并不均匀,东一丛,西一簇,把草木都浸染得荤腥。

      古怪。
      古怪在哪?
      他要她来看什么?
      总不能是这破屋烂灶,三人横死的惨象。

      “这,”他跟了过来,在她望来时,指了指地上,“好像不是人血,我闻着有些熟悉,像是和山道上的那些血迹相似。凶手,是从山上下来的吗?”

      “那。”九烟顿了一顿,“那是鸡血。”
      锦衣玉食里长大的孩子,吃的是灵果仙实,饮的是玉液琼浆,他或许连龙肝凤髓的美味都曾尝过,未出门时,送到他面前的鸡只是汤的形状。

      漆家庄的亡灭不干他事,她也没指望他有半点用处。

      于是九烟独个踏上吱呀叫唤的竹椅把大姐抱下。
      那身体轻飘飘的,骨节硌着她的手臂。
      这个——游缈的思绪飘荡起来,五十年的光阴霎时越过,当年那个满心怨毒的阿九被凭空拽起,她居高临下地望着那张青白面孔,说出的话好似也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天生蠢笨,长着张号丧老鸦的脸,却拣尽寒枝,要做第一流领头的凤凰。

      二姐的腿瘦伶伶,枯黄头发拂过稻草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而这个——抓着脚腕的手指一用力,那声音嘻嘻笑着——自作聪明,明明鼠目只瞧得见眼前寸光,却夸言能作对隆中,病蝶破网。

      指尖搭上幼弟的肩膀,有人跑来为他盖上被褥:“我来。”
      阿九抬头望了他一眼,便松开手,谢他接过这狐假虎威的恶果、活该早死的累赘。

      她闭上眼。

      九烟睁开眼。
      不必如此。她在心里低低说话,也不知劝着谁。修士死后魂飞魄散,不履阎罗,不过黄泉,这家这族有或没有来世纠葛,也不会同你再牵上半分干系。

      灶里粗饭已然冷透,九烟将几个人叠作一处,盛了饭放在柴火边,再在尸身旁放上舍不得吃便没人再吃的野猪油,来不及用便无人再用的新织布,更积上瓦罐、被褥、墙砖里藏着的红绳、竹筐下罩着的草雀,最后的最后,浇上桃树下刚刚升起酒气的新酒。
      火光蓬蓬燃起,染着血迹的铜钱落进焰心,坠地时轻得没能盖过木裂的音。

      “喂,小孩。”少年摸了摸鼻子,让这动作熄灭刚窜起的满身疙瘩。
      他不是什么心思细腻的主儿,可这里实在太安静了,那个之前还能与他说笑的孩子此时此刻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浑似被什么勾走了魂,只留一副半死半活的鬼相。
      “你……”
      他也不敢说奇道怪,生怕她把面目一脱,真变作个惨惨戚戚的童儿鬼。
      思来想去许久,只好压低了声:“你同我上仙山吧,瞧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将来我不会短你的饭食。”

      这倒不是谎话。
      要施恩于人,饭食是最易给出的东西,香火用得着时也能添上三五支,只是从此后她的行动便要被圈起,嫌疑未脱时不可离了重华的山门。
      楼既白倒不是怀疑她杀了满村人,不过方才分秒之间,他想起一桩陈年旧事。

      九洲……
      有邪祟。

      他未出世之前,隙月门有个长老在梦中掐死了自己的爱侣,又斩下他的头颅要与自己的脖颈缝到一起。被吓得不轻的众人一开始只当她起了心魔,谁知拿明镜台一照,灵台上干净至极。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都道她疯了,谁也说不清此前风言是否有推波助澜的作用,但……
      千年来数一数二的天才弟子,斫云试剑石上刻名的魁首,一盏举世无双的琉璃灯生了裂纹,谁舍得当机立断杀人碎灯?旁观的人迟疑着退下来,有人说要周全,便拟周全,便求周全。
      周全着周全着,就又出了事。

      头一个发狂的是丹师,只识花看木的呆子,竟真把自己认作灵草,跳进火炉活活炼化了身躯。
      第二个发疯的是佛修,说目无尘心无垢,佛法慈悲造化世人,便举起禅杖,向着稚儿砸去。
      此后剑修、阵修、符修、音修……越纯粹越执迷,越道心明澈的君子,越疯癫。

      作怪的究竟是什么?
      余下的人翻遍了古籍,抓破了脑袋,才在青崖山半朽的竹简上寻得只言片语。

      邪祟。
      九洲有邪祟,与心魔类,却比心魔更恶毒,更诡秘。
      被上身的人不知自己被上了身,只当午夜梦回听到的低语是臆想,是心魔,是从前无可奈何不甘心的自己。
      有人对自己宽容,便由怜生痴,由痴生狂,由狂化癫。
      有人要将“心魔”炼化,便缘木求鱼,用风热的方子去治风寒,药不对症,点火煽风。

      楼既白不记得传言故事里众人的结局,他向来只听个囫囵大概,但他记得楼家先祖曾于此难中出力,也记得那祟发前的症状:目光呆滞、形容冷漠,似离魂失魄,连直面最悲痛之事也冷冷淡淡,仿佛置身事外,与己无干。

      视线落在那稚儿身上,无根的猜测便同笋似地往外冒出了尖,他急急掐断自个的胡思乱想——传言里说,那祟物能听心声,最喜恐惧,若被它知道自己的位置已被勘破,下个倒霉的就是叫破的人。

      楼既白不敢随意出口,想着为今之计,只好假作不知,与这小儿周旋下去,再另送一道符箓过天门,教族里快遣来几名无神无智的铜甲护卫,将这孩子哄回山去,再作处理。

      他自认想得周全。
      倘若运气好,一切只是自己多心,等上了山,无论是楼氏还是隙月门,都能全她一生的荣华富贵,如此,也不辜负此前两番救命的恩情。
      可这样一来,自己就要与那可能的“邪祟”共度好些天,一想到这里,他的后背便一阵阵地泛起白毛汗。
      金乌血脉至阳至烈,克阴斩邪不假,可楼既白偏偏最怕无影无形的古怪东西,更别提传言里那祟物,比恶鬼还要凶上三分。

      身旁的女孩瘦兮兮的,有一张干巴巴的脸,他望着蒙在她脸上的那层皮,只盼着她能老实些,老老实实当个人,千万不要化出什么邪异肢体,不打一声招呼就现出原形。

      谁料这念头刚刚落下,风里送来咀嚼声,这声像是没牙的老人将食物含在嘴里,蠕动着细细牙床压碾,楼既白汗毛骤起——
      等一等,方才在她背后掠过的,又是什么鬼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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