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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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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披甲戴锁重过天门,齐九烟甚少想起从前。
可今夜雨骤风急,她坐在暗室里,嗅闻着不知何处淌进来的一丝凉意,四肢百骸的疼痛渐至麻木,昏昏沉沉间,竟就此睡去,梦到了五十年前的一场春雨。
雨是如丝细雨,山是黯黯青山。
梦里的她睁开眼,第一瞬映入眼帘的,是垂叶滴清露,万山吐烟云。
九烟怔了一怔,视线从颤动不休的芭蕉上下落,一路落至老旧门槛外的残破瓦当,风吹动布幔拂过门扇,远远虫鸣入耳,她才后知后觉地记起此时此刻此地。
这是周平成十二年,她九岁,前一夜里受了责打,便赌气背起背篓,孤身入山,要寻传说故事里青面獠牙的山神。
山神,就是山魈,独足反踵,齿疏舌长,它不是什么受天赦封、庇护万民的善神,而是喜食幼童、好喝人血的恶兽。
漆家庄的人惧它凶恶,请了道士与它相商,此后塑像修庙,年节血食不歇,才求得它安稳山林,无故不扰。
这时还叫阿九的小女孩上山来,却没什么虔心求拜的心思,她怀着一腔恨意,要吃它贡品,毁像砸庙。
可细细论起来,她与那怪物无冤无仇。
死于怪口的那些人物,早在口耳相传中蜕变为一个可怜符号,她生得晚,未能与其中任何一个生出纠葛,没有交集,自然,也没有了伤心的由头。
所以阿九此次上山来,只是因为……
九烟思绪放空一瞬,才记起当日激昂而今朝不过尔尔的怒气。
只是因为,她不想活了。
既然人人都骂她是个没出息的丫头片子,那她就该干成件天大的事,好去驳斥那些瞎了的眼。
阿九的计策凶恶又刻薄,她偷来鸡血撒在山道上,提着刀上了山。她要惹怒妖怪,最好惹得它狂性大发,吃了一个她还不够,还要追下山去,先吃了阿爹阿娘,再吃了阿姐阿弟、阿伯阿叔、阿公阿婆,好教一族子人齐齐整整共赴黄泉,也省得烂在破屋茅堆里,日日夜夜怨憎不休。
那时的阿九真心实意地觉得,她是为了所有人好。
——但话又说回,倘若这怪物胃口太小,只吃一个就已足够,阿九也没什么不平或伤心,至少黄泉路上孤身行路,万籁俱寂,千花摇曳,眼里耳中都干净。
但她没想到的是,山魈已先她一步死于这座被改成祭庙的古刹,阿九站在蓝盈盈的山魈血里,低头望去,只看见斑驳的神像下,委顿着一张春花似的美人面。
这面上,眉是刀裁眉,眼是墨画眼,身上披红挂锦,金银相缀,堂堂的富贵。
年少的阿九诧异地瞪大眼。
她从未见过这样出彩的人。
幼时南山坡上曾孤零零地长出一朵富丽堂皇的红牡丹,她心生喜爱,日日去瞧,想是人间最艳之色不过如此,直到那花折于幼弟刻意又轻率的玩笑。
阿九不记得它是如何零落尘泥的,只是时隔多年,她小小的心上,又生出来几分惆怅。
这样好看的人,就要死了。
后来的九烟想,事情就是从这开始不对的。
她抱着害人的心思上了山,就该冷硬心肠,从一而终,而不是瞧他好看,为着一息对牡丹花折的可惜,就伸出了那只援手,以至于此后命途大变,她一个凡俗孤女,也得以闯进仙京,将天地都闹个翻覆。
九烟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忽有声音从背后传来,泠泠如碎玉落盘,九烟听见这久违的熟悉嗓音,愣神一瞬,才支起靠在泥像膝下的身体,转过头去。
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有一双凛冽的眉眼,此刻视线虽落在她身上,眼里却没有她。
九烟看见他略抬起下巴:“我从来说话算话,你要什么,尽管说来。”
啊,是这件事。
——万幸当年背篓里,留着一支阿九给自己治伤剩下的干枯草药,年幼的她折腾了半晌,才止住了他的血。
十三四岁少年模样的仙人初初转醒,便嫌弃地擦干药糊,吐尽嘴里的药汁,不知从哪弄出一颗亮晶晶的丹药服下,居高临下地要给她奖赏。
他说他不爱欠人半分。
可阿九还未及答话,他又阖目倒下。
于是她蹲在他面前瞧了半晌,拆了蒲团,拨下些稻草给他盖上。山庙冷寂,更兼风带雨,她将半扇残破的庙门合上,点了火,烤了些山神肉,倚靠在一旁落了灰的门神膝下,不知几时也睡进梦里。
梦里。
这场梦里,九烟瞧见这位还不曾与她争锋相对的小师兄,还略略新奇。
时间过去得太久了,超凡前的记忆早被年月割碎,散成心湖表面闪逝的浮光,她不记得自己当年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可此刻九烟看见他逐渐蹙起的眉头,隐隐有感。
果然下一秒——
“你才是哑巴。”
“你是哑巴吗?”
话出了口,才觉幼稚。九烟摇了摇头,不再瞧他,转过脑袋去看笼在雾里的轻缈万山。
明日。
明日一寺二盟三山四门五派无数闲人齐聚,煎寿台上要断她此生功过。
这样好的山景,此后或许再瞧不着了。
“你会读心?”偏偏此刻有人相扰,身后传来那少年惊疑不定的声音,“秋坟山、恨血门、香魂派的修士,都不像是,你……”
说到最后他声音里竟带了几分轻颤:“你是鬼么?”
虽不算是,但也所差无几。
九烟不欲对梦中人多加解释,便下意识地以问相答:
“你怕鬼呀?”
这倒稀奇。
在遥远的记忆里,她只记得这位皇族出生的小师兄最是骄矜,一如情最浓时他送出的那只金雕,向来白眼对人,骄傲至极。
况且,当年二人被困幽冥,千鬼压阵,万魂齐聚,他提着一把剑,孤零零地挡在她面前,说什么也不肯后退半分,九烟那时以为,这世上没什么是他害怕的。
谁想得到,在她们恩断义绝许多年后,她又梦见了这位故人,给他减了几分锐气不说,又添上本人从未有过的命门。
思及此,九烟失笑——不知明日,风烈雨横,楚歌四面,以她们当年割袍断剑的决绝,他又会立于歌声逼来的哪一面。
“你不是鬼。”少年仙人皱起眉头,目光从她拉长的影子上收回,失了面子似的,冷冷地哼一声,“想来这世上也没有这样干柴似的小鬼,喂,你会读心么?猜猜我现在心里想着的是什么,若猜得准了,我便送你一件天大的好事。”
九烟看见他眼里升起跃跃欲试的光,看起来对她这份“本事”稀罕至极。
可天下哪有会读心的人?那两句话语的相撞,不过是因为过了天门以后,他们在重华峰上,日日相对了许多年。
“我不要入仙门。”九烟把脑袋搭在膝盖上,伸出一只手翻动串起的山魈肉,这肉已经凉了,她一动作,空气中便弥散起一股冷腻的腥味,“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仙花玉露无有,奇珍异兽更无,你来这做什么?”
“你读不出来吗?”
他怀疑地望着她。
“我没有读心的本事。”话才出口,九烟就瞧见他左眼写着“你看” ,右眼写着“又是”,面目生动,比之初见时的傲气逼人也好上太多。
但这是梦,九烟想,一场偏离了现实的梦。
她在梦中向故人求一句旧话,或是一个她也不知道的结果。
檐上的冷雨嗒嗒地滴下来,庙里一时无人出声,风卷起黄纸刮过青石地砖,像是山魈的利爪又在石板上搭了一搭。
九烟侧头往后堂望了一眼。
那里头黑魆魆的,从壁上挣扎而出的横梁与梁上悬鼓都有了几分怪物的形状。
“喂。”相貌煌煌的少年仙人盘腿坐在泥像下,山魈的神像被利器刮去了头和右臂,九烟第一次注意到,那黄泥正剥落的胸膛上,隐隐约约露出一朵笔画风流的莲花。
“你在看什么?”他皱着眉头。
“啪”地一声,九烟把山魈肉扔进冷透的火堆,溅起的尘埃扰扰,奔腾如高天之下四散的野马,她顿了一顿:“你该走了。”
梦里的时间分秒珍贵,此情此景再续下去,她怕美梦便翻成噩梦,重落反目成仇的窠臼。
“你在赶我?”少年仙人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气呼呼地,像是雀鸟鼓起了毛羽,“凡夫俗子,谁允许你如此和本殿——”
啸声骤起,青面獠牙的怪物挥舞着肌肉虬结的手臂,居高跃下。少年仙人从耳畔的风声中窥见端倪,堪堪转头,便见眼前逝过一片飞红。来不及多思多想,他心念一动,剑柄冰凉的触感已吻上皮肤,下一秒,手指狠狠抓空。
挥剑而出的动作急急中断,他皱眉,要起身退避。
便听闻鼓声。
声才响一刹,便被含混咽回鼓腔。少年仙人闻声望去,只见悬梁之上,红鼓之中,吊着一只半人高的青面山鬼。
积着灰尘的一段红绸从怪物口腔之中晃晃悠悠落下,蓝色的血液在红布之上绽开青花。
半空中的轻尘悠然浮动,这庙宇安静到像是变故从未发生。
可山魈不假、滴血不假、破鼓不假。
这里只有两个人。
他慢慢地转过头,将视线定格在那个瘦小身影上。
九烟“呸”了两口,可飞进嘴里的浮灰还黏在舌苔上,腻腻的让人生烦。
她更觉得这是一场梦了。
幼年的阿九因饥饿吞肉饮血,那些山魈的血肉纵是受了火焰的炙烤,咽下时也与啮檗吞针无异。
后来的九烟从不亏待自己,纵是在逃亡路上,也要住最好的屋,吃最好的食,穿最好的衣。
这灰尘满嘴的味道,她已经许多年没尝过。
九烟擦了擦嘴,一抬头发现那人正面色古怪地望着这头,便垂下眼暗笑自己多事——不过是一场一触即溃的幻梦,梦中山魈再多再狠,也不会伤梦外人分毫,自己又何必因某一瞬的心惊,下意识扯过手边飘摇的红幔掷去。
倒落得自己满身狼狈。
“你该走了。”所以她望过去,又提醒一遍。
若这场梦中浮现的人都与她纠葛颇深,那在幻梦完结以前,九烟还想看看别人。
譬如那捧让她走到今日的山巅雪,那轮似乎永远遥不可及的高天月。
如今只要一想起那人,困于方寸的爱恨便团团揉成一句。
无可奈何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