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下的神明》梦驴子

11、萨沙篇3

　　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是在萨沙刚刚涉足真奇妙马戏团这个阴暗魔窟的当天晚上。那真是混乱的一天，他先是因为顶撞了独眼老头乔尔挨了一鞭子，后又将莉兹妈妈送来的热水打翻在地，一整天的鸡飞狗跳之后，夜晚羽翼方才缓缓垂落，将安宁再次还给这个世界。

　　萨沙独自一人，信步徘徊到白昼里喧嚣的排练厅。那酸腐的汗臭味儿，咸涩的血腥味儿以及地底泛上来的被潮虫耕掘过的泥土味儿似乎都已随着温软的夜风消散，这是荒原不曾有过的夜，也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萨沙靠着墙边坐了下来，整个人沐浴在小小的格子窗投射下来的清亮的月光里。

　　他回想起自己来到真奇妙马戏团的初衷。那一日，萨沙又再次来到那个城镇，他的“小东西”所在的城镇。很不巧，他没有见到他心心念念的婴孩儿，据说，为了庆祝他的周岁宴，塔拉和爱德华带他去了更繁华的临镇订做婴儿服。

　　邻居看着萨沙满是胡茬的脸，很有些警惕地说：“先生，恕我冒昧，您打听这些做什么呢？”

　　萨沙温和的笑了，抬起那张英挺至极的脸：“我和那个孩子很有缘……想要给他买点儿礼物。”

　　在目光与萨沙相对的瞬间，邻居明显地倒抽了一口气，面色也瞬间和缓：“哦哦！原来如此，是啊，谁能不喜欢那个孩子呢？您是没有看到，他被塔拉装点得像个华丽的人偶娃娃，那繁复的荷叶边……真是太有趣了……”邻居一边说，一边被自己脑海中勾勒的场景逗笑了，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个英俊的衣着奇怪的男人又隐入了墙边的暗影里。

　　那天，萨沙不仅从邻居的嘴里得知了小东西的近况，还听到了另外一个消息。

　　“听说，那可是很大一笔钱呢！”村妇的眼睛放着光。

　　“是啊，可以在镇子里买个酒厂啦！”另一名面色蜡黄，颧骨高耸的女人双手合十，向着不存在的神明祈祷：“让我家那老不死的变成畸形人吧！这样我有生之年也能体验体验贵妇的生活！”

　　村妇们相互笑骂着走远了。

　　阴影里，萨沙的拳头却攒紧了。他知道她们议论什么，那是一张巨幅的马戏团招新的海报，上面承诺的酬金是很多人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数量。在这个冰冷的世界，在这个荒唐的人间，人们至少拥有贩卖自己自由的自由。萨沙再无犹豫，向那新搭建起来的张灯结彩的帐篷走去。

　　爱做不到的事情，也许，钱可以。

　　月光中沉默坐着的萨沙缓缓叹了一口气，从贴身的包裹里拿出了一本书脊都已经磨烂的书，轻声诵读起来。是啊，萨沙是识字的，那得益于他童年时代“凿壁偷光”的经历，教室外大树坚实的枝丫曾是他最好的课桌椅，而无人踏足的河滩沙地是他最珍爱的练习册，一边讨饭，一边学习的萨沙度过了一生最充实也最不堪的岁月，而这一段时光也是他隐居荒原的根本原因。

　　他人即地狱，这是萨沙尚不识字时就懂得的道理。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裙摆摩擦地面的声音，萨沙倏地转过头，向黑暗的房间深处看去。从浓郁的黑色中，缓步走来一个女人，那是一个身着轻纱，有着蜜色肌肤的异域女郎，她栗色的卷发极美，如同藤萝花瓣扑扑簌簌散落至腰际，半张脸罩着如烟如霞的黑纱，让人分辨不清，可露出的半张脸却是恶如修罗，布满了横七竖八的深紫色疤痕，皮肤崩裂着狰狞的口子，似乎在讥笑着女人苦涩的人生，失去眼皮的眼球大睁着，可那只眼睛里却没有怨毒，没有不甘，只剩下深深的宁静，和一丝浓得化不开的忧愁。

　　那眼神，萨沙见过，那是……海兽的眼睛，巨大而孤独的海兽，日夜不休地在墨蓝色的深海中巡游，唱着人类读不懂的低沉的歌，寻找着自己的同类，穷极它漫长的一生，换一次茫茫大海中渺渺一粟的相遇。

　　“我第一次见到会读书的演员。其他人早已被这个魔窟折磨的失去了阅读的能力。”女人轻轻开口。

　　“你好，萨沙，我叫卡芙。”

　　萨沙不答话，也并没有握住她递过来的看上去极其柔软修长的手，他只是谨慎地紧盯着她，一言不发。他能感受到她体内所散发的危险的气息。

　　突然，那个女人妩媚的笑了，是的，妩媚。明明是那么丑陋惊人的脸，却隐约让人确信，那个笑容应该是极美极动人的。“你可以相信我，萨沙。”

　　“凭什么相信你？”萨沙冷冷反问。

　　“因为，我们本就是一样的人。”话毕，女子撩起那黑色的如云如雾的面纱，露出面纱之下的另外半张脸。那是隐藏在茫茫深渊之下不肯熄灭的火焰，那是掩埋在重重冰层之中未被发掘的钻石，那是迷失在无垠宇宙之间璀璨夺目的星子，那是徜徉在落寞深海之下不曾屈服的灵魂。那极美与极丑相互映衬的巨大差异中，萨沙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心似乎被什么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就像溺水已久的人，被巨浪拖出海面，冷冽的空气夹着冰碴涌入肺部，又痛苦又满足。

　　那天夜里，两只伤痕累累的海兽在深渊中相遇，从此，便也无法再分离。然而，命运从指缝中漏下的丝缕微光，在滂沱的夜面前，如同可耻的笑话，沉沦深渊，又有谁能独善其身？

　　通过卡芙，萨沙知道了真奇妙马戏团隐藏的真相。它表面上是为人类生产童话的天堂，它有精彩绝伦的杂技，形式多样的表演，训练有素的动物，婀娜多姿的歌舞，然而，它背地里却是世界各地有着阴暗恶趣味的富豪的销金窟。它搜罗各种长相奇特，形容怪异诡谲的畸形人，满足变态富豪日益膨胀的猎奇心，就如同月球的背面，潜藏着不可为外人知的阴冷恐怖。随着马戏团票价的飙升，富豪们的需求也越发的阴损邪恶，甚至不惜伤害演员们的身体甚至生命。

　　萨沙和卡芙决定，在马戏团这列疯狂列车碾压所有人性与灵魂之前，带着那些愿意合作的演员们逃离，将最终将它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