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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掌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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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说的是…”
“报告陈老师,这个我知道。”夏英还没等陈子百讲解,便举手打断,“讲昨天晚上的乌鸦都发愁,但是池塘柳树发的芽却不知道,依旧很温柔,要不是亲眼看到…额,亲身经历?离别,不相信会有谁白了头发。”
“学会抢答了?”陈子百笑。
“我说得对不对嘛?”夏英骄傲地挺胸抬头准备接受夸奖。
陈子百却故意逗她,合了书:“下课。”
02
镇上的人都说夏英的精神有问题,而夏英本人也如是想着,她也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肯定是有什么毛病,反正绝对不算正常。
“夏英啊,又是你,今天检查什么?”医生姐姐一脸祥和地看着夏英。
“您随便整整,看我哪里有病。”夏英把身份证豪气地拍在桌子上,医生姐姐已经见怪不怪,随便给她开了个单子让她去缴费,说道,“你上去拍片时顺便带个早餐上去,你妈还没吃早餐就来上班了。”
“知道了。”夏英答应的时候人已经出了门。
这是镇上最大的一个人民医院,夏英的母亲是这里唯二的一个心脏彩超的医生。
夏英拿着开给她的单子去交钱,然后遇到了陈子百,第一眼见到陈子百的时候夏英脑中第一反应就是“五秒钟,我要这个人的联系方式!”
于是她插队在了陈子百前面不说,还吹了个口哨:“帅哥,加个微信?”夏英露在口罩外的眼睛很大,笑起来颇有一些迷惑性。
而作为被插队的同时还被调戏的陈子百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露出的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
别是个哑巴吧?这是夏英的第一想法,接着,她就被后面的大爷大妈骂了一顿,行为看上去如此野蛮的女生被骂狠了也不生气,笑着摆手抱歉:“不插队哈,不插队,插队可耻。”
说着,排到了最后,走之前还说一句:“帅哥你看心脏吗?约一个,我也看。”
奇怪的人,这是陈子百对夏英的第一印象。
03
“太巧了,太巧了,你是我妈的病人哎,你心脏到底有什么问题啊?”镇子就这么点大,夏英回家后不费力地就打听到了陈子百的来路,于是就有了第二日蹲在他家门前的石桥阶梯上,拦住了从外面散步回来的陈子百。
陈子百的皮肤很白,瞳孔是浅色的,望过来的时候眼神淡淡的,但是绝不冷漠:“你不上学吗?”
不是哑巴,声音好听,就跟石桥下清脆的河流声一样悦耳。夏英笑容更深了:“上学有什么好玩的,生活这么多乐趣,干嘛死磕在无聊的学校。”
“夏英,十六岁,十三岁休学在家,成绩很差,性格古怪,行为举止跳脱无迹可寻。”在夏英手舞足蹈说完后,陈子百带着浅浅的笑意说了这么一段,“昨天卖干货的林婶这么评价你的。”
“不不不,肯定不是你这样…这样唔…就肯定不是你这样说的。”夏英听了连连摇头,想不到那个形容词,干脆从石阶上蹦跶起来,有模有样地叉着腰,眼神神秘凑到陈子百跟前,学着林婶的样子,“你最好离夏英远点,你不知道吧,她十三岁就没读书了,学习不好,最主要的是,她可能有神经病!!整天疯疯癫癫的,反正就别理她,离她远点。”
女孩模样端正,大眼睛眯起来时卧蚕十分明显,每句话都尖着嗓子故意学得刻薄,与她形象完全不符合,却有种滑稽的呆萌。陈子百忍笑:“学得挺像。”
一点都不像,人家林婶了没这么阴阳怪气。
夏英得意地笑了,站在陈子百身边,歪头打量。陈子百已经走到家门口,打开门,道:“进来吗?”
“进!”夏英从陈子百身侧挤进去,陈子百在身后进来,摘下口罩喷了酒精后丢进垃圾桶。夏英回头道,“在镇上不用戴口罩,大家都不带,唾沫星子乱飞,你就去后面河边散步,没什么人,你不是心脏不好吗?戴着口罩不闷吗?”
“还行。”陈子百换了鞋,洗完手接了一杯水走过来,“只有白开水。”
“还要换鞋啊!城里人真麻烦,不好意思了,我没换。”
“没事。”陈子百回答道。
于是讨厌鬼夏英就穿着她的脏拖鞋参观房子,并且在书房内的书桌上拿了那本他最近看的书出来,一脸震惊道:“你看英文书啊?!”
陈子百把夏英一口干完的水杯蓄上水,抬眼看过去,夏英手里拿的是《Psychologie des foules》,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你感兴趣?”
“并不,我又不出国,对外语感兴趣做什么。”说完,兴致缺缺地放回去,不一会儿又拿出一本李白诗集,“你还看诗啊!”
还没等陈子百回答,她又走回书房道:“你爱好还挺广。”
于是,陈子百的书柜被她几乎重新摆放了一遍,直到她翻到了最上面的漫画书才终止了这一场念书名秀。
04
第二日,第三日,夏英都准时蹲点,手中还提溜着一大堆垃圾食品,非常娴熟地进门拿漫画书,接着坐在陈子百的对面边吃零食边看书,全然当作是自己的房子。
“我觉得你很奇怪。”夏英有一次看着看着漫画,这么开口。
被评价的人只是视线缓缓从书上移开,问她一句:“怎么说?”
夏英换了个盘腿坐在地上的姿势,看上去是深思熟虑后的真实疑惑:“我这样的人,不守规矩,说脏话,不上学,也不爱干净,你竟然不赶我走,还让我每天都到你家搞破坏,我们又不熟。”
“这是谁告诉你的?”陈子百把书合上,直觉告诉他,夏英的自我认知里应该不会觉得“说脏话、不上学”是什么值得令人避犹不及的不良品质,甚至大概率“不爱干净”在她那里都不算会被嫌弃的坏习惯。
“我妈。”夏英撇嘴,等会儿回过神来,由衷地感叹一句,“你好聪明,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自己的想法?哎,你真聪明。”
“谢谢。”
“所以聪明的人都比较奇怪是吗?你看,我说喜欢你,你拒绝我,但是却愿意跟我玩儿,别人说我神经病,你也不会不跟我玩儿,也不嫌弃我不读书。”
听得出,夏英的词汇量的确匮乏,吃了不读书的亏,不然也不至于一个词能接连用好几次。
“这跟外界因素没关系。”陈子百笑道,“你就算是一个心智不全的人,我觉得你有趣,也还是会…嗯…跟你玩儿的。”
“这我听出来了,你在骂我。”
“何况你不是。”
“哎,我好像挺喜欢你的。”
“你之前就告诉我了。”
“不一样,感觉就是,跟你说话好开心,就算是我妈当初同意我休学,也没有这么开心,就像是突然之间,你在我心里放烟花那样开心。”夏英十分认真地形容。
陈子百看着她,突然笑出了声:“放烟花就那么开心?”
“对啊。”夏英点头,不过片刻,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情绪是陈子百在她身上没见到过的,开口问她:“怎么了?”
“只可惜我爸不愿意来看我了,以前都是他给我买烟花的。”
于是,陈子百得知了夏英的家庭,因为父母都是事业强人,都不愿意为了家庭而做出牺牲,所以,在她十三岁那一年,和平离婚,父亲娶了一位贤惠的妻子,而母亲带着她。
“所以我觉得,大人们好任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我为什么不可以呢?我又不喜欢去学校,也不喜欢同学,我为什么不可以不读书呢?”夏英低落地说道。
陈子百不知怎么安慰她,不过这姑娘一会儿就满血了“哎!”地喊了一声“任性真的太快乐了!难怪大人们也爱任性。”
“你轻点,我可是心脏病患者。”陈子百脱口而出,话一出,他自己都有一些愣神,从知道自己也许很快会死的崩溃,到现在看似接受一切的平静,只有他知道自己无法直面这个事实,而现在稀松平常一样说了出口。
“你的病能好吗?”
“你母亲没告诉你?”
“她说病人病历要对我保密。”
“不能。”
“啊?”
“不能好,也许明天,也许以后,我就会死。”
“多了不起啊,我以后也会死啊。”
“那倒是没有自豪的意思。”
“你笑什么?”夏英莫名其妙地看着陈子百笑弯了眼睛。
“没。”
“你一笑,我就想笑了。”夏英不像陈子百,她笑起来连后牙槽都能看见,还有两颗被虫钻黑的牙齿。
05
“所以,你跟新来的男孩成为朋友了?”夏母一边洗碗,一边对还坐在餐桌前抓菜吃的夏英说道。
“没错,我再努力努力,你就有女婿了。”夏英舔舔手指,用保鲜膜把菜封起来,“他真的很好啊,愿意跟我玩,给我看书,给我讲故事,有些英文书我都看不懂,他还给我讲成中文。”
“那你加油,不过他心脏有问题,你这狗屎性子,收敛一点。”夏母的声音从水流声中传过来,“跟他说,天气好的时候注意房间通风,不要剧烈运动,多注意休息,按时吃药。”
“你职业病又犯了?”夏英不客气地打断,“我都知道,我出去玩儿了!”
说完,一溜烟跑去找陈子百。
自在陈子百家里看书后,她也有另外一项双人活动,那就是晚餐后散步。
门敲得巨响,平时会在门口等她的陈子百,今天竟然关了门?!
等了几秒,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她心里冒出来,这人一个人住,不会是发病,出什么意外了吧!
来不及多想,夏英就直接从门口跑开。
陈子百的家是三层小洋楼,邻居家的户型也差不多,从邻居家三楼可以跨去他家的楼顶,所以夏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炫进了隔壁开着门的家里,跨栏的姿势跃入了陈子百的家,速度快到她站在陈子百家客厅时,正好赶上开门看谁在敲门的女人合上门时的背影。
“是哪个小孩在恶作剧…”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陌生女人看到客厅站着大口喘气的夏英。
“啊!!!”女人吓了一大跳,“你是谁!”
“你是谁?”夏英也被吓了一跳,刚跑下来气还没喘匀,就被这声尖叫吓得弹起,问完还责备道,“声音小点!”
刚提醒别人声音小点,随后她才想起,大声又焦急地喊:“陈子百!陈子百!”
“别喊了。”此时,陈子百的声音才从浴室传来,带着几分尴尬。
“你在拉屎吗?”夏英却还要确认,一边怀疑的眼神防备女人,走到了洗手间的门边。
“不然呢。”陈子百深感无语的声音从门的另一边传来。
“那个女人是谁?你真的在拉屎吗?不是被绑架吧。”
“…”
“别喊了小朋友,营救游戏到此结束,来跟阿姨谈谈,你是怎么进来的。”自称阿姨的人,终于接过话题,把陈子百从这份尴尬中解救出来,让夏英对于“拉屎”这件事不再纠缠。
陌生女人是陈子百的母亲。
三人坐在沙发上,夏英好奇地打量眼前的女人,目光说不上舒服。
正当陈母要开口训斥她不礼貌的行为时,夏英才感叹:“难怪陈子百这么好看,原来是跟你很像,陈子百都这么大了,按理说你应该很老吧,怎么这么好看呢?”
“…”
“陈子百生病了,你们就让他一个人生活,也太不负责了。”夏英说话永远都不会考虑前因后果,想到哪里便说了。
“这一点…”陈母内疚地看着陈子百,而陈子百沉默。
“罢了,以后就有我了,我老妈可是这方面的专家,陈子百跟我你就放心吧。”
06
夏英能跟陈母搞好关系很大概率是她母亲职业的原因,而不是她那咋咋呼呼般的陪伴和监督。
陈母没有多待,第二日便开着车匆匆离开,夏英感叹:“我终于不用逢场作戏了。”
“哪里学来的新词?”陈子百被她故作老成的姿态逗笑了。
“你都要假装拉屎逃避跟她独处,我当然要跟她逢场作戏了!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根不是你拉屎的时间。”夏英瞪着眼睛仰头看他,“不过,你终于笑了,陈子百,你妈妈是不是对你不好啊?只对你弟弟好,所以你不开心啊?”
夏英并不是乱讲,而是在她轰炸式提问方式聊天中,得知了陈子百有一个弟弟,在知道他病情的第二年,陈父陈母就有了一个弟弟。
“没有必要为理所应当的事不高兴。”陈子百话虽这么说,但是笑意已经消失,连带着人都冷冰冰的。
夏英皱眉:“我听不懂,什么叫理所应当?你看,你又不高兴了。”
两人已经回到屋内,夏英一边说着一边用保温杯给陈子百接水,从她来的第二天,就已经反客为主,不止把主人陈子百的作息时间了解到,还把屋子的里里外外摸个清清楚楚,甚至画过房子内部与周围的地图,活像个变态,被夏母调侃“你要是把这功夫用在读书上,清华北大不摆在那里给你挑?”
“我没有不高兴。”为了证明自己情绪稳定,他即便现在并不想接过夏英递来的水,也还是去接,不过他并没有完全接过来,因为夏英没有松手。
陈子百保持着姿势没动,这才把目光看向夏英,微微蹙眉:“怎么?”
两人的手接触在一起,陈子百的皮肤如玉,覆盖在一起的地方形成鲜明的对比衬托出夏英越发的黑。
“你没有跟我说谢谢,你在走神,你也没有笑,你就是不高兴!”夏英生气道,“因为陈阿姨喜欢弟弟,所以你不高兴,但是陈子百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你,我妈妈也喜欢你,不喜欢的人就让她不喜欢就好了,你这么好,总有人喜欢你,你怎么能不高兴?”
“…你想说什么?”陈子百面对夏英突然的别扭,他终于回过神,自己正在把情绪撒给一个小姑娘,“抱歉。”
“我喜欢你,我妈妈也喜欢你,连值班的那个门诊姐姐都夸你,你为什么还不高兴?你有这么多人喜欢,我只有妈妈喜欢我,我都没有不高兴,你都不喜欢我我也没冲你发脾气!”
“抱歉。”陈子百冷静下来,“我没有不喜欢你,也没有不开心,我只是…”他只是不想面对曾经,见到陈母,就会想起那个剥夺他一切的弟弟,即便父母没说放弃他,但是在家里,他全然已经是个摆设,要自己记着吃药,因为弟弟喜欢被母亲逗着。要自己记着看医生的时间,因为父亲要送弟弟上下学。要自己写作业,不会算的题,那就不会吧,所以他渐渐的养成了看书的习惯,书不会给他出难题。
同时,他也越来越讨厌弟弟,但是越发讨厌,他表面就会越加乖巧,会在父母不注意,把弟弟的玩具丢掉,会倒掉他要喝的牛奶,会在日记本诅咒他也得自己一样的病。
父母有时叮嘱他照看一下弟弟时,他也只是应着,父母走后,他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而这一切父母都不会想象到会是他一个如此乖巧懂事的哥哥做的。
他把所有的不公待遇都撒到一个无辜的小孩身上,可是,他也是个小孩啊?
随着长大,他对弟弟的恨,只剩下愧疚,而对父母的恨全然淡去,但是并不代表不在意,所以在他成年的那一天,他搬了出来,倔强的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死,然后遇到了夏英,一个奇怪的人。
“那是什么?是想到过去他们对你不好,所以伤心吗?”夏英疑惑。
“伤心?”陈子百不解。
夏英解释道:“对啊,我以为你是因为你爸爸妈妈喜欢弟弟,所以你不高兴,但是你说你没有不高兴,而且你现在…感觉很难过,所以那就不是生气,是伤心。”
“原来是…伤心啊。”陈子百自嘲地笑了几声,随后,对夏笑弯了弯嘴角,温和道,“你先回去吧。”
“还没散步,我不回,没到我回去的时间,我不回!!”夏英一下子把茶杯砸在桌子上吼道。
“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火?”陈子百无奈地看着桌子上的水渍,抽出纸巾不紧不慢地擦。
夏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生气,但是她现在就是有一股无名火窜在她心头烧得慌,眼前的陈子百虽然在笑,但是又不像在笑,夏英说不清楚是什么,但是她就是恼火:“我哪知道!我滚就滚!”
还不等陈子百反应,夏英冲出大门,房门“砰”的一声砸开,又被狠狠砸上。
房间一阵寂静,窗帘还没完全拉开,屋内昏暗,陈子百坐在椅子上,手尖捏着擦了温水的纸已经变凉,半晌,他从抽屉里拿出药。
07
“所以,你觉得你被他敷衍了?所以发火了?”陈母一边看翻看中医药的书,一边回复自己火气冲冲的女儿。
“敷衍?对,就是敷衍!!!”夏英可委屈了,明明自己就是在对他好,他还敷衍自己。
夏母合上书,转向自己的女儿:“那你也不应该冲他突然发火。”
“可是他都敷衍我了!”
“那是在你看来,他把你拒之心门外,所以你觉得你的一腔热情都付诸东流没有回报。但是他呢?他只是说让你先回家,他需要有自己的空间思考。”夏母特别注意自己的用词,“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他不可能随时随地都能照顾到你的情绪,他也有自己的曾经和无法控制的情绪,所以,你要学会表达,你要告诉他,你在担心他,你要告诉他,你为什么生气。”
“可是,我就是很生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夏英愁得皱眉。
“那就多看看书吧,你这么聪明,一定能学到什么的。”夏母循序渐进。“你生气,是因为他什么都不告诉你,觉得自己受到了拒绝所以生气,是吗?”
“可是,陈子百读了那么多书,他也没告诉我他伤心啊。”
“…”夏母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了啊,你不是都猜出来了吗?”
“可,那是我猜出来的呀,又不是他告诉我的。”
“他说了的,夏英,你再想想”
“我不知道。”夏英苦思冥想,但毫无成果,“那我知道他伤心,想帮他,他却敷衍我,我怎么办呢?”
“告诉他,你愿意倾听他的伤心难过或者生气,你很想了解他,很想帮助他,请他不要拒绝你。”
“可是他要我走呢?”夏英想到陈子百冲她温和地笑了,却又让她离开,“啊,他告诉我他伤心了,可是我没发现。”
“如果他拒绝你,你就告诉他,他如果什么时候想说了,你随时随地都愿意。”
“然后呢?”
“然后你就走啊。”
“那还不是跟现在一样的!”
“不一样,他会来找你的。”
“确定?”夏英怀疑。
“确定。”并不是很确定,夏母心虚,但不说。
于是听完这肯定的夏英,又开心地冲出了门。
夏母望着女儿蹦蹦跳跳的身影忍不住笑,小样儿,乖乖的自愿回学校学习的时候还远吗?
当初夏英辍学,夏母顶住了学校的压力,村干部的压力。
所有人都在劝说她至少读完初中,但是,她愿意尊重夏英的选择,她不会是一个好母亲,但是她愿意去理解尊重女儿,只因为夏英说:“你们生我的时候问过我吗?离婚的时候问过我吗?我愿意吗?我有得选吗?”
所以,这次让她选,人生路长,总有她想学习的时候,她终究会意识到自己的不足,而比起上学,目前夏母更担心她的心理状态。
所以,她坚持自己的这个教育理念,夏英也成功辍学,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让她自己想要学习,回到校园。
直到陈子百出现,一个优秀的存在,夏英喜欢的存在,而这个存在,夏母觉得,可能是一个转折。
08
陈子百吃完药侧躺在沙发上,他望着透过窗帘的外面,郁郁葱葱,听见鸟鸣虫鸣,心理思绪万千,今日被夏英点破,他心理从来不是什么恨,而是求而不得的悲哀,不想可怜自己,于是便把嫉妒想象为恨,假装自己不在乎得到什么,假装都是理所应当。
“陈子百,陈子百你给我开一下门好不好?”夏英的声音如此不真实。
好,陈子百没有意识到,自己如同溺水之人想抓住一根稻草般迫切的姿态,冲过去,拉开门。
门外站着带着笑意,又可怜兮兮的夏英:“我跟你道歉。”
陈子百摇头拒绝了夏英的道歉:“不,该道歉的是我,明明你是担心我,我却让你走。”
“我不该冲你发脾气,我应该告诉你我为什么生气,我应该告诉你,我愿意等你,什么时候你想说,我都听。”夏英说完就愣住了,因为陈子百抱住了她,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如此肆意的包围,这是陈子百的味道,带着消毒水与药的味道。
“又是你妈妈告诉你的吗?”陈子百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带着笑意的语气。
夏英下巴磕在他肩膀点了头:“我没有读太多书,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妈妈问我要不要上学。陈子百,我该上学吗?”
“夏英,你想上学吗?”陈子百已经松开了她,另一个人的余温似乎还在停留。
“我不想跟你吵架,我想了解你,也想把自己讲给你。”夏英道,“如果我上学了,我们一起玩的时间就会好少。”
“但我们还是可以一起散步。”陈子百说。
“那陈子百,我在上学的时候,你可不能死了啊。”夏英狠狠的担忧了。
陈子百再次笑出了声,脸颊上的梨涡深陷:“我努力。”
随后又加了一句:“让夏医生也努力。”
09
办理入学并不难,只不过一个16岁的女孩在一群12、3岁的人当中,难免独特,学生们都在打量这个小镇的反面例子,不怀好意的,嘲笑的,不约而同地孤立她。对于同学的好奇,夏英毫不在乎,她重返校园,一切都很新奇,特别是语文课本上,有一篇辛弃疾的词,她记得,辛弃疾的书陈子百姓有买,于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去看看。
夏英光是想她以后也能跟陈子百讨论那些有文化的书籍都能笑出声。
10
“你的陈老师今天给你讲到哪里了?”夏母调侃道。
夏英已经升学了,从初一到了初二,到初三,而这几年每天放学她就只有三件大事。
第一件事:同陈老师一起看书,陈老师看书,她写作业。
随后陈老师会给她拿出辛弃疾的诗词每天同她讲解一篇。
第二件事:同陈子百吃饭散步,并且开心地分享自己在学校的一天。
第三件事:睡前同母亲分享自己在学校的一天与在陈子百家中的日常。
坚持了两年整,看情况会坚持到毕业,至于高中毕业还是大学毕业就说不准了,夏母都惊叹于她的坚持,并且发现她乐此不疲。
对于课后学习,夏母与陈子百都问过她,为什么那么钟情辛弃疾,要从他开始?
夏英的回答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因为我上学拿到语文课本,第一篇翻到的就是辛弃疾呀。”
“很有说服力。”陈子百给出的这个回答的反馈。
“那是,我现在读初三了呢。”
“是啊,又长大了。”陈子百笑,“竟然过了这么久了,不可思议。”
“是啊,以后还有高中,大学,研究生,那唐宋的诗词你估计都给我讲完了。”夏英开心。
陈子百忍俊不禁:“那我努力不死吧。”
“你不会死。”夏英突然正色道,“我不许你说这个字。”
陈子百看着夏英严肃的表情,几年前,她还是那个“多稀罕,我也会死”的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现在…陈子百是亲眼见证过她改变成长的人,对于她的成长,陈子百替她感到高兴,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自己的感情也越发深厚,陈子百为此担心,也为此…难过。
“夏…”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很久之前你教我,那个时候我不信,我不信生离死别不信命。”夏英很严肃,但却像是要哭出来,“现在我信了,我不得不信,母亲没同我说过你的病情,但是我能感觉到,每次我提起你,她都欲言又止。
有时候我觉得读了书,懂了事,能感受别人的情绪,也并不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陈子百此刻喉咙干涩得厉害。
夏英继续说着:“但是,陈子百,我希望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直到我先死。”
听到这里,陈子百开口打断她,勉强笑着,哑着声音道:“真自私啊,夏英。”
“是吧,先死真的很自私吧。”夏英已经十八岁了,同陈子百一起度过了两个生日,他们会在各自生日那天一起吃蛋糕,坐车去市里看书,吃饭,在体育馆闲聊到坐最晚一班车回家。
“对不起。”
“我不要听你说对不起,你又没有做错。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一开始我就没给你选择,擅自闯进你的生活,我一个人做了决定,最后的离别却是需要两个人承受,而我现在却还冲你抱怨,发脾气。”夏英说着说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为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的,她不希望会到来的别离。
陈子百揽住夏英,她长高了些,也胖了一些,脱离了16岁时稚嫩可爱的范畴,越发美丽起来,只是,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些,在陈子百面前,依旧是那个把自己全部剖开讲给他明白的小孩。
11
而这年冬季时,疫情突然爆发,先是市里封控,陈子百母亲带着弟弟一同回到乡下,躲过了封控。为此,夏英特意让母亲约陈母出来,陈母以为是说陈子百的病情,于是叮嘱好陈子百照看十四岁的弟弟后赴约。
结果见到的是逃课出来的夏英。
夏英同陈母吵了一架。
“为什么你们不接受管控?!你们这是违法的!!你们明知道陈子百身体不好,还带着风险过来,你是要害死他吗!”
“他是我儿子,还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你母亲呢?”陈母被夏英的话恼得头脑发晕,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夏英可不在乎,她继续道:“你只在乎你那位小儿子!!!你根本不在乎陈子百。”
“我不在乎他?那他看病生活的钱谁给的?!他怎么长大的?”
“你可真伟大,陈子百做翻译拿到的工资没给弟弟打红包吗?你就没有查过你给他的那张卡余额是不是回到了当初你给他的数额呢?是不是只多不少呢?”
“你!”陈母咬牙切齿,指着夏英的手指颤抖,尽量保持姿态,“当初就不应该让他接触你这种没教养的人!”
“不走我就举报你!”夏英毫不在乎,“他比你更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
12
还没等后续,第二日小县城也被封控了,夏英回到家本想去陈子百那里,奈何母亲为了不让她去,说明天事态好点再去,等到晚上,夏英实在坐不住了,从小区围栏偷跑出去时,被防疫人员看到抓了回来,严肃的批评一番,告诉她:“现在这几个区域全面封控,任何人都不能出门!”
夏英只好回到家给陈子百打电话,但是没人接听。
时间嘀嗒地流逝,可能过了一分钟可能十分钟,她接到了陈子百的电话。
“喂?陈子百,现在不能出去了我…”
“夏英,我…”陈子百的那一头传来手机落地的声音,此外,安静的只有夏英的心跳。
“陈子百!”夏英的声音和手都抖得厉害,接着很快她拨打急救电话,但是小镇太小了,救护车全部出动了。
夏英立刻拨通母亲电话,在夏母还没出声时,崩溃大喊:“妈妈,快去救救他吧!”
13
其实很多时候夏英也记不得当晚的情况,她被医生姐姐接去医院,见了陈子百最后一面,或许没有见到,因为,他没有同她说任何一句话,只是静静的,睡着一般躺在那里。
夏英猛的揪住陈母衣服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呢?你们为什么不救他呢?”
当晚陈子百一个人在家,他默默听完陈母冲他抱怨夏英前日的少条失教,接听到弟弟说不舒服,再然后他们便同门外的人争执起来,不久便一起离开,没有说里面还有谁,没有提及他。
“可是小宝发烧了啊!”
“可是…小宝…发烧了啊?”夏英艰难地重复了这几个字,松开衣领跌跌撞撞地靠近病床,随后哭了起来。
“夏英,别这样。”夏母前去拉起自己的女儿。
夏英挣脱开,冲着陈母发泄道:“你开心?!你开心了是吗!!”
“夏英!”夏母即便心疼女儿,但也没忍住喝止她,“你不能这么说话!”
夏英抿着嘴,沉默下来。
周围只剩陈母的哀嚎。
14
许多年后,夏英在讲台上,听着学子们大声朗诵着课本,不觉恍惚,曾几何时有人给她念过这首诗,带着特有的温和。那时她只有十七岁,满眼皆是为她讲解诗篇的少年郎。
教室里青春的声音齐声读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两处茫茫皆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