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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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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以安抚妈妈为名义在家呆了三天了。客厅里开着空调,爱爱在茶几上写作业。有人敲门。妈妈在卧室,奶奶在掐午饭用的豇豆,爸爸在沙发上看报纸,他挥挥手示意爱爱去开门。
“你找谁?”为了防止外面的热空气扑进来,爱爱把门只开了一条小缝。
门口站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这女子高高瘦瘦的,披肩发,緑底子黄花的碎花连衣裙外套着白色长袖衬衣,鹅蛋脸,大眼睛,嘴巴看上去好熟悉,哦,她的嘴巴跟锦云姐姐、锦霞姐姐,还有凤玲的嘴巴很象,但是她的身材比她俩高挑,皮肤比她俩更白嫩,看上去也比她们漂亮一些,顺眼许多。
“古月箫是住在这里吧?”一个细细的、怯生生的声音。
“人家找你的。”爱爱冲爸爸嚷了一身。
“找我做什么?今天我请假,叫她有事到办公室找王副厂长。”爸爸脸色不悦的样子,眼睛珠子依然还在报纸上方左右梭动。
“小妹,你让我进去说话。”那女子脸涨红了,小心翼翼推了推门挤进客厅,又反手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拿大眼睛在客厅里扫视了一圈,盯着屋里那个唯一男人看了几秒钟,可能也不满意这个男人的高傲与冷漠,怯懦的眼神冷峻起来,她一脸不悦,不情愿地样子张了张嘴,终于吐出一个字,“爸。”,
爸?爱爱听了吓了一愣,诧异地看爸爸,又回头打量这个陌生的不速之客。这个人是谁呀?锦霞姐姐和锦绣姐姐两个她是见过的,虽然只一面,但是印象深刻。何况以爱爱的了解,她俩根本不会叫爸爸。这个人不会是个疯子吧?不然怎么会随便叫人爸爸?可她怎么看都不像是精神不正常的人,爱爱又到爸爸脸上找答案。
奶奶和爸爸都诧异地望着这女子。接着他们都站了起来。
“是锦珍吧?”奶奶扔了手里的豇豆,颤巍巍地走过来。
“不是,我是袁念芳,袁德彪的姑娘。”来人冷冷地看了奶奶一眼。
“真是我的锦珍,我的儿,我的娇,我的孙,你怎么来了?你晓得你的生世了?袁德彪肯让你来了?月箫呀,她是你的锦珍呀。”
奶奶声音有些发颤,激动地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可那个奶奶叫她锦珍的人居然看都不肯看奶奶一眼,她紧张而期待的看爸爸。爱爱也看爸爸。
爸爸拿着报纸站在沙发前边一动不动,好像视线模糊不清的样子怔怔地看着锦珍,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先像诧异、然后又像要努力地忍受什么,接着像是无奈,最后又像是有点厌烦,总之表情复杂得爱爱看不懂。
“我,”锦珍还未启齿,眼泪哗哗地往下淌,哽咽着说,“他们不要我了。”
“那个不要你了?”奶奶问。
“我爸我妈。”锦珍的眼睛还是只看爸爸。
“袁德彪两口子?为什么?你不是已经出嫁了吗?怎么还说什么他们要不要你的话呢?”奶奶又问。
“我要离婚,他们不让我回他们家,说白养了我二十年,我到底还是和我的混账老子一个德行。还叫我滚,还说即便死在外头他都不会替我收尸。我这才晓得我不是他们亲生的。我无家可归,只好找到这里来了。”
“我的儿,我可怜的儿。”奶奶拉着那个锦珍哭了起来。
“古月箫。”
奶奶的话正要继续,被妈妈一声怒吼吓断了,拉着锦珍的手也连忙松开。妈妈披头散发、两
眼冒火、双手叉腰地站在卧室门口。
“是妈吧?”锦珍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鼓足勇气的样子跟妈妈打了一声招呼,脸色极为尴尬。
“哪个是你妈?古月箫,这是从哪里冒出来野种?”
“哪个是野种?混账东西。她妈死了我才跟夏兰英结的婚。”爸爸脸带无奈的笑意辩解。
“你他妈才是混账东西。你他妈的大骗子,你说你到底结了几次婚?生了多少娃子?你跟我结婚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坦白?”
爸爸的脸严肃阴沉了。“她刚满月她妈就死了,她舅舅非要抱回去养就把她送给她舅舅了。她还有一个哥哥比她大一岁零两个月。”
“什么?还有一个?”
“老子话还没说完呢你瞎激动个什嘛?她哥哥一岁半上害病死了。她长这么大老子也是第一次看见。那时候她舅舅连看都不许老子看一眼,老子压根儿没想到会有今天,你让老子坦白这些做什嘛?”
“你做过的事情你不该如实汇报吗?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我怎么晓得怎么办?”
“清青,娃子来了,先让她先歇歇,吃了饭再商量不行?”
“谁个让你个老不死的多嘴多舌了?你,到这里来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回家。”锦珍也生气了,口气一下变得强硬起来。“我离婚之前没地方去,我就得住在这里。”
“你还厉害得不得了咧。那个同意的?”
“我管你们同意不同意?哪个叫他生我的?他欠着我十八年的养育费,不然你让他给我钱我去住旅社。”
“古月箫。”妈妈怒吼。
“那么大声干什么?”爸爸又笑了。“小东西,长得真像你妈,怎么脾气一点都不像你妈呢?你妈是那么温和,你简直跟你大姑妈一个德行。”
“我没有什么姑妈。”
“姓袁的是没有,但是在我们屋里你是有两个姑妈的。哎呀,你冷不丁地就冒出来了,也不让我们有个思想准备。你先说说,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婚?”
“过不下去了。”
“早先,袁德彪、袁徳江他们不是说你那个姓什么的?”
“姓余的。”奶奶抢着答。
“哦,不是说姓余的那一家人把你当宝贝似地宠着吗?他们骗人哪?”
“没骗人,那是以前。”
“现在你婆子公公待你不好了?”
“不是。”
“那是你男的对你不好了?”
“也不是。”
“人家都对你好你怎么还过不下去了呢?”
“他两个姐姐,”锦珍说着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他两个姐姐打我,还扒了我的衣服打我。”
锦珍挽起衬衣的袖子,露出胳膊上一块块醒目的乌斑。她又提了提长长的裙摆,两条白嫩嫩藕簪似地腿上也是密密麻麻的被踢伤的乌紫的伤痕。
“个狗日的,出了嫁的姑子也敢下这么重的毒手?这不是欺负人吗?我的娇,骨头没事吧?她们这是为了什么?总得有个由头吧?”奶奶轻轻地抚摸着锦珍身上的乌斑哭。
“为我要跟她兄弟离婚。”她推开奶奶,嘴角扯了几扯说。
“娃子呀,好端端的你要离什么婚呢?”奶奶还是心疼地上下打量锦珍。
“什么好端端的。当初我就不同意这门婚事,我爸爸硬要把我嫁给他。说什么他家庭条件好,他一家人也好,他家的两个老家伙打包票会像对待亲姑娘一样对我。我承认他什么都好,他爸爸妈妈对我不比对他们姑娘差,可是我就是看不来他。”
“为什么?”爸爸问。
“我不喜欢他。一个男人,不吸烟,不喝酒,不打牌,成天只晓得干活。一天到晚说不上两句话,闷葫芦一样的人,和这种人在一起没意思。”
“你贱呀?人家这不是好男人的典范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嫌他长得丑?”妈妈插嘴。
“他长得不算丑,就是又矮又瘦的,白白净净、中规中矩的没有一点男人味。三十岁的人了还被一些眼花了的老头老太太当成学生。还问他,又不是星期天为什么不去上学?听着都窝囊。”
“这也能作离婚的理由?这样的人不好那样的好?油腔滑调、吊儿郎当的好?”爸爸笑。
“我从前有个相好的同学,当初我们私下好过一年,可我爸爸死活不答应,我没办法,只能依他们的了。”
“那你早先为什么不坚持?你现在是结过婚的人了,你这叫出轨晓得不?跟着姓于的过了这些年了,怎么又和从前的人挂上了钩?那个人是哪里的?干什么的?”
“我们是一个村的,不一个组。他和余明丕是同姓本家。打我结婚后,只有一种一收两季农忙的时候我下田忙几天,平日里田里的活都是余明丕和他爹做,家务活都是她妈的,他们一家人从来不要我干活。老婆子连我自己的衣服都不让我洗,要是我自己洗了,她不是说我是嫌弃她衣服没洗干净,就是说我洗了衣服她去做什么?我成天没事,早上把娃子送到学校后就在旁边的茶馆里打麻将,中午回去吃了饭再接着打麻将,等娃子放学后一起回家。他结婚后一直在外打工,去年下季,他回来盖楼房,没事的时候也经常到茶馆玩,我们经常凑到一桌打麻将。过年后,打工的人都走了,他还是天天跟我一起打牌,我问他,不是说过完年就出去打工的吗?怎么正月完了还没走?他说不想去了。我就跟他开玩笑说我早就想出去打工了,可惜就是没门路。他说他可以带我出去。我从没有去过大城市,就很想到外面看看。我回去跟余明丕说了一下,他坚决不同意,还说我玩得不舒服了吗?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听了就冒火,我又不是好吃懒做的人,搞得我跟寄生虫样的,我就要自己干活赚钱养活我自己,你凭什么管我?就偷偷地跟着他走了。”
“然后就一起过了?”
“你当我是你呀?我要是跟他一起过了,我现在就直接跟他住一起就是了,还用得着假模假式回娘家,还用得着上你这里找地方落脚?”
“你的意思是说你跟他走的时候根本没打算离婚?”
“当然没有,起初我对那个人什么想法都没有,我只是想出门看看世外,还想挣钱给他们看看。但是他对我真的很好,处处照顾我。他说他过年后迟迟没走,是舍不得离开我,哪怕只是打打麻将,或者只是能看见我,他就觉得心满意足了。我相信他说的话。时间长了,越看他就越觉得余明丕不如他。后来我答应他回来离了婚跟他过,我们两个就回来了。”
“你苕吗?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种花言巧语有几句是真的?男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瞎话他说不出来?”
“这句话是你爸爸的经验之谈。你要不是他亲生的,打死他都不会说出这肺腑之言。”
“滚蛋。你不说话生怕别人以为你是哑巴是吧?”爸爸白了妈妈一眼。
“他才没有骗我呢。他都已经离了,刚刚盖的楼房,新买的摩托车、家里所有东西,甚至连责任田都一起给他老婆了。我当然也是什么都不要,光人离家。我们打算还回厂里打工,等有了钱就在哪里买房子安家落户,把娃子接过去一起住。可余明丕个混蛋犟着死活不愿意离。他老爹老娘也拦着不同意。我没打几天工,挣的那点钱回来时给娃子和我爸妈爹爹婆婆他们买东西花得差不多了。现在没地方去,钱也没了,昨天回去催他,正好他两个姐姐也在,她们就合起伙来欺负我。”
“孙儿呀,怨不得人家这么辱没你,你先跟人私奔了,人家能不打你?”
“谁个私奔了?我不过是跟他搭伴出去打工,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集体宿舍,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余明丕的事?怎么算私奔?”
“我的苕孙女儿,孤男寡女在没有经过屋里的人许可的情况下私自结伴出行,在人家外人眼里都是私奔。况且你们都是结过婚的人,人家只看见你们一起走了,还会管你们到底在不在一起过日子?即便你们只是顺路,走了一段路就分了手,你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余家的也打你了?”
“他没那个胆子。可是他也没有阻止他姐姐打我。所以我越想越恼火。”
“你听你这说话的霸道口气,这是你不成器,是个男人都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人家不亲自打你就够仁慈的了,你还厉害?”爸爸低声埋怨他这突如其来的姑娘。
“哦,你们男人光想偷人家的老婆,然后又认为偷人的老婆就是活该挨打。你说你他妈的是个什么东西?”
“你给老子闭嘴。老子这不是教训娃子吗?你瞎掺和什么?”爸爸又白了妈妈一眼,问锦珍,“袁德彪两口子什么态度?”
“不是说了吗?叫我滚。我爸还拿死吓我,我不理他,他就骂你,说早晓得我原本就不是什么正经种子,就不该拉扯我,当初还不如让我跟着你自生自灭,免得现在一家人都跟着丢人现眼。”
“我呸,哪个请他拉扯了?个假仁假义的混账东西,不是他哭天嚎地的要抱走你,你跟着老子不必跟着他强?离婚算个什么了不起的事?还他妈假装大义灭亲?青,要不先让她在这里住几天?”
“凭什么?我的儿子没了,你倒又多出来个姑娘,你这就是存心拿刀子戳我的眼睛,捅我的心窝子。你留下她也行,我和爱爱走。”
“锦珍,你看爱爱妈不同意你留下来,你说怎么办?”
“你问我?我是身无分文无家可归才来投奔你,你问我这话你对得起我妈不?你想千方设百计花言巧语骗我妈逆了全家人和你结婚,到头来你怎么对的她?不是我爸,我想我早就和我哥哥一样,被你们弄死了。怨不得古话说:宁死做官的老子,不愿死叫花子娘。”
“混账。小女娃子哪儿听来的这些话?明明你哥哥是病死的,怎么就成了弄死的?难道老子还会害自己的儿子?这些话是袁德彪说的,还是袁徳江说的?”
“他们都说了,不弄死我哥你怎么娶人家黄花大姑娘?我打小就晓得是你们害死了我姑妈,只是不晓得姑妈其实就是我亲妈。”
“娃子,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爸爸?这样吧,”奶奶拉过锦珍,“叫你爸爸给你安排个集体宿舍你先住几天,以后再做长远打算,行不?”
“不行。”锦珍一扭身挣脱了奶奶,“住到集体宿舍算怎么回事?让人家都晓得是我亲老子后娘不要我,我死皮赖脸的赖在这里?可能不管外面人家说什么你们都习惯了,无所谓,我可不丢这个人。你们想开了就留下我,我在这里住到我离婚为止。我不白住,我可以给你们洗衣服,做饭,你们权当请了几天保姆。要不还是那句话,我去住旅社,你们得给我交钱,也是住到离婚为止。”
“住旅社?那得花多少钱?集体宿舍睡几天怎么不行?”
“老了老了你晓得个什么?乱出主意。”锦珍姐姐的话提醒了妈妈,锦霞、锦绣和她关系太僵,她这恶毒后妈的名声一直让她觉得没面子,锦珍姐姐住几天正好是个让人对她另眼相看的好机会。
“锦珍,你既然来了,还肯叫我一声妈,我绝不会象你婆婆说的那样把你赶到集体宿舍去。不过我不是怕人家说我这个后妈如何如何坏,你那个后妈已经把我的名声臭够了,我不在乎再臭一些。我跟你说,我也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人,你是你爸亲生的,吃住是天经地义的,还说什么帮我洗衣服做饭?我是和你爸生气。当初我想把我的儿子接过来和我一起过,他硬是不让,说加上锦霞和奶奶,就是四个吃闲饭的,我们负担太重了,索性都不管。前几天我儿子出车祸死了,我心里正不好过,偏巧你就来了,所以我拿那话堵他。我们就这几间屋,爱爱现在睡客房了,你和你婆婆睡吧。”
“我才不跟她睡,天热又不用盖被子,我睡沙发。”
“为什么?”爸爸问。
“我要还有一个落脚的地方,我连你都不会认,莫说旁人。”
“袁德彪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混账女娃子,脾气秉性一点也不随你妈。”
“我和奶奶睡,让她睡我屋里。”
爱爱大概听明白了,这个锦珍是她同父不同母的姐姐。原来锦绣不是什么大姐姐,她才是真正的大姐姐。她的妈妈死了,她是被爸爸遗弃了的。虽然她讨厌要离婚的人,但是她和那两个姐姐不一样,她没有仇视她,还叫她小妹。她想到被妈妈抛弃又被她冷落了的爱生,心里可怜这个大姐姐起来,所以愿意接纳她。
锦珍姐姐住下来了,妈妈笑眯眯地带着她上街买了换洗衣服,还陪着她到厂里参观,到家属楼串门,跟人说锦珍姐姐是才知道生世了来认生父的,所以他们留她多住些日子。锦珍姐姐不大搭理爸爸和奶奶,但是对爱爱和妈妈很客气,她说,她和古家的恩怨和她娘儿俩无关,容得下她是她们大度。倘若不是她们大度,爸爸那种人是不会管她死活的。这句话爱爱毫不怀疑。她真的是又洗衣服又做饭。奶奶不让她干活,很巴结的样子跟她说话,给她拿好吃的东西,可她总是爱理不理的,为此,爱爱又有些生气,后悔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她。
爸爸妈妈上班后,家里就她们祖孙三个,忍了几天的奶奶终于哭了。“锦珍,婆婆晓得你恨我,恨你爸爸,你舅舅他们怪我们害死了你妈,他们一家这么多年都不肯和我们一家人说话。你妈死,我和你姑妈是有些不是,平日里待她刻薄了些,可她终究是为你爸爸不成器寻的短见呀。你现在也是大人了,男人们是些什么样的东西你应该也晓得了。你也想一想,这世界上几个男人不想拈花惹草的?女人们都和你妈一个性情,不吵不闹、一声不吭就上吊寻短见,这世界上还有人吗?”
“奶奶,什么是寻短见?”爱爱问。
“就是自己弄死自己。”
“自杀?为什么要自杀?”
“小娃子家的,问那么多做什么?”
“那时候他们才结婚几天?我哥哥也不过才一岁多一点。我妈在家坐月子,他四处去寻欢作乐,他应该吗?”
“你说的是,你哥哥才一岁多一点,你妈就又生了你,你已经是过来人了,你自己算一算,一个刚结婚的男人,年富力强的却要天天忍着过日子,他哪里经得起旁人勾引?不成器是有的。
“你就是袒护你儿子。以前的人不都一个接一个的生?怎么别的男人就没有不成器?”
“我不是袒护他,你都不晓得你爸爸有多喜欢你妈。你妈死了,你爸爸三天没进一颗米,自己把自己的脸都打肿了,在你妈棺材上撞得头破血流的,说是要跟你妈去了算了。是我和你姑妈们哭着求他,要他看在你和你哥份上一定活下去。他每天黑夜整宿地趴在你妈坟头哭,整整一个多月,声音嘶哑得不能说话了,人看着看着不行了,你小姑妈这才托了人把他调到城里,他才没有夜夜去守坟头了。不然,他也早就进坟头了。只是你舅舅们不说给你听,你不信到乌河镇上问一问,年纪大的人没有不晓得的。因为他天天在坟场子里哭,那坟头附近的人以为是闹鬼咧,大人小娃子吓得睡不着,后来没法子,结了伴去赶鬼,才晓得是你爸爸。人家哪个不说你妈不是?说她真是太要强了,为了这点子小事把你们爷父子三个都丢下不管了。”
“这是小事吗?他不成器还成了有理的了,我妈还成了小心眼了?他哭是他心里有愧,他哭死了也赎不了他的罪。”
“那你说这是多大的事?天底下男男女女不成器的有多少?几个不是看在娃子份上将将就就地过?你锦霞妹妹的妈还是大姑娘跟的你爸爸个二婚,人家离了婚怎么不寻短见?人家生怕娃子吃了亏,把你两个妹妹照顾得好好的。你爸是不成器,可没有不成器到拿钱拿物去贴补野女人,没有不顾家、不过日子。你妈是不管不顾不过日子了,苦了你和你哥哥不是?”
“你少跟我挑拨离间,俗话说:人活一口气。不是他不拿我妈当人,出去跟人瞎来,我妈能气得寻短路?”
“苕娃子哟,什么人活一口气?争这种气值得吗?害人又害己呀。何况你爸爸真是没有拿她不当人,为了她光跟我和你两个姑妈吵架,她一点都不念记你爸爸的好,为了和你爸怄气,就不管不顾的自我了断了。你爸呢,虽然伤了心怄了气,转身还不是再跟别人结婚过日子?她两只眼睛一闭不管了,最受伤害的是哪个?不是你爸爸,不是我,也不是你姑妈们。是你和你哥,还有你那边的爹爹婆婆、舅舅们。一家人哭了多少年?就那么一个独姑娘呀,宝贝似地。一泡屎一泡尿的好不容易拉成了人,没得她一星半点的回报。她这是上对不起老,下对不起小呀。你婆婆眼睛差点哭瞎了,到现在也不能提你妈吧?听人说一提起姑娘来就眼流哗哗直掉的。再说回来,旁人不能体谅你爸爸,你也不能体谅?要是你的余家的或者是那个男的的老婆,他们和你妈一样寻短见死了,你心里怎么看他们?”
“我们又没做对不起他们的事?他们凭什么寻死觅活?”
“你两个结伴出去几个月,回来就要打脱离,你说哪个人会相信你们是清白的?余家的没打没闹,只是死活不肯离。那边的更爽快,已经散了。好好的一个家,那个女的能心甘情愿的离婚?人家还不是看在父母拉扯自己不易,娃子年幼无靠的份上忍气吞声过下去?死是最容易的,两只眼睛一闭就不用劳心劳力了,又简单又轻快,但是哪个替你在父母面前行孝?哪个替你为儿女尽义务?你们是要离婚再组家,你爸爸还只是偷偷腥解解馋,根本没想过要离婚咧。”
“正因为他是不以婚姻为目的乱搞男女关系,他才是不道德。”
“是的,你们是以结婚为目的,把两个家庭都搅散了,丢下两家老的小的不管了,那你们算是道德的?”
锦珍不做声了,以后和奶奶、爸爸亲热了许多。
虽然爱爱还听不大懂她们的谈话,但是她知道锦珍姐姐的妈妈是因为爸爸不要脸不道德乱搞男女关系死的,因此她更加讨厌爸爸。还有锦珍姐姐,好端端的要离什么婚?人家都说离婚的人大多是因为不要脸的人。还有爸爸妈妈离婚后的小朋友都会很伤心,生活很辛苦。她的同桌就是这种情况,还有死去了的可怜的爱生。她不希望锦珍姐姐离婚。
不几天,一个矮矮瘦瘦、白白净净、秀秀气气的大哥哥来了。他一脸的老实本分,站在门口怯懦看着锦珍姐姐,说是来接锦珍姐姐回去的。他还牵着一个比爱爱小不了多少的白白胖胖的漂亮小子。锦珍姐姐不肯,也不让他进门。他留下了漂亮小子,自己回去了。临走咬咬牙小声说,他死也不离婚,希望锦珍姐姐看在娃子的份上早点回去。爱爱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心生怜悯。
“小东西,长得跟你妈真像。叫什么名字?”爸爸见到锦珍姐姐的儿子很开心。
“小名叫帅,大名叫余德魁。”
“帅,你小子长得还真帅。余德魁,这名字真土,不如帅帅好听。”
“帅帅是我起的,他爹爹不依,说这是个什么名字?他又改的叫余德魁。老头不懂什么,光学着老戏上瞎叫。爸你晓得余明丕为什么叫这名字吗?他老头说曹操的儿子叫曹丕,他把他儿子取名也叫丕,明是辈分,所以就叫余明丕。乍一听,他爷俩就是命圮,得亏,难听死了。”
“余德魁好听,我爹爹说了,我将来要考状元,当大官。”
“小东西,还想当大官呢。对,这名字好。余德魁,认得我不?”
“不认得。”小子答得干脆。
“帅,叫家家、家爷。”锦珍姐姐说。
“他不是我家爷。我家爷今天到我们屋里去了,还哭着给我爹爹下跪,说对不起我爹爹。他叫我爸爸寻你回去。”
“妈妈不回去了,你呢?跟妈妈还是跟你爸爸?”
“我就要你回去,我要你们两个。”帅帅哭着打锦珍姐姐。
“锦珍,莫翻跷了,这么好个娃子,看在他份上凑合过吧。”
“你怎么不凑合?你怎么一把年纪还翻跷?”
“混账,要是锦霞她妈能跟你妈一半的一半温顺,打死老子都不会离婚。不说丢不下娃子,老子不愿意背这个抛妻弃子的名声。”
“我铁了心了,你别劝我,不然我对不起余明远。人家为了我都离了。”
“人家一家人心肝宝贝似地捧了你这些年,你没觉得对不起人家,跟这个余什么远过了才几天?你倒觉得对不起他了?”
“那是他们咎由自取。当初看人我就不情愿,他们一家人也不是不晓得,还巴心巴肝的找了四、五个媒人来说,我爸经不起他们花言巧语,才逼得我嫁过去。”
“锦珍,别出门打工了。我看你这婚一时也离不了,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你爸跟下头打过招呼了,想安排你去车间上班。我怕你不想去,还没有跟你商量,现在帅帅又来了,看来是去不了了。”
“去,干嘛不去?叫帅跟他小姨玩几天,暑假快完了,余明丕自然来接他回去上学。”
晚上一家人去逛了夜市,妈妈又给帅帅买了两身换洗的衣裳。厂里的人都夸妈妈好肚量,还说要是夏兰英可不行,不说前头老婆生的送给人家了的姑娘外孙,就连老太太她都不让进门的。
帅帅来了爱爱很开心,他俩一起看电视,一起吃零食,从没有闹过矛盾。帅帅的性格随他们余家人,生性厚道,他懂得将就和谦让小姨,也毫无怨言地听从小姨的调派。爱爱虽然脾气暴戾,但她对锦珍姐姐从不发脾气,也很照顾帅帅,虽然她只大他两岁,但是她知道她是他的小姨,是前辈。前辈当然有义务照顾外甥啦,所以她也懂得礼让,迁就。最主要的是她有了一个玩伴,她用不着再去找壮壮玩了,于是就真的和壮壮绝交了。
晚饭后,爸爸妈妈和锦珍姐姐带着他俩到厂里的马路上乘凉,或是到隔壁厂的广场上散步遛弯,爱爱发现外人看他们的眼光好像变了些,从前是好奇加鄙视,现在是好奇还留着一些,鄙视却不多见了。于是,她比先前愿意出门了些,天天拉着帅帅到经销店买雪糕、饮料、小点心什么的,带着帅帅去逛邻厂的小公园,还去了从前和壮壮一起玩的好些地方。从前壮壮跟她在山坡上的松树林子里看到过松鼠,她也带着帅帅去找,虽然没看到松鼠,但是他们玩得很开心。妈妈看到久违的笑意重新出现在爱爱的苦瓜脸上,心里有了留下帅帅的想法。
“锦珍,要不叫你爸找找人,把帅帅弄到这里来和爱爱一起上学。行不?”
“能行吗?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我正舍不得他回去咧。妈,你真是太好了,我都不晓得怎么谢你。”
“谢我什么?反正是你爸出面,谁叫他欠你的。”
锦珍姐姐上了几天班就被人叫回去了,她爸------也就是她亲舅舅袁德彪,因为知道锦珍在她生父这里不肯回家,气得喝了农药水。好在抢救及时,捡了一条命。她守着她爸哭了好几天,终于答应不离婚,但是她坚决不回婆家,因为公公婆婆看着两个姑子一件一件扒光了她的衣服打她,他们都不曾阻止,所以她再也不想看见这两个老家伙了。袁德彪也恨两个老东西把他姑娘辱没很了,他也妥协了,只要她答应不离婚,怎么都行。袁德彪出院后,锦珍姐姐又回厂里上班了。
锦珍姐姐的那个相好的余明远来了,高高大大的个子,黑黝黝的皮肤,浓眉大眼的,挺阳刚的男子。爸爸说,怨不得锦珍要离婚,这个虎头虎脑的愣小子看上去比斯文凋武的余明丕强多了。袁德彪个混账东西把锦珍配给余明丕的确是委屈了她。余明远说他要等锦珍离了婚跟他走,哪怕等到袁德彪死了,他不怕用这一辈子去等。爸爸本来是劝余明远死了心算了,回去和老婆娃子好好过日子,听见余明远这么一说就没再言语了。可是没过多久余明远就出车祸死了。秋收才开始,他帮人家开着拖拉机去卖粮食,半路上,前头一辆拉建材的车突然急刹车,等他这里反应过来了踩刹车,一根钢筋已经捅进了心脏。
锦珍姐姐听说后不吃不喝哭了好几天,说要不是她,余明远就不会回来,也就不会出这场车祸,是她害死了余明远。奶奶怕她想不开,脚跟脚的看着她,劝她。
“怎么是你害死了他?”奶奶生气地说。“人的阳寿天注定了的,他不在老屋里出车祸,哪个晓得他在别处不出别的事故?不是说喝凉水还能噎死个人吗?那就是阳寿尽了的,你怎么怪到自己头上了?你不能学你妈呀娇娇,这个儿娃子和你就是那注定没有缘分的人,你不能为了他糟践了自己,那样你让你袁家的爸爸寒心哪。你对不起他两口子的养育之恩,也对不起帅,对不起余家的。为了这么个无缘无份的人对不起一大转的亲人,你说值得不?你心里再怎么不好过你都要活下去。你的亲妈在天上保佑你咧,你说不是你袁家的爸爸拼死拼命地不许你离了婚和那个短命鬼结婚,你这会子已经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小寡妇了。你都在这里怪自己,你说那没了儿子的人还能不把怨气洒在你头上?他们肯定埋怨你是个寡妇命、尅夫星,害死了他们的儿子。你说那样你还有活路?丢下老的小的都靠谁去?”
帅帅顺利的在爱爱他们学校报上了名,每天早上,姨甥两个手牵手一起上学,傍晚放学,手牵手回来,都不用人接送了。秋收过后,忙完农活余明丕来了,开着手扶拖拉机来的,送了好多东西来。油、面、大米、糯米、花生、绿豆、白豆、大包小袋的,光芝麻油就提了二十斤。还有两只老母鸡、一小篮子鸡蛋、一大块腊肉、半塑料桶鳝鱼。还有南瓜、冬瓜、橘子、柿子什么的,堆得厨房都没处下脚走路了,有一些就摆在了客厅。爱爱和帅帅吃着橘子,拿南瓜当板凳坐,可开心了。
“哪个要你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什么稀罕东西呀,你看弄得屋里乱糟糟的。”锦珍姐姐板着脸。
“怎么说话呢?”爸爸见余明丕一脸尴尬,训了锦珍姐姐一句。
“唉,生姑娘真是好啊。都说礼多人不怪,可你这礼送得也太多了,爱爱大姑妈几辈子也拿不来这么些东西吧?你可好,搬家似地,弄这么多东西来,啥时候才吃得了哇。明天我把这些东西分一些給我妈去,让我妈也尝尝生姑娘的甜头。”妈妈笑着说。
“都是自己屋里收的,不花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您家不嫌弃,尽管送去,没了我再送来。”
“还送来?不过日子了?我是开玩笑咧。这些个东西留着卖钱才是正经。”
“这些值不了几个钱。城里点点滴滴都靠买,还什么都贵。她娘儿俩在这里打搅了您家们这么长的时间,我早就想送点米呀,油呀的过来,就是没空。”
“跟我们你还客气什么?她吃她爸爸的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我们锦珍说的,她爸爸还欠着她十八年的养育费咧,她娘儿俩合起来也该吃九年吧,这才几天?”
“妈。”锦珍姐姐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跟帅帅他爸说笑话咧,你那里红什么脸。哦,家里都忙完了吗?”
“秋收基本上完了,歇几天该搞冬播了。种田的人,只要你喜欢做,田里天天有活干。”
“啊,这么忙啊?我还寻思你忙完了后,来这里车间里找个什么活干干,一家人在一起,免得扯几头的挂念。”
“爸,你来,把摩托车也骑来,天天送我和小姨上学,我们就可以不用走着上学了。”
“小懒虫,你想得怪美。”爸爸笑。“小余呀,家里丢得开不?丢的开你就来,丢不开就算了。”
“我没有什么丢不开的,就是------”余明丕窃喜,两眼盯着锦珍姐姐,可锦珍姐姐不看他。
“妈,你叫我爸来吧,他怕你不让咧。”
“小金豆,他还怪知道事的。锦珍,叫帅他爸来吧。”妈妈劝道。
“腿子脚长在他身上,他来不来关我什么事?”
“好了,我妈同意了。”帅帅高兴地蹦了起来。
“明丕,来吧,看娃子欢喜的样子也该来。屋里农忙的时候,就请几天假回去帮帮忙,看在你爸爸的份上,人家能够不批假?”奶奶说。
“嗯,我今天把车开回去,明天就来。”
余明丕到车间上班了,一家人搬到厂里的家属楼住了。他每天小心翼翼的,洗衣、做饭、伺候娃子,一样不让锦珍姐姐动手操心,可是锦珍姐姐就是忘不了余明远,常常流眼泪。那余明丕见了居然也陪着锦珍姐姐流眼泪。
“称了你的心了,你假模假样的哭什么?”那天锦珍姐姐没好气的问余明丕。
“看着你心里不好过我也难过。将心比心呀!你不要我了,我也伤心绝望,我天天也是流着眼流过日子。可我还有个望头,就算你不要我了,你不能不要帅帅,我总有看见你的时候。如今明远这一没了,你想看都看不着了。我就想,要是我也看不着你了的时候,那该是多难过,我就忍不住流眼流了。”
“说得这么好听,你姐姐打我的时候你怎么不拦着?”
“我也想拦着,可是我忍住了。我是个大男人哪,你跟明远跑了,说心里话我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汤。可是我下不去手。”
“窝囊废,你还够恶毒的。你下不了手所以你叫你姐姐来打我?”
“没有。你打工一回来她们就怂恿我打你,我不干,我说我象宝贝一样的捧着你你还不肯跟我过了,打了你你更不会要我了。她们骂我没出息,还说有的婆娘就是要打的,而且越打越服帖,越打两口子越恩爱。她们还举了好多这类的例子。还说天下女人多得是,真的打不回来了她们帮我再找一个更好的。可是我就是下不去手,我宁愿你跟他走也不愿意动你一指头。我也不想再找旁人,再好的我也不要,我只想要你。她们气不过了,说你是个妖精,我被你糊得鬼迷心窍了。所以她们说她们要亲自下手,说如果我还是个男人就不要拦着她们。还说要是我爸我妈阻拦了她们就再也不回娘屋了,因为丢不起人。我是男人,我是个男人呀念芳。我爸我妈他们也心疼你,可是你真的让他们很伤心很没有面子呀。你换位思考一下,是不是?”
锦珍姐姐听了又哭了一大场,以后她和余明丕一天比一天和睦起来。但是爱爱知道姐姐心里还是会想着余明远。余明远的祭日,姐姐会买了纸钱到后山上焚化。去那黑灯瞎火的地方,给她做伴的人当然是余明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