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叹[戬心]》瑰玫叶

31、布衣荆钗

　　皇宫禁内，自然不是那么轻易能逃脱的，何况他还带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萧寸心，杨尧随手扯了一件灰色帷幔将她罩住，背在背上敏捷地在宫墙间跳跃。

　　萧寸心在最初的欣喜之后，很快就镇定下来，她不知道杨尧找了多久才找到明月宫来，也不知道有没有惊动羽林卫，但此时显然不是叙话的好时机。她对皇宫十分熟悉，牢牢趴在杨尧背上，指挥他行动。

　　他们奔逃了一天一夜，才总算出了长安城，至夜间藏身于长安城外一间废弃的破庙里休息。

　　萧寸心将满头珠翠并耳环项链都摘了下来，用外袍包好，好在她平日里从不戴官造的首饰，这些东西虽然华贵，却是能拿出去换银两的。杨尧靠着门休息，白皙的脸上有几滴干涸的血迹，是逃跑时击杀的侍卫的血。

　　她想了想，转过身撩开外裙，撕下一片里衣，慢慢地走到他边上。

　　杨尧半闭着眼睛，察觉到有熟悉的气息接近，一阵丝滑的柔软贴在脸上，他睁开眼，看见萧寸心正认真地给他擦脸，那片柔软的月白色布料，很快被染红了。

　　她经历了一夜的惊心动魄，发髻有几分乱了，碎发贴在脸上，显得苍白又无助，但她的眼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阿尧，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了。”说出这句话时，她心中有些忐忑，下一刻，杨尧给了她想要的回答。

　　“我会一直保护你。”杨尧没有丝毫犹豫地做出了承诺。

　　一夜之间，从金尊玉贵的公主成了逃犯，萧寸心并没有多少失落，因为杨尧不会走了，他答应会一直陪着她。如今最需要担心的是活命的问题，她希望逃脱追捕，找到一处地方安顿下来，与杨尧一起生活下去。

　　修整一夜之后，他们继续向南逃去，直到半个月后，才在江南一处隐秘的小村子落了脚。

　　云棚村最近来了一对年轻男女，他们自称是因为黄河泛滥从北方逃难来的兄妹，两人皆是龙章凤姿，在这小小山村之中显得格外惹眼。他们对外以兄妹相称，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比起兄妹，他们更像是爱侣。村里的婆婆婶婶都在私底下猜测，他们或许是不被家族祝福而不得已私奔出来的小夫妻。

　　这里民风淳朴，即使对他们身份有些猜测，也无人当面指摘，反而有不少热心的乡亲帮助他们安顿。他们此时住的这一处宅院，便是村长租给他们的，面积不大，但干净整洁，院子里还种着一颗两人合抱的桃树。

　　云棚村十里外是一处港口，长江上下游的商船都会在此停顿修整，久而久之，那里便建起了一个繁茂的小镇。村里的青壮年在农时之外，都会去港口做短工，来到这里的第三日，杨尧便被邻居家的马大哥喊上，一起去码头搬运货物，赚些家用。

　　萧寸心则留在村子里，寻常妇人家会做些针线活，甚至连衣服也大多是自家缝的，她对此一窍不通，整日里待在院子里。杨尧怕她无聊，还特意在镇上买了话本子给她看，萧寸心看了话本子，也想投桃报李，为杨尧做点什么。

　　平日里，家中饭食都是杨尧给了马大婶银子，托她帮忙料理，萧寸心硬着头皮向她请教。马大婶笑得一脸暧昧，说小姐知道疼人，公子一定很高兴，兴致勃勃教她做饭。

　　萧寸心生平头一次站在了灶台之上，忙活了一整个下午，才整治出两碗面条。到晚间，马大婶早回家照顾丈夫孩子了，杨尧回来，就见饭桌上摆了两碗面条，粗细不一，看着十分素净。

　　他向来不曾挑嘴，拿起筷子便吃了起来，一口下肚之后，对面的女子试探着问了句：“好吃吗？”

　　杨尧诧异地看向她，这才发现，她眉间隐隐有道黑色痕迹，头发也不似往日服帖，似乎被烟熏过，他心中了然，原来这顿饭竟是她做的。于是又吃下一大口，感慨道：“好吃！”

　　萧寸心嘴角上扬，眉目间有些得意，自己也吃了起来，才吃了一口，便皱眉放下筷子，恼声道：“别吃了，还没熟......”面条太粗，中间有些还没煮透，汤汁也有些咸过头了。

　　杨尧三两口将一整碗面都吃干净，面不改色道：“是真的好吃。”

　　萧寸心心想，是不是自己太过矫情，于是又尝了一口，艰难咽下之后心中骂娘——是真的很难吃！这么难吃，她也不敢说是自己做的了，免得丢人。

　　杨尧却伸手过来，拇指在她额间抚了下，然后搓搓手指道：“有脏东西。”萧寸心蓦地脸色爆红。

　　两人在昏黄的油灯下对坐吃饭，自有脉脉温情流淌期间。

　　不久后便是八月十五，码头工头给他们放了半日的假，发了上月的月钱。马大哥不急着回家，拉着杨尧上镇上采买，说是难得佳节，要好好庆祝一下。

　　镇子虽小，却几乎都是商户，卖什么的都有，此时十分热闹。马大哥四处转悠，他家中人多，要买的东西也多，不一会儿两手都提满了，末了，他还拐着杨尧进了一间首饰铺子。

　　杨尧看着里面算不得精致的朱钗耳环，恍然间想到，自从宫中逃出来之后，萧寸心一直是布衣荆钗，从前她各种衣服首饰一个月也不重样，如今跟着他，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思及此，他将目光放到了首饰格上，一眼看中了一只镂空银丝镶红宝石的发簪，请店小二包起来放入怀中，刚到手的月钱就这样去了大半，马大哥在一旁看着，一边肉疼一边夸他是个疼婆娘的。

　　回到村子已经是傍晚时分，那处小小院落里飘起袅袅炊烟，见此情景，杨尧那张万年不变的冷漠脸上不自知地浮上了一层浅笑。

　　院子里摆了桌椅，萧寸心正在屋内跟月饼坯子搏斗，明明马大婶示范了好几次，看着挺简单的，到她动手，不是这里漏了陷就是那里裂开了，半天也没一个能看的。她没料到杨尧会回来得这么早，看见他进了院子，慌忙想将那些失败品藏起来，可是正屋小小一间，又有哪里可藏呢？

　　萧寸心强装镇定，堵在门口，问了句：“你回来啦。”

　　杨尧比她高一个头有余，自然看得见屋内情况，更何况，她脸上、头发上都沾了面粉，实在有些狼狈，他难得温声道：“寸心，你不用做这些的。”他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改掉了郡主的称呼，却也极少喊她的名字，如今用这样温和的语气喊她，萧寸心莫名有些脸热。

　　“我......我也想做些什么，感觉我好像个废物，什么都不会......”

　　“怎么会，你等我，我们一起包吧。”说罢，杨尧去厨房打水净了手，也站到桌边包起了月饼。

　　晚上是马大婶准备的酒菜，他们就坐在院子里对饮。不多时，一轮圆月缓缓爬上了半空，照亮了半边天空，连星星也黯淡无光。

　　桌上的饭菜撤了，摆上了他们自己包的月饼，怪模怪样，味道竟还不错。二人吃着月饼赏着月，再聊些家常，气氛十分融洽。

　　“这个给你。”

　　杨尧拿出放在怀中的簪子，递给她，萧寸心接过，欣喜道：“真漂亮！阿尧，你帮我戴上好不好？”这簪子用料十分普通，确是她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刚送出去的簪子又回到了他手上，杨尧起身站在她身后，小心地扶着她的头发，将簪子插了进去，萧寸心背对着他，感受到他动作中的小心翼翼，心中情绪几乎要涌了出来，失声问道：“阿尧，你愿不愿意——”

　　你愿不愿意娶我？

　　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要是问出了口，杨尧一定会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可她不确定这是否是出自他的真心，因此，在最后一刻将话咽了回去。

　　“什么？”

　　“没什么，明年中秋，我们还一起赏月好不好？”

　　“好。”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这天夜里萧寸心睡得很熟，她被杨尧叫醒时，神志还有些迷糊，只听见杨尧低声道：“有追兵来了，我们快走！”

　　萧寸心立刻清醒了过来，忙披上了衣服，等跟着杨尧跑到院子里，这间小院已经被人包围了。杨尧将她护在怀里，手中寒冰戟挥舞不停，竟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二人一路奔逃，后面传来阵阵热浪和大人小孩的哭喊声，他们竟然放火烧村！

　　萧寸心心中悲愤，却也无可奈何，他们自身难保，只能拼命往前方跑。追兵将他们逼至河边，杨尧毫不犹豫，揽着她跳下了水。

　　等二人再度上岸时，萧寸心已经浑身冰冷，她慌忙去看杨尧，却见他脸上毫无血色，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背上插着一只利箭，穿透了胸膛。

　　“阿尧，阿尧你醒醒！阿尧——”

　　萧寸心试探着他的鼻息，不知是太冷还是太微弱的缘故，一直探不到，她不敢相信杨尧就这样死了。远处河对面还有火把在摇曳，他们还在找人，萧寸心顾不得许多，拖着杨尧往前走，幸好不远处有一个山洞，她将人拖进洞内，又寻了些野草碎石堵在洞口。

　　杨尧的身体愈发冰冷，她一声声地喊他，都没有任何回应。

　　萧寸心趴在他的胸口流泪，却被一件硬物搁住，她扒开他的衣襟，就见一个拇指大小的摩合罗用红绳穿起挂在脖子上，这是她七夕那日给他戴上的，原来他一直没有摘下来。

　　“阿尧——”萧寸心痛不欲生，抖着手从怀里里拿出一样东西，竟是同样大小的一个摩合罗，一男一女，她给杨尧的，是个女娃，自己带着的是个男娃。这是异域传来的小玩意儿，这两个娃娃是一对，可以合抱在一起，那日不过是一时兴起买了下来，没想到竟在这种死别之际又合体了。

　　萧寸心抱着杨尧冰冷的尸体，将头靠在他的胸口，心如死灰，就在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刻，洞中突然金光大绽，一个苍老的带着欣喜的声音响了起来：

　　“徒儿，为师总算找到你了！”

　　萧寸心被那金光照到，身上渐渐有了些暖意，她睁开泪眼，就见原本狭窄的山洞不知为何宽了数倍，有个弯腰驼背须发皆白的老道士一脸慈爱地看着她。

　　“你是谁？”

　　“云离徒儿，你前程尽忘，自是不记得我了，我是你前世师傅云麓真人，你且看——”

　　萧寸心眼前忽然出现一团白雾，渐渐地，雾中有人影闪现，她看见幼年的自己，被这道士带上山，悉心教导，直至成年，短短一刻，阅尽了半生。

　　她深感稀奇，却并不太信老道的话，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实在太过古怪。只是见他有神通，想着或许他能有法子救杨尧，便朝他跪拜，恭声道：“原来是师傅，弟子无礼，请师傅恕罪。”

　　“无碍，无碍，我观你神色疲惫，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师傅，”萧寸心目露哀愁，“徒儿这一世没有师傅庇佑，过得十分艰难，这位少侠救徒儿于危难，此时命不久矣，求师傅搭救！”

　　云麓真人抚着胡须去看，状作为难道：“他伤及心脉，恐怕难救，但是——”

　　“师傅，要怎样才能救他？”

　　“徒儿，只需借你一样东西，这孩子立刻便能恢复如初。”

　　“什么东西？”萧寸心有些激动，杨尧有救了！

　　“你的龙珠。”

　　“那是什么？师傅，我没有这种东西。”萧寸心心中焦急，哀求地看着他。

　　云麓脸上的慈爱几乎消退殆尽，一双绿豆眼泛着幽光，诱哄道：“乖徒儿，你有，只要你是真心救他，甘愿献出龙珠......”

　　极东之地，蓬莱岛上，杨戬正在拷问地灵，向它们打听鸿钧老祖的踪迹，忽然间只觉得神魂一阵剧痛，他心道不好，那缕元神有异，敖寸心有危险！

　　他放开抓起来的几个地灵，匆忙往回飞去。他的元神，即使只有一缕，也不是凡人能伤到的，除非是遇到了大麻烦。杨戬心中焦急，将法力催动到极致，只恨自己没有瞬移之能。

　　心中的不安感愈来愈强烈，他不由得暗自祈祷。

　　寸心，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