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叹[戬心]》瑰玫叶

25、破镜难圆

　　真君神殿最底层的地牢中，杨戬正在审讯异魂。它此刻是清醒的状态，对自己的处境似乎并不担心，面对杨戬的审问，张嘴就是胡言乱语。

　　“哎呀，帅哥，干嘛冷着一张脸，笑一笑嘛~”

　　“打个商量，放我出去咯，这里好无聊的，我一上、一醒来就困在这个球里，这是干嘛啦！”

　　“帅哥叫什么呀，我的昵称是闪闪发亮的仙女，你可以叫我小仙女呀~”

　　......

　　杨戬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这个异魂被时刻监视着，他不在时，神官呈上来的记录中还显示了一些更古怪的话，是异魂偶尔自言自语的话语：

　　“马德这个狗币游戏，行不行啊，这是要攻略的人吗？给点提示啊卧槽！”

　　“都好几天了，是不是被封号了啊。”

　　“要不是为了那个奖励......”

　　“马德，等我搞完这关就卸载，狗策划，@#4@￥#%￥&”

　　他这些年审讯了数不清的犯人，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情况。沉思间，他想起了敖寸心留给他的那个锦囊，打开后里面是一张叠起来的纸，杨戬只看了一眼，瞬间沉了脸色。

　　下界后，人间已经过了好几年，敖寸心这一世并无羁绊，仍旧用云离道长的名号行走，倒是谢舒祈夫妇消失了几年后又突然出现，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不过这也与她无甚干系。

　　谢绝了谢舒祈留客道谢的好意后，敖寸心又在长安修整了几日，便准备带着大白继续云游。离开前一日，落脚的客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曾经将窥心镜借给她的非空大师。

　　非空大师穿着暗青色僧袍，丝毫没有国师和圣僧该有的气势，就像一个寻常小僧一样，只不过唇红齿白的，过分俊俏了些。看见他，敖寸心还疑心自己是不是忘还窥心镜被人找上门了，随即想起来是早就还了的。

　　非空大师双手合十朝她施了一礼，“施主，好久不见。”

　　“大师有何指教？”

　　“谢家公子失踪数年，日前带着夫人平安归来，可是与施主有关？”

　　“是又如何？大师要替他们主持公道？我可没害过人。”

　　“施主误会了，贫僧是久居长安颇感烦闷，想听些趣事罢了，”非空露齿一笑，“不知施主能否赏光，应贫僧之约？”

　　敖寸心想了想，答应了，这和尚不似凡僧，而且还将窥心镜借给了她，此时亲自上门来请，她也没有理由推距，于是约好第二天上终南山游览。

　　次日一早，非空来客栈接她，驾车的还是那日夜间看到的两个沙弥，此时已经是青年模样了。敖寸心让大白跟着马车，不等非空动手就自己掀帘子进去了。入内就是一股浓郁的檀香，其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清淡暗香。

　　敖寸心轻嗅了一下，好奇道：“大师不喜檀香，怎么马车里也要点？而且那百花露的香味也被掩盖了大半，几乎无用了吧？”

　　非空笑道：“贫僧是天生佛子，哪能离得开檀香，施主赠我的百花露很好用，这些年助我良多。”

　　此时正值深秋，终南山上云雾缭绕，马车一路疾驰至半山腰，那里竟有一座私人宅院，清幽雅寂，古意盎然。

　　在得知这是非空大师的私产后，敖寸心毫不掩饰心中讶异：“我以为佛门中人，都比较......看破世俗？”

　　“贫僧不为外物所动，然王公贵族向来喜欢以己度人，”非空熟练地拿出一套茶具，摆在院中凉亭内，“施主想必听说过，他们都认为贫僧是玄奘法师转世，要保佑这大唐重回盛世呢。”

　　“那么大师真是玄奘法师转世？”敖寸心有点好奇，当年玄奘法师西天取经，正是大唐极盛之时，如今的大唐强敌环伺，内忧外患层出不穷，新帝即位后，立刻封了非空为国师，并将他“圣僧”名号昭告天下，怕也是在做那盛唐明君的美梦。

　　“是与不是有什么重要？贫僧这一世左右不过是香烛为伴，经书傍身罢了。”非空十分坦然，这样话想必极少向人透露，因为实在有些“大逆不道”。

　　“大师与我说这些，不怕我往外说吗？毕竟我好歹也算是道门弟子。”

　　“施主说笑了，贫僧知你并非凡俗之人。”

　　与非空大师谈话比想象中来得轻松有趣，他虽身在佛门，却胸有乾坤，对万事万物并不拘泥于佛门看法，二人品茗对谈，好不畅快。

　　与此同时，杨戬站在地牢之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胸口漫延至全身，那异魂招供了什么他已经无暇分辨，留下老四记录口供，独自一人出去了。

　　片刻前，他打开了敖寸心留下的锦囊，里面写的竟然也是些难懂的话语，与那异魂语气颇为相似，她让他用这些话语去试探。

　　果不其然，那异魂听见“你的任务是拆散谢舒祁夫妇是不是？”“任务失败，你只能永远困在这里了。”这些话之后，原本玩世不恭的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

　　它仰头对着看不见的地方疯狂叫喊着“不玩了”“放我回去”“我不要奖励了”“他们发现了”之类的话，后来意识到自己真的本困在了镇魂珠之中，开始求饶。

　　只要攻破了心房，杨戬自然有法子撬开它的嘴，得知它深藏的秘密。

　　原来这个“它”当真是人，只不过，是异界之人。

　　他们似乎将此界当做“游戏”世界，任意降临到此界之人的身上，不论仙凡魔妖，都无法抵挡。侵入是悄无声息的，他们会操控侵占的肉身肆意妄为，完成任务，就能获得“游戏奖励”，这些奖励既有用之不竭的财富，又有活死人肉白骨的药物，只要选择的任务目标难度够大，换取的奖励就越珍贵。

　　这个异魂透露的信息还远远不够杨戬查明真相，可他提及的一个完成了高难度任务的前辈的故事，却让杨戬如堕寒冰地狱。

　　“求求你，放了我，我还没有对任何人造成伤害过......”

　　“我不知道这会影响你们的世界，我以为只不过是个游戏......他们说，曾经有一个大佬，完成了一个超高难度的任务，拿到了起死回生的药，救回了她的男友，我就想试试是不是真的有奖励......”

　　“听说她为了完成这个任务，作天作地，在游戏里折腾了一千年，那个男主还不肯离婚，她没有办法，最后想出毒计，丢掉了他的养女......夫妻反目成仇，男主人气疯了差点掐死了她......不管怎么样，这个任务终于完成了，而且她回到现实世界时，才过了不到一个小时......”

　　“呜呜呜呜呜，我想回家......”

　　杨戬已经无心再分辨她后面交代了什么，他只觉得袖中锦囊灼热异常，烧的他理智全无。

　　为什么敖寸心明明没有参与过审讯，却会知道这些古怪话语？因为她曾遭遇了，与赵霁一样的事，只不过那期限更长，那是整整一千年的折磨。

　　赵霁神魂有异，她的凡人丈夫倾家荡产为她求医，而他杨戬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受了千年折磨，不仅不觉异样，反而与她渐行渐远，弃她而去。

　　杨戬啊杨戬，何其糊涂，何其悲哀！

　　出了地牢后，他神思恍惚之间来到了当年和敖寸心成亲的房间，这本是他们夫妻的居所，敖寸心在这里住了千年，是他曾经连踏足都觉得烦闷的地方。

　　他推开房门，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布局一如当年，和离之后，敖寸心将关于她的一切都带走了，她曾在这间房里试嫁衣，红装粉面，巧笑嫣然，“杨戬，我漂不漂亮？”

　　后来便是两两相厌的千年折磨。可原本不该是如此的，原本他们应该是两情缱绻，琴瑟和鸣的一对神仙眷侣......

　　“杨戬，我没有伤害那个孩子，你信不信我？”这是她唯一吐露过的不甘与委屈，他却当做狡辩，那时她该有多失望？她是不是早就看透了他，所以脱身之后，不曾为自己辩驳半句，拿着和离书安安静静地回了西海。

　　杨戬心中大恸，满目悲怆。

　　他杨戬顶天立地，对得起三界众生，却唯独辜负了敖寸心。这世上，也只有一个敖寸心，三番五次，舍命相陪，一腔真心，皆倾注于他身。

　　真君神殿忽然地动山摇，阵阵黑雾从某处溢出，很快将整个神殿笼罩。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有妖物敢入侵真君神殿？”老四大惊，还在殿中的几个兄弟立刻凑到了一起。

　　“二爷还在殿中啊，哪个妖物有这本事？”

　　“不对呀，这不像是妖气，倒像是......”

　　话音未落，黑雾似是被什么东西吸引，顷刻间褪去了，老四几人仰头望天，只见一道黑影从殿中飞出，消失在空中。

　　敖寸心正在跟非空大师品茗弈棋，非空大师棋品甚好，即时敖寸心多次悔棋，亦不曾有怨怼。敖寸心一边思索着棋招，一边盯着他圆溜溜的脑袋，有些心不在焉。

　　“施主，佛门中人皆要剃度，自有妙法。”

　　“抱歉，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她刚刚的确是在想，为什么非空这颗脑袋可以一根发丝都不长，每次都是一样的圆。

　　谈笑间，非空似有所感，抬头看向一旁，敖寸心也侧头去看，就见一阵黑雾凭空出现，杨戬竟从里面走了出来。

　　“真君，你怎么到这儿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杨戬不言，挥手将一旁的非空等人和狗送走，一双冷淡凤眸留蕴量着疯狂的神色。

　　“大师——真君，你这是干什么？你，你怎么了？”敖寸心看出他不太对劲，迟疑道：“你是杨戬吗？”

　　“寸心......”他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声音暗哑，“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到底在说什么？杨戬，你这样子太不对劲了，你——”敖寸心被他揽入怀中，冰冷的怀抱令她浑身一颤，连话也忘说了。

　　“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杨戬的手如同硬铁一般捁在她的腰上，让她无力挣脱，听了这句话，她猜到是杨戬得知了当年真相，这是早晚的事，人已经送到他手上了，又有什么是审不出来的？

　　能够在他面前洗刷冤屈自然是值得开心的，可她没料到杨戬会是这个反应，他似乎，对当年之事相当悔恨？敖寸心不愿深究，她不能再一次放任自己的情感。磨练多年，她偏执极端的本性始终难改，只不过现在被掩藏在平静之中，若再来一次，不知道又要惹出什么祸端。

　　爱得极端，恨得极端，这便是龙女敖寸心。

　　“你冷静点，你现在这样，我们没法好好说话，”敖寸心又推了推，如蚍蜉撼树一般毫无作用，她有些恼怒：“杨戬，你给我放开！”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恼怒，杨戬松开了手，敖寸心往后退了两步，抬头去看他，就见杨戬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肃脸上满是悲戚，泛着血色的凤眸牢牢盯着她，浑身笼罩着一股颓丧的气息。自从射杀金乌为母报仇之后，杨戬还从未如此颓败过。他是三界战神，是连玉帝王母都忌惮的存在，他怎么会颓丧？

　　杨戬不语，面对这个亏欠良多的女子，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行事，才能弥补当年犯下的大错。

　　敖寸心早就习惯了他这锯嘴葫芦的性子，叹息一声，安抚道：“你不必如此，我并没有什么大碍，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是异世之魂，”杨戬喉头干涩，“我用天眼看不到她的来历，此人还留在天牢审讯。”

　　“异世之魂？”敖寸心皱眉道：“这倒也说得通，她当日在我识海之中，也经常说些奇怪的话，有些难以理解，我一直以为她是什么法力高深的精怪。”

　　“寸心，你，不怨我吗？”

　　敖寸心笑了，“我也怨过，但后来发现属实怨不着你，怪我法力低微心绪不稳才给了它可乘之机，何况那千年之中，你才是受害者。”杨戬看着她神思清明，眼神坚定，就知道，她说这话是真心的。

　　“谢舒祈身为凡人，却从来不曾放弃自己的妻子，他一心认定妻子是被妖魅所惑，散尽家财也要救她，寸心，我不如他。”

　　“杨戬，我们与他们情况本就不同，”敖寸心耐心开解他，“谢舒祈夫妇情意甚笃，心心相印，自然信赖颇深。我们，”她顿了顿，掩下心中那一抹酸涩，“是我强求来的，杨戬，此事是我咎由自取，倒是连累了你......”

　　杨戬心中大恸，上前去握她的手，却被躲开了，他看着落空的手心，一如西海诀别那日，慌忙道：“寸心，当年我是真心想娶你！”

　　“我知你真心，”你如约娶我，而我所求却不止于此。敖寸心不愿再多纠结此事，转移了话题，“杨戬，那异世之魂很可能不止这些，你将如何行事？”

　　“自然是在三界内统统缉拿，处以极刑！”杨戬浑身散发出骇人的戾气，他维护三界，处置了不知多少犯人，从来都秉公处理，并无他想，此刻却是恨极。

　　“既然如此，你必定得很忙了，你刚刚将非空大师弄到哪里去了？他于我有恩，我得去看看。”说完，她转身要走。

　　“寸心......”杨戬还欲再拦，就听见眼前的女子轻声说：“杨戬，我如今过得很好。”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一千多年的恩恩怨怨，该止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