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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长剑一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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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小姐!”
韩蓉丝正行间,猛然听见当头一声叫唤,玉容微微往上抬。一片黑影刹时罩落,她反应极敏,足尖一蹭,竟然如落叶往后飘出数尺。那偷袭之人赞一声:“好轻功!”大袖飞卷,也不知如何转动,倏忽已到她面前。韩蓉丝大惊,欲闪已是不能,匆忙间只得举手作格挡之势。那人出手如电,于她手腕方动之际,已接连几指制了她穴道,将她扯到暗角。那人沉声说道:“韩小姐,你是聪明人,该知道声张的后果是什么!”
韩蓉丝身不能动,口眼却不曾废去。只见眼前是个黑袍老人,腰间系一只枣红色酒葫芦。不由微微一笑,道:“张爷子这是做什么?欺负一个弱质女流可不合你的身份呀!”这人正是张九重,听她竟识得自己,微讶了下,随即低哼一声,道:“韩小姐机慧多计,又算什么弱质女流了?”一顿,喝道:“说!秦桧在哪?”韩蓉丝笑道:“原来张爷子是冲着我义父来着。前几日挟持了金使,今日又挟持起小女子来了。上次功败垂成,这次可不知能否走运了。”
张九重老脸微红,呸了一声,“你这贪慕富贵的女人,认贼作父,也不怕天下人唾骂!”瞧她笑颜不变,也是暗暗惊奇,只连声催促逼问秦桧踪影。韩蓉丝却是笑而不语,张九重沉着脸,冷冷道:“韩小姐若清楚老夫的为人,就该知道张某人从无怜香惜玉之心。”一手搭上她左肩,“这一掌下去,只怕你的左手要废上一段时日了。”正待发力,猛听一人急叫:“叔叔不可!”顿时收住力道。
只见张贵蹿到跟前,道:“叔叔,她若一时受不住苦楚,胡乱说个地方,却引我们入陷阱,反而糟糕。不如要她引路,我们质她在手,秦桧也有所顾忌。”张九重心中不以为然,想秦桧权倾天下,区区一个义女,不比金国使者,如何制肘得了他?但有总比无好。便点点头,道:“那就叫她带路。”轻轻两指,解了她双足穴道。
韩蓉丝走动两下,上身硬梆梆甚是难受。耳听张九重道:“韩小姐最好乖乖听话,否则更难受的都有。”不由微微笑起来。
张九重押了她待行,张贵又叫:“叔叔!”不由皱了眉看他。
张贵讪讪道:“救人要紧。”
张九重双目一瞪,模糊的视线却教他叹了口气,终于道:“好吧。”心想:这也许是叔叔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韩蓉丝道:“你们想救潘氏母子?”
张贵低喝:“知道就好,快带我们去地牢!”他们早已探听清楚,潘月婵母子并未被害,一直囚在秦府地牢中。秦桧不知有何目的,留下了两人性命。
韩蓉丝点点头,不再开口。
三人一路往地牢方向走去,韩蓉丝上身僵板,走路慢了许多。张九重却也沉得住气,没有吭声。这条路是绕后园而过的,甚为偏僻狭窄,两旁是浓荫树木,更显幽深。一路上竟不曾遇上半个秦府家人,静悄悄如走冥路,森森然。张贵纵是粗心大意,也已瞧出不对劲,暗道:这娘们真敢害我与叔叔?她真地不怕死?但见叔叔面色阴沉,却不出声,他也就不敢多嘴。
走了一阵,韩蓉丝忽然停住脚步,道:“地牢是秦府禁地,不得命令,谁也不许走近一步。平日里我也不曾来过,里头有甚机关陷阱我更不清楚。今番张爷子逼我来此,若出什么意外,有碍性命地,可怨我不得。”她不想自己性命有没有虞,却操心起别人生死来。
张九重目光一闪,沉喝:“快走!”
又走了一段,前面忽然山墙塞路,已是尽头。三人细看,只见那幅山墙上一条细细裂痕接地而起,足有五尺来高。张九重上前一推,那墙竟开了一扇门,门后现出几级石阶,斜斜向下。张贵抢先急奔下去。他叔叔叫道:“慢来!”伸手去拉,却已不及,只听轰隆一声闷响,那石阶突然陷下两级。张贵立足不稳,身形直往下坠。叫道:“叔叔救我!”
张九重纵身下跃,大袖一卷,捞住他身子,左足触壁一点,借力急窜上去,落在第三阶上。那陷下石阶又是一声叽呀,已弹出石板封闭。张贵出了一身冷汗,亏得他叔叔身手迅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再抬头看时,哪还有韩蓉丝踪影?不由又是一惊。骂道:“这臭婆娘……”张九重沉声道:“行了,先救人吧。”
这一次两人不敢再贸然而动,张九重在身上摸出一小块碎银,往面前石阶一级级掷下,力道都有一人之重。至第七级时,只听蓬地一声,毒针如雨自两壁激飞而出。亏得张九重武功高强,人又机敏,于这毒针飞出之际已扯住张贵扑出洞门。那针瞬息而止,张九重用方巾包了几根在手,凑鼻一嗅,冷笑:“秦桧啊秦桧,你如此狠毒,竟不怕报应么?”
又沿石阶走下,这次再无阻碍,直至一扇铁门前。他伸手一推,门竟是虚掩的。两人往里一看,都是一怔。原来里面乃是一间偌大石室,室内香气扑鼻,大大小小竟摆了十几盆蕙兰。壁柜上放着珍品古玩,四墙更挂有字画书贴,中间是一张造型奇美的红木茶几,几上茶具齐备,热茶腾腾。一个白衣人懒洋洋倚在几边,自泡自品。当此情景,两人如何不结结实实怔了一下?便是见到什么油锅刀山也不及此为奇。
张贵睁大了眼,低声道:“叔叔,这里头不知是否布下了‘迷萝之毒’,古里古怪的!”他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这室内花香茶香氤氲,纵下毒也察觉不出,那“迷萝之毒”又是无色无味之物,更加防不胜防。张九重道:“便有,也早中毒了!”他俩是有持无恐,那位怪客赠的解药还剩许多在身边。
张九重眯眼望向那位白衣人,忽然点了点头,冷淡淡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沧州剑一曲’霍渊。”
霍渊慢慢起身,也淡淡道:“在下也料不到是张爷子。”
张九重猛地呸一声,“阁下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然也做了秦桧的走狗,你霍家祖先泉下有知,只怕要死不瞑目了!”
霍渊神色仍是淡淡,道:“霍家历代只知效忠朝廷,相爷乃当朝栋梁,霍渊投之,理所当然,如何便当‘走狗’二字?如何又令祖先死不瞑目了?张爷子英雄豪杰,却不告而闯相府,就不怕有失磊落吗?”
张九重面色一沉,“张某所为何来,阁下不会猜不到。我若光明磊落了,秦桧会乖乖把人放了?再把头乖乖伸过来给我扭断?”
“既如此,霍渊无话可说。”他端起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来者是客,张爷子请喝杯茶!”举了半晌,张九重却只是视而不语。霍渊脸色一变,道:“张爷子既不赏脸,也罢!”将茶一口灌了。哐啷一响,他手中已握了把长剑,剑光滚荡如波,直剑看来倒似曲剑了。“张爷子请!”
张九重气一凝,道:“你不是我敌手。”这话也非托大,他张家武功确有独到之处,而他如今的功力已臻炉火纯青之境,江南武林中已罕逢敌手。只是今日形势凶险,他也不敢大意。
霍渊是后生晚辈,自也明白这其中强弱之别。却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虽死而无憾!”
张贵虎目一瞪,“叔叔,让侄儿斗斗这一曲剑!”摩拳擦掌,便欲冲上去厮杀一场。
张九重喝道:“强敌当前,岂可再如此鲁莽?”换在平时,他当不会这般斥责于他。但看今日形势,秦桧似早有防备,适才韩蓉丝又被逃脱,是否会引了大队强敌过来,着实难说。他今日是抱了必死之心前来,唯一挂心的也就这个侄儿,只盼他多受点教训多稳重一点。此刻他虽有些后悔带他前来,但转念一想:若不让他多点历练,只怕一辈子莽莽撞撞,终生只是个井底之蛙。
张贵受了斥责,把头一垂,不敢再多口了。
张九重慢慢张开双掌,道:“张某便接你三剑,三剑之内若不能取胜,任凭阁下处置;倘若侥幸胜了,还请阁下退开!”此刻只能速战速决,再耽搁一分,便多一分危险了。
霍渊看他双掌红光渐现,知他张家外家功夫便在这一对肉掌上。听他此言,不由得暗暗心惊:张九重如无把握,岂敢出此狂言?但沧州剑一曲又岂是庸庸之辈?被人如此看轻怎不教他气恼?当下喝道:“三剑之内若不能取胜,霍渊把头留下就是!”低啸一声,剑走轻忽,曲曲卷卷如画花,东一转,西一弯,剑身叮叮作响,确是一曲剑了。
张九重横身侧让,喝一声“好”,道:“这一招叫‘环兰九主’吧?”左掌一削,“酒祭重阳”之功立运,一出手就是五重功。
霍渊又是一惊,想不到自己的绝技被他一口便喝破。环兰九主,蕙兰九花,朵朵争异。他这一剑环环转转,曲曲折折,看来飘雅,却是暗藏了九大杀招,端地毒辣之极。哪知张九重竟识得来历,一掌便劈至剑中唯一之破绽处——花自生九朵,不离一茎。那一茎便是他此剑弱点。
张贵听得“环兰九主”之名,又见室中蕙兰呈香,数来共有一十八盆,每一盆或一株或二株或三株,总数却是三十六株。心道:原来他摆这许多兰花并非故作风雅,而是与他剑意暗合。他虽鲁莽,却不呆笨。当下骂道:“一个大男人,养这许多花花草草的做甚?活像个娘们!”走上前去,呯呯一脚一个,将花盆踢得粉碎。
霍渊大怒,骂道:“无赖!”长剑一转,攻出第二招。
张九重虽于侄儿此举不以为然,但向来偏裆宠护惯了,遂冷道:“你骂谁无赖了?”看他这一剑盘盘旋旋,自上而下,自左至右,忽忽刺了十八个方向。心中一凛:这可是“十八相送”了!祝英台女扮男装,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梁山伯这等书呆子自然辨不出来。而霍渊这招剑法更是虚中有实,假中套真,然哪一剑是实哪一剑是真,却较之祝英台更难辨别。
张贵挨他一骂,登时发起性来。心道:秦桧不是东西,他的走狗更加大大不是东西。三下五除二,索性将那些珍器古玩通通打烂。只听砰砰声中,那些珍玩固是体无完肤,便是字画也被他撕毁了几幅。触目之处,极尽狼藉。
霍渊连骂“无赖、泼皮”,手中剑势却不慢,十八个方向虚虚实实,穷尽心智只求刺中张九重一剑。但他心火既起,剑招便稍失轻灵。张九重脸色阴沉,趁他剑招一钝,掌风骤劲,横横扫下,直取他握剑手腕。正是不管他是真是假,只打他想打之处。霍渊一惊,张家“酒祭重阳”之功何等霸道,掌未及,劲风已至,将他剑锋压得弯如熟虾,险些便把捏不住,更莫说进招伤人了。
这一来两招已过,却丝毫无功。霍渊心下一凉。
张贵泼赖一阵,也自觉不好意思,将手挨在一只壁柜上,转脸去看他两人过招。
霍渊本要依着这室中兰花之数一一使剑,但一来他虽爱兰,剑法却与兰绝无关系;二来两招绝技俱奈何不了对方,第三招自知也不能奏效。便将心一横,厉道:“张爷子,再接我一招!”剑锋陡转,弯弹如弓,身似陀螺,奔旋不定。室中本有一小窗采光,此时光线射在剑身上,白芒四迸,只随他身影圈转,似圆非圆,若曲不曲。
张贵听他剑身上铛铛响得十分急切,如激流击石,汹涛拍岩,令人心惊胆颤。他心中吃了一惊,不自觉手上加力,紧紧按住了壁柜。
张九重也是凛然一惊,这剑法圆圆不绝,不仅圈住了他,连同自己也罩在内了。这作法分明是要与他同归于尽了。张九重见多识广,自然听说过这一招,这是霍家玉石俱焚的一歹毒剑招,叫“九九归元”。使者固然空门大露,不顾自身安危,受者全身也是处处成了空门,处处尽在对方剑之所指。
张九重骂道:“好小子,你这是拼命了!”猛地举起葫芦,张嘴灌进一口浓香烈酒。左掌平平挥出,既沉且稳。右手将葫芦往腰际一拴,却是自上而下直直劈下。这一掌恰恰与左掌相反,迅猛而狂烈。但两掌都是一样的刚狠,一样的霸道。双掌相交,打了个十字。
霍渊大惊,见他这一招势如奔雷,沉似重锤,剑身未及他身,已被掌气迫得斜斜弯出,取不了准头。他自不知张九重烈酒入喉,已将“酒祭重阳”催至第七重,其刚烈之气岂是他所能挡的?酒祭重阳,酒祭重阳——本就是以酒催功!越往高重处,功力越难凝聚,非得一口烈酒相佐不可。酒激气行,气行奔发,其功自然惊人。这一层原因霍渊固然不知,便是张贵也不曾听长辈提起,这世上知道之人只怕一只手掌就可数尽。当下霍渊一咬牙,将一身功力提到极盛,硬是将一柄长剑迫上正路。哪知只这一刹那,张九重喀当一声,双掌交接一夹,便将他曲荡不直的长剑拦腰折断了。
所有光影也在此时止住。
张贵屏住了气息。
霍渊依然举着断剑,人却呆住了。
张九重这一手空手折白刃的功夫并不特别,特别的是他肉掌合在剑刃上使力,却无伤分毫,而他的敌人也分毫无损。
霍渊不知他是以内力先震断了剑,再以肉掌夹住,只道他张家内功着实非凡,他张九重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
张九重随手抛下半截断剑,冷冷道:“如何?三招已过,是否该认输了?”此一战他不免有以老欺小,以强凌弱之嫌,然非常时刻,他也顾不得许多,只求速战速决。
霍渊道:“张爷子何不干脆杀了我?”
张九重脸一沉,“你也算忠良之后,今日便且饶了你,只盼你弃暗投明,莫再为虎作伥!”又望张贵道:“找找看,这儿可另有通路?”这间石室除一窗采光与入口外,再不见其它门户,若地牢设于此处,必有其它密道。
张贵尚未应声,猛听霍渊一声厉喝:“霍某输了,却不用你饶命,大丈夫一言,虽死无改!”横过断剑,全力斩去!一颗头颅斜飞而出,撞在茶几上。
张九重虽离得近,却也未曾料到他刚烈至此,动作又是如此迅捷,以至于他伸手欲救时,已经迟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