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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相逢不识 ...

  •   “咳咳……”

      青呢小轿中频繁地传来轻微的咳声,紫玲不由拧起眉头,凑近轿帘,低问:“小姐,你怎样了?”

      玉天珠在轿内摇着头,艰难地说道:“我没事。”声音沙沙的,正是风寒未愈的徵象。那晚的夜风,让她的病体益加虚弱。今早起身,头依然是晕沉的,但秦府来了人,她不得不去。听林谏说,两天前秦府才送来了请柬,柬上特意点明要他携眷赴宴,当时林谏就以“内子身有不适”为由婉告来人,为她推拒了。谁知今日秦府竟派专人来请,摆明非要她去不可,她虽不屑丈夫攀附权贵的行径,却不曾想要替他惹来杀身之祸,便勉强前行。

      林谏坐于前一顶轿中,心中也是忐忑不安。这些日子他与秦府略有过从,但官居人下,自然不能交密,秦相也未曾视他为心腹,他的妻子更甚少见人,秦相何以注意到她,他纵然想破脑袋也想不明。接到请柬那一刻,他的心便突突地跳,不祥的预感弥漫全身,仿佛面前有个深不见底的旋涡,正等着吞噬他。今日这种预感更强烈,但他却无能阻止即将发生的事。

      两人一个心事重重,一个病容倦倦,以致于如何进的秦府都恍恍惚惚。只隐约记得迎面花团锦簇,耳中鼓乐喧天,俱是一派纷闹气象。府中仆役穿梭往来,宾客如云。林谏一边忧心地顾望着妻子,一边与同僚寒暄。玉天珠不惯此种应酬场面,早早便在仆人安排下入了内厅。厅中摆满长青松与瑞兰,一群女眷已经俟次入座,不时有人攀谈细语。她一个也不认得,只依仆人指示,在南窗边一桌入座。

      紫玲立在一侧,眼见同桌的几个贵妇装扮华丽,各自摆出一脸端庄贤淑模样,相比之下,她家小姐那一身清素的白蝶绣底缃面罗襦,怎么看都寒碜了些。但论姿色,座中谁又比得上玉天珠?瞧她们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眼光,怕是自惭了吧?只是为何没一个开口与她家小姐攀谈呢?因为她一脸病容吗?秦府为何又把她安排在窗口?她可不能再吹风了呀!

      “小姐!”紫玲细声叫着,将手中的披风张开,欲为她披上。

      玉天珠轻轻摇头,目光掉到窗外,窗外是摇曳生姿的花枝。春天过了,桃李落尽,但这秦府中的桃花却还有几株撑到四月底,真是难得。只是再顽强的生命也有消亡的一刻,当落红化作花泥,就不再冶艳惑人了。而她,还能撑多久?

      紫玲瞧她神思又恍惚起来,心头不由也跟着紧张。此时厅内一阵骚动,门口几个美婢拥着两个女人进来。厅内众家夫人都起身聚过去,玉天珠却未动一下,紫玲只怕太显眼了,忙搀起她,硬拉过去。

      玉天珠微微一惊,看清来人,也不认得。但听众人都行礼称道:“秦夫人。”便知前面的中年贵妇乃是秦桧之妻王氏。那后一人容貌绝丽,瞧来要比她年轻上好多岁,应是个千金小姐。瞧她笑意盈盈,衬着绣金花案的衣裙,整个人仿似都发光了。玉天珠别开眼,她杂在众女眷中,王氏似也未曾注意她。就是那位小姐目光如流波,总是有意无意落向这边。

      王氏与众人客套了一阵,牵着那位小姐葇荑,笑道:“今日请大家聚宴,只为我与相爷新认了位义女,要教各位认识认识。来,蓉丝,与几位夫人见个礼。”

      那位蓉丝小姐也不怕生,举止落落大方,自与众夫人见礼。众人见她生得如此美丽,又是丞相义女,无不阿谀奉承,满嘴赞美。内中有位夫人笑道:“听说小姐原姓韩,今日做了相爷义女,可要改姓秦了!”那位韩小姐也不答,只一脸的笑盈盈。别人只道她欢喜极了。

      玉天珠听着耳际嘈嘈扰扰,胸中渐觉气闷,脑袋越发的昏沉,全仗紫玲搀扶着,才不致软倒。那韩蓉丝是否与她见了礼,却已不甚清楚。此刻她只想找张椅靠一靠,但昏倦中,却觉一双眼静静地打量着她,她望去,却是王氏。王氏端详着她,半晌说道:“这位想必就是林侍郎夫人了,向来不曾见面,不想竟生得这般俊俏,只是脸色苍白了点。”她慢慢挨近玉天珠,众人的目光都随着她转移,只听她又道:“林夫人,可是这厅里太过气闷了?”

      玉天珠不得已,点了点头。

      王氏又笑道:“瞧我们这做主人的,都把客人闷坏了。来,大家各自到园里走走吧,待会宴席开了再聚。”又吩咐下人侍候。众女眷便笑着散了。

      玉天珠轻道:“紫玲,我们也去走走吧。”忽见韩蓉丝笑眼望向她,低声道:“园里风大,夫人身子不适,还是当心点,别呆久了。”玉天珠微微一怔,却见她已随王氏离去。

      秦府的花园也尽是江南景致,玉天珠走了一阵,胸中气郁慢慢舒了,精神也好了些,但紫玲怕她累着,便在桃树旁矮石上坐了歇息。

      那桃林西望正是宴楼,恰巧便对着她座边的窗口。南眺却是大片青翠修长的茂竹。玉天珠此时方有心思去想秦府摆这场宴会的目的。林谏知她不喜热闹,有任何应酬都不会安排她出面。这次若非迫于权势,也不会让她抱病赴宴。而秦府为何坚持要她前来呢?秦相认个干女儿,便摆下如此盛宴,那韩蓉丝究竟是何人物,竟如此得秦桧欢心?这事与她又有何关系?

      玉天珠想了一会,不曾想明白。远远地却见一队歌伎穿过竹丛,逶迤走去。

      紫玲低声道:“适才听仆婢说秦夫人请了烟雨轩的歌伶过来唱曲,其中有一个叫作什么莲的歌喉甚美,众家夫人争着要赏她的曲,都在鲤池边聚下了。秦夫人便安排她先在此唱一段,再到宴厅助兴。”顿一下,又道,“小姐,秦夫人还请你过去呢,你可是……”

      玉天珠摇摇头,“我有点累,想清静一下。”只是不去听曲而已,王氏不至于怪罪她吧。

      时近晌午,初夏的阳光却不猛烈,今日反倒是风大了点。她坐了一会,眼角忽觉南边光影微闪,不由倾过脸去。那边竹枝婆娑,风吹起一片衣袂,遮住了某个人大半面容。她微微一怔,立起身来,却见那人欲走,一时情急,叫道:“先生!”

      那人身形微僵,虽然住了脚步,却侧过脸去。

      玉天珠迟疑一下,低声问紫玲:“你瞧,那日救我的人可是他?”紫玲虽未瞧清那人全貌,但见他侧面银光闪动,也知此人独一无二。便道:“是那人。怪了,他怎会在这?”玉天珠轻轻道:“他怎会在这,倒与我们无关。”慢慢往那片竹丛走去。

      银面人垂下脸,瞥见她走近,不自觉握紧了手掌。

      玉天珠细细望着他,不知为何,她心里又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仿佛……仿佛这人她很久以前便认识了。“先生,”她开口,声音有点沙,“上次蒙先生搭救,至今未有机会道谢……”

      银面人微微一颤,哑声打断:“夫人不必放在心上,我……”他暗自一咬牙,“银某也非存心救你,只是那几人扰了我清静。”

      “是么?”她的声音轻如柳丝,神情也有点飘忽。如他所言属实,那这人该是多奇怪的一个人呀。但他……他说的不是真的!她知道,她莫名其妙的就是知道。“听婢女说,先生因我一句话,饶过了那帮歹人,却去救一只小猫,这可是真的?”

      “我、我也喜欢那只猫。”

      “先生为何不敢正面看我呢?”玉天珠奇怪地看着他,“可是我貌丑如无盐,先生不屑一顾?”这话逾份了,她却无所觉。

      “不!”银面人猛然否决,随即低低一笑,笑声如刮锅,“夫人绝俗容颜,这世上再无第二人,又何必自我贬薄呢!”他慢慢转过头,慢慢望向她,“只是我这副怪异的面具,怕要吓坏夫人了。”

      “这又有什……”玉天珠对上他那张面具,对上他那双眼睛,猛然心头一震!

      多么深邃的眼眸,多么幽郁的眸光啊!多么多么地像他呀!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望着。这对眼眸——为何不是清澈莹灿的呢?为何——两双不同的眼眸她会觉得如此相似?为何——她的心竟痛了起来?

      “小姐!”

      紫玲猛地搀紧她。她怕,好怕好怕!小姐的脸色为何突然如此惨白?神情为何突然如此空茫?就好像、好像白公子溺死的那一天。她的魂整个都丢了!

      银面人握紧的拳头指甲直刺进掌心。他做错了么?他吓到她了吗?

      “天珠!”

      又是另一声急切的惊呼。林谏快步走过来,目带怒意地瞪了银面人一眼,低声问:“这是怎么了?”紫玲摇摇头。玉天珠慢慢回过神,问:“你怎地来了?”声音空洞洞的,仿佛自己并不知自己在说什么。林谏暗吸口气,让急躁的心情舒缓下来,又放轻语气,怕吓着了她。“我听仆人说你不舒服,便过来瞧瞧。你——可还好?”

      “我……”玉天珠恍惚了下,她怎么了吗?“我没事。”

      银面人瞧她精神不好,暗自悔恨,咬咬牙就欲离去。

      林谏却叫住他。“听内子说,”他道,敏锐地发觉银面人握紧的手掌青筋骤暴。“上次郊店遇袭,多蒙先生仗义,才得脱险,林某万分感激!不知先生府上何处?林某改日必当登门拜谢!”这事玉天珠从未对他提过,倒是紫玲回府当天就将遇险之事一五一十叙与他知。那时他已猜到救他爱妻性命的是这位终日戴着面具的银先生,但因沉絮湖边银面人莫名其妙的敌意总教他不舒服,因此虽知他身居秦府,却始终不曾造府道谢。及至撞见适才情景,不由疑他唐突爱妻,口气自然不善起来。那一句“府上何处”也是有意刺探他底细。

      银面人却甩甩衣袖,冷淡淡一句:“罢了!”便无礼地离去。

      林谏神色复杂地看着妻子,半晌方道:“天珠,你若无事,我便到前头去了。”

      玉天珠呆呆地,并不答。那头鲤池畔歌乐已起,清婉的歌声回荡在秦府的楼阁花林间。青莲歌喉如珠,清滑婉润,只听她唱道:“谁道春辞红衰,今日锦鲤呈彩……”

      林谏忧心忡忡,只得吩咐紫玲:“先扶夫人回宴厅歇息,别在这吹风了。”

      玉天珠脚步飘忽,任紫玲搀往宴楼去。鲤池畔的歌声继续唱:“芷芳兰蕙见喜祥。玉光流低盏,丹霞衬轻带……”

      林谏叹息一声,也自去了。

      她坐回靠窗的座位,望向东边桃林。穿过桃林,那头有翠竹摇曳……

      “生若芙蓉姿采,身似青松长泰……”歌声是一派喜乐,带着深深的祝福。

      那人是谁呢?他为何要戴着面具?为何有那样揪人心的一双眼眸?

      “一朝乘鹤上天都,青云起歌舞,琼宫点翠黛!”

      青云起歌舞,琼宫点翠黛!啊,这唱的是什么曲子啊?为何到处一片喜气、鼓乐喧天?就好像,好像林谏迎亲的那一天!红红的头巾,红红的喜服!她不想嫁的啊,她只想做慕风哥哥的妻子啊!慕风哥哥,慕风哥哥——那是你的眼眸吗?那是你吗?

      “小姐!”紫玲惊叫一声,急忙扶住她软下的身子,看她人时,已然昏去。

      竹丛后,银面人指甲深深刺入竹杆中。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始终不离宴楼那方,仿佛透过了重重阻障,落在那个美丽而苍白的女人身上。明知这一步是错,他还是做了,也还是后悔了。“全是我不好,是我累你陷入这危险的境地,对不起,对不起……”他在心里深深地悔疚,深深地痛。

      远远地,初真忧伤地看着他,心中也难过地想:狼爷,你不是不知这全是秦桧布下的局,为何还要往里钻呢?为何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呢?你可知,你有多危险?

      那夜西湖上,她便已告知他秦桧强邀林谏夫妇赴宴一事,他不会不知此举乃是冲他而来;他不会不知他对那位林夫人越好,便越招人猜疑。他不会忘了,他是四太子的特使,是四太子的谋臣,可也是四太子秘密拳养的三大杀神之一啊!他指上的狼戒,不正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是“野狼”呀!

      鲤池边,歌舞暂休,伶人散去。

      众家夫人有去逗鲤鱼的,有说笑的,都是喜盈满脸。王氏一直拉着韩蓉丝,嘴角含笑,“丝儿,这青莲不止是你义父最满意的艺伎,可也是义母最喜欢的曲伶。你瞧她唱的可好?”韩蓉丝笑道:“一把清嗓,醉倒了江南多少文人雅士,连义父义母都赞不绝口,丝儿焉敢道一句不好?”王氏莞尔:“你这孩子!”正说着,忽有女婢来禀:“林侍郎夫人在宴楼昏倒了。”

      王氏轻叹,“天仙般的一个人儿,竟是个病秧子。”

      韩蓉丝道:“义母莫烦,丝儿去瞧瞧。”

      王氏点点头,道:“你略通医理,去瞧瞧也好,只是今日乃喜庆之日,切不可多沾秽气。”

      韩蓉丝应承一声,沿池畔走了一段路,偶一抬首,忽见桃林后一座砌于假石山上的竹轩有衣裾拂动,美眸稍凝,却是她义父也即当朝丞相秦桧。她只望一眼便将蛾首低下,匆匆往宴楼去。

      秦相却未曾看见她,只是将目光停在竹丛那端,一脸若有所思,半晌方露出个老谋深算的笑容。“适才那妇人便是几日前你二人所见之人?”这话虽是问句,却已用上肯定的语气。他问的是身后的缪氏兄弟。这两人在他面前,就如狗般忠顺,因为他们都是聪明人,他们知道,只有秦桧能给他们想要的富贵。

      “正是。”只因银面人一句话,他两兄弟便做了两日的护花使者,结果秦相的任务没完成,功劳全给韩蓉丝抢了,他俩被责办事不力,落了个灰头土脸,这一肚委屈如何吞下?这一波怒火又如何消弥?这笔帐自然都归在银面人身上。

      秦桧眯起眼,“太远了瞧不清楚,但看身形该是个惹人怜的娇弱美人,难怪连那种铁石心肠的人也要动心。嘿!”他一声冷笑,底下的话却没说出口:再强的人,只要有了弱点,就不再强了!

      “崇文、崇武。”他又道,“今日赴宴的多是达官显贵,府里的安全你二人可要多留些心。”

      “是,相爷!”

      风扬起,秦桧负手下了竹轩,缪氏兄弟恭送他远去,也自去安排防护人手。

      秦桧悠悠慢踱,心中尚带着点得意。今日不只是个喜庆的日子,也是个杀机四伏的日子,而一切全在他的掌控中。没人能逃出他的算计。正行至杜鹃台,迎面匆匆走来一人。他定眼一看,却是直学士院范同。

      范同在他面前长长一揖:“相爷。”

      满台的红杜鹃熠熠生辉,开得鲜彩,令人迷醉。他轻抚着红嫩花瓣,问道:“范学士行色匆匆,却是为何?”

      范同道:“相爷,今日早朝之事,办来顺利,下官却仍心有余悸,犹怕身在梦中。究竟岳、韩、张三将有异议否?”

      秦桧哈哈一声,道:“诏书已下,三将也已俯首谢恩,安敢再有异议?”一顿,又微微冷笑,“纵有异议,也只能放在心里了!”

      范同举袖抹汗,却仍忧虑重重,“然其心不服,难免要再生事端,终不能教人放心。”

      秦桧沉吟:“张俊已为我所用,不须担心,所虑者岳、韩二人。此二人一味反和,屡屡碍我大计,偏又是刚毅不屈之辈,利诱威胁不得,真真可恨!”眼中露出痛恨之色。

      范同心中窃喜,他等的也正是秦桧此言。“相爷所恨也正是下官所惧。想那岳家军、韩家军之威,连金国太保完颜兀术都要惧上三分,若知他们主帅已被罢权,怕不军心大乱?至时要造起反来,学着□□皇帝给他们主帅来个黄袍加身……天下可真要大乱了!莫不如……”

      秦桧心一动,摘下一朵红杜鹃,道:“范大人之意?”

      范同看看左右无人,脸上闪过一抹狠色,道:“一不做二不休,莫不如将他二人……”他作了个斩人的手势。

      秦桧其实早有此意,但杀人不是摘花,两名声威赫赫的大将岂是说杀就能杀的?欲加其罪,岂能不安其辞?他慢慢揉着手中的杜鹃花,红红的花汁染满手指,仿佛鲜血。当揉碎的花瓣被他弃下时,他道:“这事你与次翁再商议商议,若能定出个兼服人心的良策,自然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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