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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捷足先登 ...

  •   轻柔的丝竹声飘逸在小小的烟雨轩中,品茗的人都凝神细听,深怕漏了一音一调。珠帘后一个清丽的女喉袅袅唱着:“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唱的是晏几道的一首《临江仙》,那女的歌喉柔丽,唱得宛转低迴,座中闻歌已醉,更品词中之意,无不一阵惆怅叹息。然也有不懂音律不解风情者,任你曲悠词美歌柔,她通通不管,只管用娇娇嫩嫩的嗓音说:“爹爹,还要芝麻酥!”一只白白小小的手在盛放糖果的托盘前探啊探,仿佛够不着。其实却是一条结实的手臂抱住了她的小身子,不让她靠前。

      那手臂的主人不好意思地对怒目相视的听客陪了一笑,便为女儿挟了块芝麻酥。他是个长相斯文,气质儒雅的男子,显然极宠怀中的小女儿,任她如何扫人雅兴,也没露过一个责怪的眼神。轩中听曲的多是贵门子弟,如此被人一再扰乱情绪,早有人不耐烦,但见那男子衣饰华丽,也是非富则贵,一时也不至于轻贱之,只稍稍讥道:“这位仁兄爱女如斯,遮莫也是宠妻如宝了!”“宠妻如宝”反意即是“惧内如虎”,座中人人明白,都暗自一笑。

      那男子却似不介意,温和答道:“仁兄见笑了,只因这孩子一出生便没了娘,我这爹也不知如何做,该教的没教好,平日里任她予索予求,便惯成如今这模样了。”众人听他如此说,倒也不好取笑了。只是仍有人不满:“即便如此,烟雨轩乃清雅之地,并非游乐处所,实也不该携她同来。兄台既要听曲,又要应付女儿,如何兼顾得来?”男子仍笑笑,“原本是她要听曲的,我只是随兴。”

      众皆哑然,那窝在父亲怀里的小女孩眨眨圆眼,忽然天真地道:“青莲姐姐唱的歌好好听啊!”有人失笑,“小丫头,懂什么!”青莲是这烟雨轩的艺伎,也是临安城中极负盛名的红伶,她有个雅号叫“清玉婉调”,最擅唱小令短词,歌如其号,清婉动人,人也若其名,似莲似仙。故此上烟雨轩之人多半是冲她而来的。

      那小女孩见有人笑,也就不再说话,专注地吃她的糖。

      这时珠帘忽然掀动,有个小婢从帘后走了出来,向着众人福了一礼,说道:“各位公子大爷,莲姑娘说了,今日身子稍有不适,最后一曲就不唱了,请各位自便。”众人哗然,有人私下窃语:“这莲姑娘虽傲,每次见客也总要唱上三曲,从不中途而废,今日却是怎么了?难道真个病了?”

      那斯文男人搂紧女儿,哄道:“莲姐姐不唱了,咱们回去吧。”小女儿噘起嘴,显是不依。男人还待再哄,轩外突地响起一声怒斥:“你家姑娘忒地娇贵,贵爷一来就说病了,显是嫌咱太过穷酸,才说的这等推托之言!”便有那守轩门之人惊叫一声,门口直冲进个气虎虎的大汉。

      这大汉正是张贵。他冲进轩内,兀自骂咧咧:“贵爷又不曾少你银两,如何不让人进来?你这小厮也敢欺人,当心爷揍得你哭爹喊娘!”他声势虽凶,但脸色略呈虚弱,显是伤势未曾痊愈。他扫了众人一眼,并未觉自己一身草莽气息与这雍雅的氛围多么地格格不入,只把目光定在那幕珠帘上,沉声道:“只有最后一曲,贵爷也不跟你计较,莲姑娘快些唱吧!”

      帘后并无动静,座中人却都已大惊失色。在临安城中,谁不知“清玉婉调”青莲是秦相最喜爱的艺伎?烟雨轩更倚秦相之势而无人敢得罪。这张贵却来此喧闹,分明是不把秦相放在眼里!

      那男子神色也是微变,不再柔言相哄,抱着女儿便欲离去。

      张贵却把双目瞪住了他,仿佛他脸上突然生了几颗大麻子。

      有几个人也跟着望过去,这时,外头街道忽有人叱喝:“相府轿行,闲人速速回避!”守门的小厮急冲冲进来,叫道:“敝轩有贵客驾临,请大家快些散去!”众人终于知那莲姑娘何以突然不适了,皆不敢多言,一时纷纷散去。

      张贵要待再闹,那斯文男子挨近他,轻声道:“兄台何必惹祸,快随我走吧!”张贵瞪瞪他父女,那小女孩正好奇地瞧着他,手里犹抓着酥糖。他扯了下唇,想说什么,却又没说,便跟着他父女出了烟雨轩。

      没走几步,后头已起了一阵骚动,张贵躲到墙角,偷眼望去,只见几乘软轿停在烟雨轩门口。几十个随从与侍卫分立两道,按刀环视,满脸戒备。那轿帘撩起,走出几个十分气派的官员。张贵一个也不认识,只隐约觉得其中有一两个不像江南人,也不像中原人,倒似是外族来的。那为首一人身材微胖,眼神中透着逼人的威严,嘴角微微勾起,笑得虚薄而客套。张贵猜他便是秦桧,见他这副奸险脸相,既恶心又不爽,然一股惧意却又自心底悄悄爬起。

      他想起那日缪氏兄弟临走前撂下的话,心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既是我得罪他的,不如坦荡荡地走到他面前,随他要缚要杀,却不能连累了叔父。他便是存了这个想法,才到烟雨轩闹事,反正得罪一次是得罪,得罪两次也是得罪,索性得罪个够本再舍身成仁。哪知临到头又闹不起来,倒窝囊到缩在角落偷窥,想想还真气恼,便要冲出去砸一砸官轿。旁边伸出一只手扯住他袖口。他望去,是那对父女,只听那父亲轻轻叹一声,“走吧!”张贵不由自主又随他走了。

      走过几条大街,男子忽然停住,转身笑道:“兄台,你我就此分手吧。”他说得极礼貌,正是陌生人应有的态度。哪知张贵却翻了下白眼,怪声道:“何必如此客气?道我认不出你么?”男子一愣,微笑:“兄台这话奇了,你我从未谋面,你如何认得我?”张贵哼道:“说得也是,似你这种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人,谁能与你‘谋面’?”“兄台越说我越不懂了。”张贵冷笑,“还撑啊?要我将你的真名姓叫出来么?姓潘的?”又斜睨着小女孩,“你这小鬼,究竟是男是女啊?倒也令人费疑!”男子不笑了,冷淡地答了一句:“兄台认错人了。”便匆匆往前赶路,张贵嘿地一声,随即跟上。

      临安城的青石街又平又宽,男子却越走越僻,最后停在一座小院前。院前有青芜如蔓,墙内是蔷薇颤艳。他静静停着,直到张贵走近,才蓦然回身,目光冷冷射去,出口也是一串冷冰冰的语珠,“你究竟是如何认出我来的?”声音仍是温沉的男声,语气却已变成了“千面观音”潘月婵。这便是易容的妙处。张贵却显得十分惊讶,老实说,他不是从外貌神情认出她的,他有一份特殊的异能,这异能让他不用眼睛就能轻易地辨别出每个人。他微笑,自然不会说破自己的秘密,只道:“自从离开小客店,我便一直在追寻你,一个人易容术再高,也难逃有心人的眼睛!”这话也是实话,毕竟他之所以受伤,之所以不敢回见叔父,全因她之累,他便是死,也得死个明白。因此他缠上她,一路追至临安,追上烟雨轩。

      潘月婵怒道:“老娘三番两次要你少管闲事,无非不想欠你张家的情,你却苦苦纠缠,当真以为我怕了你叔父?!”张贵满脸不悦,“我自我,何必什么帐都算到家叔头上?我既因你得罪权贵,难道你不该让我死得瞑目么?”潘月婵冷笑,“哦,你要如何才能瞑目?”张贵傲然道:“第一,现出你的真面目,贵爷要认清楚,阎王面前才好对质;第二,说说你是如何得罪秦相的,或许贵爷临死前还能再帮你一把,也算是……最后一次善举!”

      好大的口气!

      潘月婵冷哼两声,目露不屑,说道:“阁下还没那个本事!”伸手推向院门,那门竟是虚掩的,一推便开了。张贵又是一阵惊讶,见她进去,毫不迟疑地迈步跟上。

      那院内倒是清净些,除了墙底阶上少许青苔外,不见其它杂物,看来颇似有人在此生活着,但张贵却嗅出一股霉味,一股久无人烟居住的霉味。他嗤道:“这不会是你的巢穴之一吧?”潘月婵却只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张贵在院中转了一圈,甚觉没趣,便凑近那墙边欲攀摘蔷薇花,哪知手还未沾着花瓣,一条白鞭已经挟着勃勃怒气卷来。他手缩得快,却也恼火起来。

      潘月婵硬声道:“别碰那花!”

      “你……”

      张贵怒眉一竖,正待骂,突然间日光一暗,几道黑影自半空降了下来。他本能地退了几步,却发觉自己与潘月婵已落入包围圈中。两人对望,都见对方眼中露出惊骇。这些人看来似早已潜伏在四周,而他二人却丝毫不觉,这如何不教他们惊骇?

      张贵抢前两步,挡在她母子面前,大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潘月婵暗骂:抢什么风头!忽地耳边一声尖叫:“凤凰!凤凰!我看见凤凰了!”正是她那古怪的孩子,若非她紧紧抱住,只怕又要跳着转圈了。她斥道:“扭什么扭?乖乖别动!”一边抬眼上望,果觉原本明媚的阳光越发灿烂起来,半空中似有某物金光闪闪落下。待看得真切时,却是个人,一个体态姣美、轻盈如羽的美丽女人,她扬着宽宽的双袖,翩翩落下。

      张贵惊叹不已,心道:这辈子女人没少见,独独这几天不知行了什么狗屎运,接二连三的碰到绝色美女。

      那美女着了一身黄底绣金宽袖罗襦,顾盼之间,风流无限。看她神态,更隐隐透着尊贵气息。她盈盈一笑,对着潘月婵道:“你便是‘千面观音’了?果真是易容高手啊,错非你俩适才在门外那几句话漏了底,我还要当你是位俊朗的相公呢!”

      潘月婵见着她却似十分震惊,半响方挤出一句话,“韩小姐果然聪慧过人,却不知你是如何找到此处的?”她悄悄打量四周,围堵他们的人约有七、八个,个个看来武功都不在她之下,那阵势显然是要她插翅也难飞逃。她心头刹时转过许多念头,却都没一个能让她成功突围。

      那位韩小姐淡淡笑道:“这你就不必知道了。”她望着那如屏风般的蔷薇花,“潘月婵,你既敢假扮我骗取相爷宝物,就该预知会有今日之祸了!只是可惜,你那一手易容绝技……唉!”

      她那一声轻叹微如春风,却全无春风之暖,只教潘月婵心头一颤,不自觉寒意爬满身。
      这女人可是在怜悯她?潘月婵暗自冷哼一声。慢慢地,她也将目光望向那蔷薇花。望着望着,一个坚如铁石的心念便慢慢凝住了:无论如何,便是拼掉这条性命,也要让孩子平安逃出去。

      那一瞬间,张贵几乎以为自己生了错觉,为何他竟觉得这两个女人望着蔷薇花时目光都是同样的温柔以及——悲伤?

      白光忽闪,潘月婵没忘大敌当前,抢先甩出第一鞭。

      那韩小姐却仿佛不觉,美目依然停留在淡红的蔷薇花上。她属下的人也似不见,连眼也不眨一下。白鞭如练,倏忽便到她胸前,她终于回头,脸上带着盈盈笑意,望向鞭头——那鞭竟似着了魔,突然软了下来。

      “你——”不止鞭软了,潘月婵整个人都瘫倒在地,手臂一丝力气也无,耳际只听孩子“哎哟”连声,被她摔得不轻。她又惊又怒,眼角见张贵一样软倒不起,身子不由凉了半截,望着那韩小姐,竟说不出话来。

      张贵连连运气,却发觉手脚全然不听使唤,真气半点也聚不起来。一时急怒交加,也不管面前是位绝色大美女,破口便骂:“臭娘们,你敢使阴毒手段坏贵爷的功,瞧贵爷以后怎么收拾你!”只是骂出来的话也是有气无力并且中听不中用的。

      韩小姐恍若不闻,只对潘月婵微笑道:“你瞧我带这几个人身手都不弱,便以为我要与你恶斗一场么?”她摇摇头,笑叹,“我生平最不喜舞刀弄枪,这几个人不过是来转移你的戒心——我早在院中布下了迷萝之毒!此刻你们功力尽失,自然任凭我杀剐。”迷萝之毒,无色无味,中者不到一刻钟功力尽散,若无“溟烟之水”,终生难复。

      潘月婵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她与孩子终归都难逃敌网。

      韩小姐道:“将她母子带走。”便有人押起潘月婵,有人去抱小孩。潘月婵听孩子尖叫起来,刹时心如刀割,软声道:“求求你,放了我儿子,他、他是无辜的!”韩小姐奇怪地看她一眼,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便欲走,忽然一阵轻如丝烟的箫声传入耳内,旁边又有人问:“小姐,这莽夫如何处置?”她终于瞥了张贵一眼,道:“无相干的人就任他去自生自灭吧,带回去了徒增烦恼。”她似不把张贵放在心上,潘月婵闻言却是一喜,偷偷使个求恳的眼色过去,只盼张贵真有平日那份膨胀的侠义心肠,能想法营救她母子。张贵本来怒忿填膺,接到她这个眼色,却硬生生压下满口恶言。

      韩小姐望向箫声来处,扬声问道:“可是银先生到了?”箫声一顿,半晌才有个低哑的声音答道:“韩小姐既已得手,银某也就无须多事了!”韩小姐还是一脸盈笑,“先生游暇已有多日,还望早回相府。”隔了许久,那低哑的声音却不再响起,韩小姐也不在意,只向手下吩咐:“带回去吧!”一行人当即离去。

      又过许久,张贵慢慢扭动身子,慢慢爬向院门。

      他自没看到,在那小院后头的丛丛茂竹中,银面人立在竹梢,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远空迷幻的云霭。云总是难以捉摸的,一如人心,一如他自己的心。他究竟要的是什么?“黄得——太灿眼了!”他喃喃道。就因为那身灿亮的黄衣令他想起了脑海里轻舞飞扬的缃裙,才伤神地吹起红箫么?他究竟要怎样?

      张贵终于爬出小院,但手足皮已磨破,微微的灼痛感如被小虫啃咬着心,渐渐升起一阵阵烦躁。“妈的!”他费力地咒骂着。

      银面人又望他一眼,轻轻自语:“终究让别人捷足先登了,秦相的宝物啊,究竟是什么呢?”或许……他应该去找辆马车来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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