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桃入怀三两枝》玉梭

22、袒护

　　回去的路上，三人穿过凡间厚厚的积云，来到天界的祥云之中，连楚看着远处那天相宫的宫殿，真的要把夜明交给司禄吗？

　　明明很多事还没有机会质问他。

　　“上生星君，且等一下。”

　　就在经过自己的仙岛时，连楚终于开口道。

　　上生停住。

　　连楚脸色不改，一如往常，反而有些更加轻松了。

　　“我有几句话想与这孩子嘱咐，请上生星君先去，稍后我再带他去见仙尊。”

　　上生仿佛料到连楚会如此说，看了一眼夜明，轻声道。

　　“如此也好，只是仙尊让我提醒一句，是一个人去见仙尊，还是带他一同去见仙尊，可要想清楚了，若是一时犯了错，现在悬崖勒马也不迟。”

　　连楚点头，轻笑，“仙尊那里，我自心中有数。”

　　被各色花草萦绕的仙岛如往日一样宁静，连楚走在通往院子的石阶上，低头不言。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连楚不知不觉走进了院子里面，看着院子里那棵培养千年又等待千年的桃树。

　　时间如果能够回到桃树化形之前，他就能知道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在连楚一言不发地站在桃树前，盯着那棵桃树时，身后的粉色衣衫的少年已经变成了黑色长袍，血瞳白发，身形比连楚还要高几分的魔尊夜冥。

　　已经无须隐藏了，夜冥知道会有这一天。

　　但连楚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天，他的心里已经没有慌乱，而是空白了。

　　此时的连楚面对的不仅是被夜冥欺骗，还有如何选择。

　　终于，连楚转过身，看着眼前已经变成红瞳白发的男人。

　　他果然是。

　　连楚两眼悲怆，“一直以来，你都是那只妖狐？”

　　“你用小桃仙的根基化形，一直都在骗我！”

　　连楚气愤道。

　　而且，偏偏在刚知晓时，也被司禄发现了。

　　夜冥看着连楚，“没错，我是夜明，也是被你们天界忌惮的妖狐。”

　　“呵，”连楚冷笑，“你欺骗了我，现在事情败露，又身在天界，你以为我还会放了你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现在没有惊慌而逃，为什么明知有危险，还要答应去见司禄？

　　“为什么……”连楚禁不住说出声。

　　夜冥走到连楚前面，高大的身影笼罩着连楚，他骨节分明的手抚上连楚的耳侧，顿了顿，忽然低头，吻在那有些苍白的唇瓣上，就像是对所有问题的回答。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停止，轻轻地一吻落在连楚唇上，就像被带入了另一个空间，一个被束缚着，动弹不得却无比温柔的空间。

　　连楚愣了几分，马上推开了他。

　　虽然被推开，夜冥还是亲到了，他垂眸，“我无心骗你，用那个小桃仙的身躯待在你身边也是机缘巧合。”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可是妖狐啊。

　　连楚手中的青剑突然显现，然后抵在了夜冥的脖颈上。

　　连楚看着他，眼睛通红，愤怒道，“我要你说，你是为了别的目的才留在我身边的！”

　　不是因为那样多余又恶心的感情。

　　脖颈中的剑似乎下一秒就会砍下夜冥的头颅。

　　夜冥的红瞳看着连楚，丝毫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他的眼中甚至带着温柔的笑意。

　　从连楚喊住上生，没有直接把他交给司禄，夜冥就明白，他赌对了。

　　这一时刻，连楚更不会杀了他，只是在不知所措，不敢去想一神一妖怎么样才能在一起。

　　“那个小桃仙的元神，被我送到了妖域，你也见过，就是刚才在凡间找我的那个小姑娘……”

　　夜冥说道。

　　“前几天你中的毒是妖域的点寒心，不过毒现在已经解了……”

　　连楚眼中满是震惊，原本的小桃仙的元神还活着……

　　这更不是连楚想听的话，连楚想听的是一个恶魔干了坏事后炫耀的发言，然后他就可以坚定决心杀了恶魔。

　　连楚想到夜明曾经问自己的话——

　　“即使如今的妖狐并不想和之前那只妖狐一样使得生灵涂炭，也要被斩杀吗？”

　　连楚当时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的。”

　　那时根本不用细想，是因为连楚本来就认为自己与妖狐没有什么交集，而忌惮妖狐的力量并诛杀妖狐是天界所以神仙公认的事，所以连楚才会这样回答。

　　可如今摆在连楚面前的却是真真切切的选择题，是与不是，两个答案间有了新的深沉的考量。

　　连楚在心中知道，夜冥说的一切应该都是真话，不然不会这样有恃无恐。

　　夜冥就是在逼连楚做一个选择，而如今犹豫不决的连楚已经是选择了相信他。

　　连楚放下剑，一时间没了心力，开始想此时放了夜冥的后果，被司禄处置是难免的，遭别的神仙奚落也是肯定的，倘若日后夜冥变成了毁天灭地的大妖，连楚也会是千夫所指。

　　神仙啊，怕的不是死，而是无法弥补的过错，殃及无辜，害了别人。

　　“你走吧。”连楚转过身去。

　　夜冥走过去，拉住连楚的手腕，“连楚，和我一起走……”

　　连楚瞥了他一眼，将夜冥拉着自己的手抚开。

　　“我不可能和你走，司禄不会杀了我，不必为我担心。”

　　夜冥愠怒，“你的命是我几次三番从煞风手里救下的，就算那个司禄不会杀了你，他肯定也会迁怒你，连楚，和我一起走。”

　　连楚冷冷道。

　　“如果你认为我跟你走会高兴的话，现在就可以把我打昏带走。”

　　“还有，自以为是的想法只会给别人带麻烦而已。”

　　夜冥知道现在的局面，也明白劝不动连楚。

　　“好吧。”

　　夜冥妥协，他望着连楚孤立的背影，却立刻没有离去。

　　“快走，不必担心。”

　　夜冥看不到连楚的面容，在连楚的面容上，早已没有了愤怒，只是带着暗暗的愁绪，轻轻地吐出这样一句话。

　　背后的身影忽地贴了上来，双手怀抱着连楚，在他耳边说道。

　　“也许现在还不是时机，连楚，我会等你，与我同归。”

　　一阵微风吹过，那已是丈高的桃树抖落了粉色的花瓣，洋洋洒洒地飘荡在院中，不禁让人想起，当初在凡间，连楚采撷并带回仙岛的桃枝是一个巧合，却促成如今许多事。

　　对于当初的连楚来说，夜冥是被他采撷并带回的一枝桃花。

　　而对于现在的夜冥来说，连楚又何尝不是被其采撷的桃花呢？

　　院子里只剩连楚一个人，他站在桃树下，心中百感交集。

　　从未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不知不觉中，他早已将夜明视为可以互相依傍的后辈，也不再去想为自己铺成一道姻缘。

　　却始料不及，想要爱护的人竟是自己亲口说要杀死的敌人。

　　“呵，我竟相信他的话，甚至在此时放他走了。”

　　连楚依旧望着眼前的桃树，小声地喃喃。

　　“我是不是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不配为神仙了。”

　　蓦地一滴眼泪从他的眼中滑落。

　　天相宫的大殿高耸肃穆，从外面看是白色的砖墙，墙上与门上都雕刻着金色的花纹，从外表看，恢宏大气，神圣温柔，但进入到殿内，墙壁与装饰大多是暗红与黑色，光线昏暗，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殿内空荡开阔，昏暗延伸到几十丈，虽然四面有敞开的门，但透进来的光亮丝毫不能消解殿内的昏暗，司禄像一尊冷面佛像，正盘坐在桌案前。

　　身为南斗五星君之首，司禄是一位严肃的老者，比起连楚，长珀，凡绝，他的资历更高，地位也更高。

　　上次青鸟之事，连楚用金羽来接替了神位，司禄对连楚颇有不满，但他没有发作。

　　因为当时连楚提到了那只豹妖，司禄与那只豹妖是死对头，万年前就交过手，听说他再次出现，司禄便懒得计较青鸟的事，去追查那只豹妖了，没想到却从那豹妖口中听到了惊人的消息。

　　“连楚参见仙尊。”

　　连楚走到司禄面前，俯身作揖，话语从容，不慌不忙。

　　司禄正闭目凝神，听到声音，他睁开眼睛，果然没有看见连楚身边有另一个人影。

　　司禄顿时怒目而睁，“连楚，你居然敢一个人来见我？”

　　连楚低头不语。

　　“看来你确实与那妖狐有私情！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机会让你重新审视自己，想让你亲手把妖狐交给我，免得你在我面前颜面无存，可是你却毫不领情。”

　　连楚握紧了手心，他从来不想与司禄发生对峙的场面，可现在却顶撞了去。

　　“我之前从来不知他是妖狐，更未与他谈情说爱。他曾经救过我，我只当他一厢情愿，如果在我眼里，他从未伤害神仙与凡人，也不想与煞风那只豹妖狼狈为奸，我还要利用他对我的感情让他束手就擒，交给你处置吗？”

　　“胡说八道，你扪心自问，现在的你，难道不是在袒护他吗？你根本就是为了他选择背叛天界。”

　　司禄大声斥责道。

　　“没错，我是在袒护他，因为命运作弄，阴差阳错，我与他共处过一段时间，也认识了他，他救过我，他好的一面偏偏被我看到，即使天下不信他，即使世上找不到第二个信他的神仙，即使背叛天界，我也要信他，这样才是我的意志，我的立场，而不是你强加给我的。”

　　“连楚，你真是鬼迷心窍，可笑至极，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自己去雷池领罚吧！”

　　司禄气极，他以为事情败露的连楚会迫于颜面将妖狐交出来，没想到连楚不仅没有带来妖狐，还直言顶撞。

　　想天上一众神仙，犯了错还如此顽劣的，这几万年来，司禄还只见过他一个。

　　“罪神告退。”

　　司禄一手重重地放在案上，看着连楚离开的背影，愤怒之余也开始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下凡绝失去了联络，连楚获罪后按规应当革职退隐，上三位一下子缺失两个，实在不好办，果然还是应当尽快找到凡绝。

　　连楚离开天相宫，一下子泄了气，不管在司禄面前怎么说，他都无法回到曾经的自己了。

　　好在硬着头皮在司禄面前熬过去了，接下去在雷池受刑反而更轻松些。

　　雷池是神仙犯大错领罚的地方，去过雷池的神仙大多被废，即使仍留在天宫，也几乎隐姓埋名，不再走动。

　　雷池有三重罚，都是雷击，有轻重之分。第一重罚，对位轻而罪重的小仙，第二重罚，对位高而罪轻的仙君，第三重罚，对位高而罪重的神仙。

　　一般来说，大多神仙都不会达到进雷池受罚的地步，因为长珀在天上时，有过错的小仙会被他请去“喝茶”，通常鞭策一番，也就完事了。

　　这万年来，在雷池受罚的神仙，连楚应该还是头一个。

　　从雷击声音的间歇可以分辨是哪一重，若是间歇有一炷香时间，便是第一重，若是间歇在一刻钟，便是第二重，若是间歇在抿茶间，便是第三重。

　　雷池有禁制，一旦刑罚开始，不到足够的时间便不能停下，第一重是一日，第二重是三日，第三重是七日。

　　在雷池受刑时，除了受刑之人与行刑的仙君，别的神仙也能知晓，雷声传遍天界，各个仙岛上的神仙都能听见轰隆的声鸣，甚至在凡间也能看见金光乍泄，那与众不同的金雷在云间穿行。

　　雷池平日里鲜少来人，守在池边的小仙童靠在柱子上打盹，直到连楚走进还未发觉。

　　连楚正准备叫醒他，却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连楚转身，见到了雷池的管理者，也是天上的刑官——雷默。

　　雷默身上穿着黑色里衬，白色外袍，看上去半黑半白，长发也是黑白相间，披在身后，两侧用金色的边夹收拢。

　　他平时表情淡漠，面容冷酷，看上去不好相处，他是天上行刑的神仙，用不着与人笑脸相迎。

　　连楚转过身，让雷默有些意外，“连楚仙君？”

　　连楚见到雷默，知道他是这雷池的行刑之人，苦笑道，“小仙前来领罚。”

　　雷默点了点头，顾不得心中的意外，翻开手中的刑薄，查看罪名与罪刑。

　　果然上面已经有了连楚的名字，刑罚是第三重，而罪名是私自放生妖狐，与妖狐共事，串通一气。

　　这罪名让雷默看得一愣，是不是哪里误会了，雷默对连楚的印象颇好，觉得他性格沉静，洁身自好，做事有分寸，况且又是天上地位较高的神仙。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与妖狐共事？

　　“仙君，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雷默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在行刑之前有误会的话还可以说清楚，等刑罚开始后一切都无法改变了。

　　有什么误会呢？又该怎么辩解，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怪不得别人。

　　“没有误会。”连楚道。

　　“既然如此，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