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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离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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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七,李府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办了李家公子的喜事。
街坊四邻,以及镇上的乡民都讨到了喜酒与喜糖,整个镇上街市都知道了这一婚事。
待一切礼数应付妥当,凡绝盖着红盖头在床上坐着,百无聊赖,身上红艳艳的喜服映刻在他的眼眸里。
这样鲜艳的色彩就像澎湃汹涌的感情,与凡绝平时里的白衣相比,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凡绝低着头,头上的红盖头也垂在眼前,他用手抚着衣服上金线绣成的花纹,突如其来的感情涌上心头,一滴眼泪从眼中夺眶而出,重重地落下,打在膝上的喜服上。
“……”
为什么会这样?
是不舍得走吗?可是凡人最多能有几十年的寿命呢?即使陪在他身边,到他死去之后,更加厚重的感情会无法忘怀,到时候如何看着他死去呢?
突然,房间的门打开了,李仲成走了进来。
李仲成坐到凡绝身边,轻轻地掀开了凡绝头上的红布,凡绝的面容在身上红色的映衬下,带着平时不常有的几分艳丽含羞。
“我们拜了堂,成了亲,以后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李仲成眼中激动,带着万般喜悦。
凡绝没有说话,妻子吗?如果他没有遇见自己,又会和谁共度余生呢?
李仲成将凡绝抱进怀里,“凡绝,我们这辈子都要生活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不分开。”
不,很快就会分开。
凡绝推开李仲成,抬眸看着他,终于开口道:“李仲成,我不是凡人,是天界的神仙,我很快就要走了……”
李仲成从未见过什么神仙,妖怪,自然也不信凡绝的话,反而打趣道,“神仙?我不信,可未听闻有愿意来凡间成亲的神仙。”
“你不信,等我走了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凡绝的法力还未恢复,并不能证明给他看,可即使让他知道又有什么用呢,最后,他还是要走。
“你要是走了,我就找你一辈子,直到找到你为止,此生再不婚娶。”
“嗯?我也不信,你会找那么久……”
因为找也找不到,到时候,你一定会放弃的。
凡绝想,他已经告诉了李仲成他要离开的事。
一夜之后——
清晨醒来,凡绝的法力已有恢复的迹象,从遇见李仲成到现在,他仿佛不是自己,而是在经历另一段生命。
看着李仲成的脸庞,凡绝心里很闷,甚至开始责怪自己,为何当初会在茶楼听那些闲话,又为何会看他入神。
离开吧,快离开吧,不然心会更乱。
于是凡绝像是逃避一般悄无声息地走了。
离开李仲成后,凡绝去追猫妖,又遇到了别的很多事,一晃人间的五十年便如白驹过隙般,流逝了。
这五十年对于凡绝却是眨眼间的功夫,等他再踏上那片与那个人相遇的地方时,这里却早已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了……
这一次,凡绝还是像之前遇见他时的那般模样,依旧一身白衣,在人群中多有出众,却无人认得是五十年前的他,吵吵闹闹来来往往的人群也并未在意他。
当他路过一处酒楼,隐隐约约有熟悉之感。
坐在酒楼外面角落里的白发老头儿看见了他,老头儿顿时满眼惊诧,身体发颤,盯着他的脸,他的衣衫,过了好一会儿,又摇了摇头,跌坐在地上。
凡绝有些奇怪,难道他见过自己?
他走进,看到老头儿面前的破皮卷上有两个大字,寻妻。
凡绝一震,缓缓地蹲下来,看着老头儿面容枯槁,饱经风霜,身上裹着破破烂烂的旧袍,头发脏乱不堪盖在面前,“你的妻子……长什么样子啊?”
老头儿痴痴地盯着他,双眼噙泪,答道,“他模样好看,像你,爱穿白衣。”
凡绝兀地点了点头,又问,“那她什么时候与你分开的?”
老头儿回想那时,他的手颤巍巍地抬起来,很是激动与迫切,“新婚后,他便不见了!”
“那她姓甚名谁,哪里的人呐?”
凡绝怔怔地看着老头儿,身体像被雷击中,无法思考却已全然明了。
老头脱口而出,暗哑的声音道,“他叫凡绝,他是神仙,神仙都在天上,凡间是找不着的……”
听到此,凡绝的眼眶红了,他握住老头儿那如同枯枝一般摇曳的手,“那我带你去寻他好不好?我带你去找他……”
老头儿忽地一笑,抽出被凡绝握住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抓起地上的寻妻二字,疯疯癫癫地向别处走去。
他口中喃喃:“神仙,是找不到的,怎么也不会找到,谁也不会找到……”
走过的路人看见这老头儿,纷纷躲开,发出几声嘲笑声。
老头儿乞丐一样的身影在路人眼中仿佛是一个笑话,可在凡绝眼中,凡绝看得模糊了眼眶,发红的眼眶里充斥着眼泪。
一个五十年在凡绝看来并不算什么,却能让一个凡人从意气风发到白首暮年。
“你要是走了,我就寻你一辈子……”
凡绝如自己所说的那样走了,而李仲成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找了他一辈子,找到最后,看着凡绝出现在面前时,却无法相认了。
凡绝错了,错得离谱,错在让一个好人赔上一生,错在让一个爱他的人孤独了一辈子,错在自以为是地接受,又自以为是地离开。
只听扑通一声,凡绝看见眼前踉踉跄跄的身影倒在了地上。
李仲成前半辈子衣食无忧,与人交好,品性又被人称赞,可谓过得顺风顺水,但后半辈子却颠簸劳苦,忧思成疾,他的苦难,是一个神仙给的,那本该为人间排忧解难的神仙。
在茶楼上看见他时,他正在看自己,李仲成既惊讶又惊喜,他想立刻上前问他,可他立刻起身,淡淡地从自己身边走了,李仲成顿时油然而生的失落,于是便任由他消失在了人群中。
再见到他时,李仲成的阴霾一扫而光,那白衣的身影站在雨中,衣衫上沾着泥水,竟然是为了一只小猫,这一次机会,李仲成不想错过,他心里拿下了主意。
不管他是谁,一定要与他在一起。
没想到,成婚的事他也答应了,李仲成欣喜若狂,虽然不知道他家在何处也不知道他以前经历了什么,但李仲成只要看着他在眼前就已足够。
新婚之夜——
“我是神仙,很快就要走了……”
李仲成从来没有见过神仙妖怪,怎么可能一下子相信凡绝所说的话。
直到第二天,看到枕边空空荡荡时,李仲成如晴天霹雳,一时间失了神。
怎么会这样呢,府上所有人都没有看到凡绝,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凡绝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李仲成不信他会凭空消失,他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才会离开,坚信这一点的李仲成开始寻找凡绝。
之后便是苦苦地追寻,想尽了各种办法,张贴字画,派人四处询问,可是没有人知道凡绝的下落,多少年月过去,都没有结果。
李家老爷,老夫人想劝儿子放弃,可是李仲成心意已决,如何也劝不住,后来在李仲成再次出门寻找时,两位老人双双离世了。
此时家道没落,无心经营,李仲成回到家中,在得知双亲去世后,生了一场大病,幸得老管家的照顾,才活了下来,只是脑子有些糊涂了。
犹记得那一年冬天,李仲成踏雪而归,又一次寻找无果,却见院中的白布百花比雪还白,透着绝望的寒意。
唤一声爹娘无人应,只有老管家和几个老婆子走了出来,“少爷,老爷和夫人已经……”
李家老夫人近七十,走在前头,没过几日,李老爷交代了几句也闭上了眼,走的时候不声不响,只是还带着愁容,想必是担心自己的儿子。
老管家对跪在灵前的李仲成道,“老爷走时交代,人生死由命,这辈子能与夫人相守数十年,已无憾矣,唯愿以后,少爷好好照顾自己,不必太过悲伤,至于寻人之事,还要量力而为。”
李家老爷劝不过执拗的儿子,到死便豁然了,“望我儿早日寻到……”
李仲成听罢,无声落泪,这么多年来,在打理府上之余,心思全然放在寻找他的事上,虽然尽力让爹娘安心,但如今年过四十,到双亲已经撒手人寰,所做的尽孝之事也少之甚少,真是愧对李家。
老管家看着泪流满面疲惫不堪的少爷,怕他过度神伤,连忙劝道,“老爷临走前,对少爷的做法并没有责怪,少爷在这个家里也做了很多事,对他们的照顾也没有怠慢,只是心疼少爷……”
李仲成想到这些年来,一边照顾府上,一边奔波劳苦,为得到底是什么?
凡绝,你究竟在哪里,难道你对我没有半分情意,只是戏弄我一番便离开?
李仲成所受的苦,不只是身体上,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煎熬,一面希望,一面失望。
他活着,他死了?他喜欢,他不喜欢?他有意,他无意?
所有对他不辞而别的疑惑与不解编织成一张混沌结实的网将李仲成困在其中,这么苦苦追寻却渺无音讯,是不是意味着自己错了,不该去寻找他,还是他真的是天上的神仙,无论在凡间经历什么,都会冷冰冰地拂袖而去,只当风花雪月一场。
不对,不会是这样,他一定有难言之隐,那番话,也许是在考验自己,他不是故意离开的!
府中,老管家看到李仲成醒了过来,一时激动痛哭,“少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李家待他不薄,他是看着少爷长大的,对现在少爷的遭遇心疼不已。
原来自从那日在灵前倒了下去,李仲成便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这一个月里,老管家处理了老爷夫人的丧事,打发了府里的丫头婆子,只身一人照顾着李仲成,如果放任不管,李仲成怕是早就没命了。
李仲成醒来看到老管家,总算挺了过去,也恢复了神智。
“陈伯,我对不起爹娘,也辜负了你们……”
可是,这么多年一直放不下的事,在心中反而越积越深,无法控制。
初春的一夜,李仲成留了书信给陈伯后,便离开了府里,陈伯对他的照顾他不会忘,所以他将宅子送给了陈伯,他也无法在府里待下去,只能继续带着哀痛与悲凉去继续寻人。
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已经孑然一身了,可是如果能找到凡绝,那么一切幸福与快乐大概又会回到自己身边,李仲成这样想着。
他一边流浪,一边寻找,偶尔替人做工,赚些钱来维持活命,他辗转于各个没有到过的地方,每到一个地方都拼命地问,有没有一个叫凡绝的人,喜欢穿白色的衣服,或者有没有见过神仙。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听到他是寻妻,别人都冷嘲热讽,又见他说长得好看的什么神仙,更是嘲笑,有人更是恶言恶语,糟老头子,无儿无女,还寻妻,还神仙,真是个疯子,想必是早年做了什么坏事遭报应了吧。
这样又过了三十年,李仲成到了七十岁,还真是糟老头子了,面容脏乱,衣服旧得不成样子,变成了人人嫌弃的乞丐,没有家可归,没有人理睬,能活到现在,真是勉强。
这一年临近冬天,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当初的家乡,李府大院早就没了踪影,当初遇到凡绝的茶楼变成了富丽的酒楼,店小二不知换了多少,更不会晓得什么李公子了。
李仲成浑浊的眼睛看着这酒楼,恍惚中走到靠近酒楼的一处墙角,坐了下来,摊开写着寻妻二字的皮卷。
他的脑海里知道自己在找一个人,那个人是神仙,长的样子也快记不得了,可能这辈子都找不到了,因为他这个老头子快要死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下个月,也许有人愿意多给他口吃的,还能活过这个冬天。
腿脚已经不利索了,找不动了,他只想坐着,坐着多活一阵,可以再等等,等等他……
寻都寻不来,等就会等到吗?大概等不来他,只会等来死,这一辈子也就凄凉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