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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救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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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子坐镇蜀山,就守在寒霜殿内,短短时日已经打退了数十波魔物和厉鬼的攻击。
殿中飘浮的弟子铭牌有一大半都失去了光泽,幸存者不足此前的三成。他本人也受了不轻的伤。正值魔物们暂且休战,于是抓紧时间自行调息。
此时感知到有人靠近,青云子睁眼看去,惊喜之色无法抑制地浮现在脸上:“掌教!”
白纱遮目的青年安静地看了他片刻,示意他继续,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喔,我就是回来看看。”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漫天的铭牌和牌位,恭敬地给玄峰上了柱香,寂然站了会,又道:“蜀山就交给你们了。”
也不待回应,像他突然来了一般,说完莫名其妙的两句话,他又突然离开了。
青云子一头雾水,只觉得这个人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陌尘回到竹舍的时候,一只已经老得走路都费劲的黑白熊正趴在篱笆院里,正是他曾经抱着顺过毛的那只。见他来了,有气无力地哼哼了两声。
他俯身下去,像从前一般替它顺了顺头上的毛。黑白熊温驯而艰难地微微晃了晃脑袋,像是蹭了蹭,渐渐在他手下没了气息。
重华正在房间里打坐,抬眼看时,只见他站在院子里,惨白面容上似乎带了些茫然的神色。
大约是连续遭逢变故,又接连经历了几次生死之战,从躯体到精神都疲惫到了极限,这个素来狠倔悍厉、从不知软弱为何物的青年难得显出了点不知所措。
帝君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像是询问,又像是不容置疑地,轻轻说:“同我回去。”
如今这个局面,还有什么方不方便的。雪衣乌发的青年迷惘了一瞬,低声应道:“好。”
踏出护山结界的一刻,他伸出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运转灵力,毫不犹豫地轻轻一震。
自此,彻底切断了他的神识同蜀山护山大阵的联系。
水月天寂静如死。洪荒神界流落六界的诸神诸魔虽然避居在此数十万年,变故陡起之时,却也没忘了自己身为天地化育之生灵的职责。
他们堪堪踏进水月天,天地间遽然传来一阵长长的悲鸣。
二人心里瞬间生出强烈的不祥之感,蓦地回头。
万千星辰自天河中坠落。天幕之下,一只巨大的凤凰虚影周身燃烧着熊熊的凤凰真火,自南方天地相交处腾空而起,映红了整片天地。
凤凰涅槃,万禽啼血,天地同悲。
天地间最后一只凤凰,离陵神君,就此羽化。
陌尘想起他那柄几乎从不离手的、绘着摩诃曼殊沙华的马蚤包折扇,和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脚下一个踉跄。
重华伸手扶住他,几乎以为他行将崩溃。但他竟然只是安静地站了片刻,低声说了句:“没事,走吧。”
苍梧宫别苑仍是他当初离开时的模样,只是已经撤去了禁灵结界。
天光透过特意设置的结界,就仿佛经过了几层轻纱的遮挡,变成了一种极其温柔宁静的样子,带着点薄薄夜色般的朦胧。
在这样的结界下,即便陌尘眼睛受不得光线的刺激,也完全不必再束着白纱。
重华踏进别苑的时候,已经是夜晚。
漆黑天幕之下,圆月高悬,原本银雪般的辉光,此时竟染上了丝丝缕缕的猩红。
后园那株苍老遒劲的重瓣骨里红下,陌尘斜斜倚在软榻上。榻前一方小几,几上一只已经开封的酒坛,一架红泥小火炉上,正温着壶酒。
大约是酒已经温好,浓郁的酒香四处溢散,竟将骨里红特有的花香都生生压了下去。
雪衣乌发的青年单手支着额角,把玩着一只白瓷酒杯,苍白如玉的容颜浮着一层薄薄的绯色,唇角似乎还沾着点残液,慵懒而散漫。
天下之大,六界之广,这里恐怕已经是最后的极乐净土。
虽然没有人知道能维持多久。
重华脚下稍稍一顿,专注地看了一眼,又仿若无事般,慢慢走过去。
他从未见过陌尘饮酒。但或许是连番的剧变和六界突遭大劫却无力回天的局面终于令这个心性极坚韧、极顽强的青年生出了些对前路、对将来的绝望,他需要借酒暂且让自己逃避一下。
“嗒”的一声微响,陌尘放下酒杯,掀起鸦羽长睫,极黑极透的眼瞳含着些醉意,眼尾便显得略有些长,看着他,懒洋洋地问:“帝君可要同饮一杯?”
玄衣银发的英俊男子意味不明地看了正温在火炉上的酒壶一眼,又转到开了封的酒坛,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落了座,方才道了句:“好。”
该说不说,这人眼睛虽然不太好,倒确实会挑。太苍地宫里的藏酒何止万千,偏偏这坛三生梦被挑了出来。
三生梦,酒香浓郁,入口却极其清淡顺滑,然而后劲又极大。
处处出乎意料,处处迂回辗转,如同一梦三生,梦里波澜壮阔,曲折离奇,醒来却平淡如水,不免生出些怅然若失之感。
陌尘也不起身,就着斜倚的姿态斟了两杯酒,懒散抬起眼眸,瞳仁里朦胧映出重华的身影。
须臾,他忽然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千年前你我大概都想不到,有一天竟能放下一切过往恩怨,心平气和地月下对酌。”
微风过处,头上的重瓣骨里红簌簌摇晃。一朵盛放的花打着旋落在他衣襟上,层层叠叠的花瓣外淡内浓,娇艳欲滴。
然而他这一笑,却令满树的花都瞬间失了颜色。
凤目中眸色深沉,重华看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取了杯酒,一饮而尽。
谁也没有提到眼下六界的状况,就像是一切劫难都不存在;又仿佛此处岁月静好,令他们全然忘了别苑之外的所有。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沉默弥漫中,坛中的酒渐已将罄。
榻上的人仿佛已经醉了。
重华来之前他就已独自饮了不少,一整坛酒,倒有七成入了他的喉咙。
带着淡淡血色的妖异月光下,白衣如雪的青年斜斜倚在榻上,仍是单手支着额角。乌发自他修长白皙的指间泻出,云锦般顺滑。
他面颊染绯,半阖着双目,略长的眼尾便如同丝丝缕缕的线,勾勾缠缠,像是要将人的魂魄都缠进去。
重华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瞳仁四周血痕渐渐清晰,仿佛酝酿着什么风暴,少顷,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感知到了他的注视,陌尘微微抬眼,醉意朦胧地看过去。
三生梦后劲发作,将他的眼尾染上了一抹薄红,衬得他那张素来带着几分清冷禁|谷欠的容颜此刻竟含了些说不出的魅|惑之色。
颠倒众生的模样。
他目光没什么着落地晃了一会,半晌,似乎才终于对准了眼前的人,静静看了片刻,倏然又是轻飘飘一笑,低声唤了句:“重华。”
果然是醉了。他没有同陌尘饮过酒,不知道这人酒量如何,但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三生梦的威力。
玄衣银发的帝君沉默着,终是起身缓缓行至榻前,居高临下望着他,凤眸中风起云涌,嗓音却淡漠如昔:“你想说什么?”
像是用尽了仅存的神智勉力控制着躯体,陌尘一点点将自己从软榻上拔起来,踉跄了一下,方才站定,仰头看着身前足足比他高出一个头的男子,又不说话了。
他就这么仰望着,像是仰望着他的神祇,目光迷茫中多了些挣扎的意味,过了会,模模糊糊地从喉咙深处晃出一句:“你站得那么高,我想修出人身,站到你面前……”
他像是醉到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记忆,全然错乱了。
掩在玄色衣袖下的手微微动了动,仿佛极力克制着什么,重华垂下凤眸,看着他薄染绯色的醉颜,瞳仁四周血痕宛然,深处一点莫名的情绪起伏,似悲伤,又似期待,却仍是漠然问他:“然后呢?”
那双极黑极透的眼瞳里挣扎之色更盛,像是有什么念头剧烈拉扯着他的心智。白衣如雪的青年薄唇微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重华微微俯首,话音里隐隐含了点蛊|惑,轻声问:“然后你要如何呢?”
那人只管仰头望着他,半晌,仿佛溺水将死之人想要抓住点什么一般,挣扎着伸出手,嗓音颤抖着,绝望道:“我想同你说……我喜欢你。”
玄衣银发的男子静了一静,凤目中风暴骤起,一片惊涛骇浪,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过于震撼而呆滞。
片刻,他哑声问道:“真的?”
青年仍是迷茫而绝望地仰着头,挣扎着,微弱却决然地回答他:“真的。”
下一瞬,他一把抓住那只修长白皙的手,狠狠将人拖过来禁锢住,最后沉沉看了一眼,用力吻住了那抹优美的薄唇。
从神界到六界,辗转数十万年,似乎永无尽头的日夜轮换,四季更迭。
无休无止的折磨中,他终于等到了他的救赎,去化解他半生的执念与梦魇,去拯救他日渐沉沦无间地狱的魂魄。
他的信仰,他的心魔,他的痴心妄想,他的情之所钟,跨越漫长的时光,跨越生死的天堑,跨越天道的阻隔,终于带着对他的情意,降临他面前。
从前世间亿万生灵仰望、一生不染凡俗的神祇终于自神台上走下,心甘情愿为他踏入了万丈红尘;悬崖上清冷自矜傲骨铮铮的花朵,终于甘愿臣服于他。
他的灵魂漂泊半生,终于有了安放之处。
陌尘在他怀里阖上眼睛,遮掩住了藏于眼瞳深处的一丝毫无醉意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