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要拽我入红尘》猫大饼

88、协议

　　陌尘觉得不可思议。

　　从苍梧宫别苑逃离后近千年，为玄峰塑魂之余，他也曾冷静下来，联系海市蜃楼中的事前前后后仔细想过。

　　他不是没察觉到重华也许瞒了他许多事情，毕竟作为六界的创世之神，身上有着什么样的秘辛都不会令人觉得惊讶。重华既然不说，他也就不问。

　　别人不想说的事，问了也未见得会有结果。

　　但如同重华这样万事不上心的冷漠性子，能独自熬过数十万年漫长折磨的强悍心智，前头因了他的师尊执念成魔，转头就将之抛到一边，对自己如痴如狂？

　　陌前掌教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自问没那么大的魅力。

　　曾经他也以为，仅仅因为他同那位墨宸神尊都出自无渡海归墟、而且长得很相似，帝君便轻易为表象所迷惑，误将他当成替代、慰藉。

　　直到幻境中走过一遭，经历过他们那些漫长而刻骨铭心的岁月，陌尘方才明白，所谓“替代”，无论如何有点说不过去。重华他，应当不屑于此。

　　又倘若说，重华仅仅因在海市蜃楼里走火入魔时同他有过那么一段……荒唐放纵的过往，就因此食髓知味、纠葛不清，更是无稽之谈。

　　他与那位身死魂消的墨宸神尊之间，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关联？

　　青年实实在在叹了口气，试探着问道：“你要我回去做什么？”

　　重华定定看了他半晌，原本黑云涌动的凤眸里终于带了那么点微弱的和缓之意，俯首在他耳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回去同我讲讲，当初你是怎么借着泡暖池的掩饰，将暖池底挖穿了逃跑的。”

　　“……”陌前掌教哽住，难得感觉到了点尴尬，耳朵尖泛上了点粉色，恼道，“说正事！”

　　当初他被困在禁灵力禁法阵的苍梧宫别苑，实在无计可施，后来才想起来里面唯一的一个破绽：既然禁了灵力法阵，一座虚浮在空中的宫殿，暖池的水为什么能一直是热的？

　　倘若不是池底有特殊设置，隔绝了禁灵结界，就必然是同外界有通道。

　　他向来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几番探查之下，他终于发现池水果然是从外面流进来的，于是时常泡在里面，借机将水道挖开了些。

　　倒也无需将通道全数挖开，他的原身是水，只要挖到灵力符阵能用的地方，他就能化出原身，逃之夭夭。

　　这费了他不少工夫，但好在最后成功了。

　　身上一轻，帝君终于大发慈悲，从他身上挪到旁边，仍是抱着他，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海市蜃楼中，他们第一晚彻夜狂乱，醒来之后的那个片段，苍白的面容染上了淡淡的绯色。

　　气氛难得缓和下来，陌尘又叹了口气，直视着他，道：“那你能告诉我，既然我同你那位师尊没有关系，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原本想说“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权衡再三，考虑到双方实力差距，终究只得作罢。

　　灼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面容，重华却只是沉默着看着他。

　　千年前他本已决定要将部分真相告诉那人，但如今的六界，暂且平静的表象之下，隐隐涌动着天翻地覆的暗流。他斟酌再三，终是将所有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纵然是灭世之劫，这一次，轮到他来扛；而这个人，即使他扛不住了，天地毁于一旦，也该在他身后，由他来护着。

　　陌尘心里无语地翻了个白眼，道：“我不能同你回去。”看着身边人又要变冷的目光，他赶紧补充，“不方便，但你以后可以来蜀山。”

　　重华来蜀山尚且能隐藏行迹，何况竹园小屋清雅幽静；他一介仙人，没事总往水月天跑什么？

　　六界中人虽然不能任意往水月天里安插探子，却是时时刻刻都在盯着那里的动静。他同重华既然没有什么，并不想此事成为大家佐酒的小菜，就茶的点心。

　　这次帝君出乎意料地好说话，道：“好。”

　　左右思量，陌前掌教又不怕死地得寸进尺，约法三章：“纵然我同你那位师尊果真有什么联系，但我属实是完全没有什么印象。

　　你不能拿幻境里的经历强加到我头上，也不能光拿你的记忆说事，不能把我当成他。”

　　重华从善如流地应了：“好。”

　　曾经他用自己的方式去替这个人做了自认为最好的安排，但他忘了，无论从前还是现在，这个人从来都不是个能任凭摆布的。

　　如今他只想将之留在身边，放在眼皮子底下好好看着，至少此人要作妖的时候，他不至于一无所觉。

　　或许他们之间除了形同陌路或者剑拔弩张之外，还可以有第三条路：试着和平相处。回头他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一样不会少。陌尘终于放下心来。

　　他任凭重华拥着，静静地躺了一会，仔细将这次重逢的前前后后，包括自己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反应、每一句话都回想了一遍。

　　缘由很完美，重华自己找到他的；

　　反应很合理，全然出于真情实感；

　　表情很正常，连眼神和脸红都恰到好处，；

　　话语也很准确，没有什么疏漏。

　　自从在极北荒原联想到他同神界那位墨宸神尊也许有着什么关联，他也许并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无渡海归墟，幕后的果因大师也并不是无缘无故要对付他的时候，他就理出了一条离奇而荒诞、却又十分合理的脉络。

　　尤其当他在东西荒原之间那条可有可无的分界线裂缝中失踪了一小会之后，须臾之间，他飞速将所有线索串连起来盘算了一通，甚至已经定下了此后的大致计划。

　　数百年间，他一直暗中对着镜子训练自己的神色表情，包括每一个微小的细节。

　　虽然今次同他此前预想的出入太大，全凭临场发挥，但都出于本能的反应，一切几乎毫无破绽，应当不会令重华起疑。

　　神界传说墨宸神尊心思深沉，谋略过人，相较之下，陌尘又何尝是盏省油的灯！

　　身为天道化身的天神，墨宸好歹担了个“神尊”的名头，行事尚且称得上光明磊落；

　　陌尘却是在极北荒原的生死炼狱中磨砺了几千年，比之墨宸，不仅多了几分狠辣，有时候迫于形势，甚至不问所用的手段是否名正言顺，只问是否行之有效。

　　并排躺在一起的二人各怀鬼胎，于是姑且休战，达成协议，相对和平而友好地结束了这一次的会面。

　　也许是看破不说破，也许是全然没有半点好奇，原本高踞水月天闭关的尊神和避入极北荒原千年的上仙诡异地在一个凡世中重逢，居然谁也没问对方为何来此。

　　安静地躺了片刻后，陌尘起身去办正事。

　　林家如今虽然已经没落，同当年权倾大周王朝、只手遮天的煊赫已不可同日而语，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从客栈出去，往左第三条永安巷，整条巷子里住的都是林家的人。

　　宅院极深，院落重重，人虽然不少，却十分安静，绝无喧嚣嘈杂。丫鬟小厮们来去匆匆，各司其职。

　　院中山水园林古拙典雅，颇有章法，显出世家大族传承悠久、全然不同于流俗的底蕴和气度。

　　没落之后尚且有如此派头，稍稍可以窥见当年鼎盛时的一点气势。陌尘这位林师兄，倒果然当得起一句高门贵胄。

　　二人掐了隐身诀，浮在半空中仔细看了一回，并没有看出什么明显的异常，当然更没有见到林戴昱。

　　陌尘自己算了一下，林长老的命格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是林戴昱同天道有所牵连，还是他自己太水了？陌前掌教观望许久，只得先去了林家的祠堂。

　　祠堂在永安巷的尽头，独占一处，恢弘而庄严，肃穆幽深，匾额上银钩铁画的“林氏宗祠”四个大字仙泽缭绕，气势磅礴。

　　奉先殿的香案上牌位重重，四壁挂满林氏历代先祖画像，香烟缭绕中，无端显出些迫人的压抑之感。

　　林戴昱的画像赫然在列。

　　虽说如今的林长老成日胡子拉碴，一副穷酸书生的落魄样，然而少年时的林长老，确然称得上“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祠堂里幽暗的烛火跳动了一下，他原本俊美温润、尚且带着些稚气的面容就随之突然扭曲，眼角裂开，滴下一滴血泪。

　　然而也就是一刹那的工夫，几乎立刻就恢复了正常，快得令陌尘差点以为是自己眼花。

　　供奉的画像是他留在凡世的印记，林戴昱必然是出事了。

　　但如今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哪，也没有任何方法能感应到他，即便想救都无从下手。

　　陌尘伸手在画像上一触，片刻，低声道：“林师兄来过这里。”

　　重华原本安静地看着他，听他如此说，便化出天机镜递过去，道：“你试试这个。”

　　陌尘没接，道：“你们洪荒神魔不得随意插手六界之事，我不希望因为我破坏规则。”

　　规则既已定下，随意破坏，难免遭受反噬。他总不能为了救林戴昱，将重华也拖入险境。

　　帝君用一种看傻子的表情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们的师尊算是苍梧宫的人，他的亲传弟子，本座替他照看一二，有何不可？何况……”

　　何况什么，他并没有说，只淡漠道：“本座不同你去，就在此处等你。”

　　这个理由似乎确实很充分，陌尘无法反驳。又见重华仿佛终于恢复了正常状态，也不再多说，在天机镜上一按，一道柔光闪过，他的身影便消失了。

　　重华收起天机镜，静静站了一会儿，苍白硬朗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忽然伸手轻轻一拂。

　　随着他的神力漫过，肃穆幽深的奉先殿里，空间水波般荡漾了两圈，缓缓浮现出一个极淡的虚影。

　　那是个一身灰色袈裟的僧人影像，身形清瘦，双手合十，拢着一串佛珠，微微垂着头，法相庄严。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慢慢抬起头，慈悲端肃的俊美面容上，一双平和、淡然的眼睛就准确看向了重华。

　　虽然只是个虚影，虽然只是他来过此地残留的印记，那目光却有如真人般确凿无二。

　　凤眸冰冷如剑锋，重华盯着他，一字一字，像是从喉咙深处逼出来的：“果因大师，久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