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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迷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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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花本有化解心魔的作用,想不到反将他的恶念勾出来了,是在下失策。大师可有什么高见?”
清冷和缓,是他的师尊,墨宸。
另一个安宁祥和、无端令人感觉宝相庄严的声音道:“令徒心魔已深,执念太重,不若暂且留他在此小住几天,看看魔性能不能稍稍消退。”
这必然是果因了。
重华浑沉了一会,突然回过味来,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们说话的声音似乎离得太近了。
他霍然睁开眼,就见二人紧紧贴在一处,互相拥着,鼻尖顶着鼻尖,嘴唇触着嘴唇,说话间呼吸纠缠,暧昧难言。
玄衣的神君面无表情地起身,用力一挣。
神力乍然爆出,四周空间波澜顿起,剑锋般飞速往外一荡,刹那间将附近的一切都削平了。什么留花,什么相拥的人,全都了无踪迹。
他顺着感知抬起头,墨宸同果因浮在半空,垂首看着他,意味不明。
接连的幻象令重华有一瞬间的恍惚,神识极深处传来一丝剧烈的疼痛。仿佛曾经也有一个人,伏倒在他面前,长久困于幻象,即使自残到伤痕累累也分不出现实和虚幻,终至崩溃,要他杀了他。
但也就是那么一闪而逝,快得根本抓不住。
那他如今所见,所闻,所感,所历,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
他半眯起凤眸,仰着头,像是仰望他的神祇,静静对视了半晌,然后微笑一下,道:“师尊,你要因为这个外人,将我困在这里受刑吗?”
飞星原上,落涴河畔,留花林中,一个繁复的法阵正在运转,线条勾连曲折,金光闪烁,像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墨宸飘身落在法阵之外,缓声道:“你眼下心魔太盛,难以克制,很容易被侵蚀了神智。为师不在意你入魔,但怕你从此迷失了自我。”
他近前两步,温和地看着被困在法阵中的徒弟,问他:“重华,你的心魔到底是什么?能告诉为师吗?”
玄衣的神君看着他,片刻,又微笑起来,一如从前那般热切明朗,慢慢道:“如果我说,我的心魔一直都是你呢,师尊?”
“……”
白衣青年那张素来清淡的面容上表情出现了一时的空白,错愕了一会儿,方才恍惚回答:“无论什么心魔,克制住就好。”
重华继续微笑道:“倘若我不想克制了呢?”
墨宸并没有对他下重手,法阵也只是将他困在原地,并聚集了三千里留花林的特殊灵气,用以化解他的心魔。
然而于魔而言,所有的“净化”“化解”都无异于拔皮剜肉,碎骨裂心。那是要将魂魄一点一点分裂,将已经浸染魂魄的心魔气一丝一丝生生抽出来。
重华伏在琉璃地面上,十根手指鲜血淋漓,死死刺进去,竟在坚硬的琉璃上插|出十个深深的洞,痛得全身都在颤抖,却一声不吭。
冷汗如雨,顺着他硬朗英俊的苍白面容缕缕滑下,渐渐浸透了玄衣,在琉璃地上几乎要积出一层水渍。
剧烈到几乎令人神志不清的痛苦中,他咬着牙,下颌紧绷,勉强抬起凤眸,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法阵牢笼外的人。
墨宸已经形销骨立,容色惨白如死,脸颊都深陷下去,目光却仍是温和淡漠的。好像自从莫名其妙出现在红尘别苑,他的身体就每况愈下,难得的是精神尚可。
如果说刚开始时他尚且只是清瘦,那么现在,他几乎称得上是皮包骨头。
然而即使是这副形象,他仍是气度高华,风仪玉立,非但不显得脆弱,反而更加悍厉。
从前那些倔和厉都隐在他的清冷疏离后,就像藏在深不见底的水面之下。如今水面降落,那些峥嵘嶙峋的坚硬岩石便有突兀而出的意味。
长而密的眼睫上挂满了汗珠,重华的视线其实是模糊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能清楚地看到墨宸的样子,连那鸦羽般的眼睫的微颤都不曾错过。
玄衣的神君用力收紧手指,除了忍受碎魂裂魄的痛苦,仿佛还在等待着别的什么。
他在法阵的牢笼里受了多久的刑,他的师尊就在外面陪了他多久。果因偶尔出现的时候,墨宸会同他离开片刻。
虽然那人好像每天都会忘记昨天的事,但却诡异地记得要将重华困在此地,守着他,化解他的心魔。
很难不让重华认为是全是果因那秃驴搞的鬼。
终于,墨宸的精神也越来越差了。某天他守在法阵外面,忽然一阵眩晕,连身体都晃了两下。法阵的光芒稍稍黯淡了一瞬。
就在这刹那间,重华不再犹豫,全身魔气暴起,以无可抗拒的气势冲撞上牢笼。
只听“喀啦”一声,法阵破碎,化成点点莹光飘散。细密光芒中,墨宸的身体像碎裂的玉片般飞了出去。
玄衣的神君长身而起,带着翻滚的魔气,紧跟着掠过去接住了他。
这个场景无端有些眼熟,好像他曾经也这么接住过怀里的人。但他没有去想那么多。
经年的痴心妄想下,他终于将这个人牢牢锁在了自己的臂弯里。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妄。
墨宸口鼻都在涌血,却并未立刻昏迷,勉强撑着一丝神智,深陷的眼睛看着他,断断续续道:“你终究……还是……迷……失了……”
重华慢慢收紧手臂,很轻、然而很坚决地回答道:“不,这才是我。”
如雪的白衣迅速沾染上了艳红的鲜血,青年看着他,忽然微微勾了勾唇角,第一次,向他显出一个冰冷的笑意,断断续续道:“那……我是不……是该……谢……谢谢你……手下……留……”
他没能说完,头一偏,彻底陷入了昏迷中。
重华紧紧地拥着他,像是拥住了自己的生命,慢慢俯下头,苍白的嘴唇颤抖着,轻轻在他漆黑眉睫上一触。
踏进“红尘别苑”,他一抬手,一道坚不可摧的结界轰然落下,将整个别苑严严实实笼罩其中。
雪山上的清风,终将被他握在手里;天幕下的皎月,终将被他拥入怀中。
从此之后,这将是他们两个人的,真正的,红尘。
白衣的青年昏迷不醒。重华已然入魔,眼下魔气正盛,不能再渡修为给他,只能用了些灵药。
然而那人牙关紧咬。
“嗒”的一声,药碗被搁在了桌上。重华将他半扶半抱着,捏开他的下颌,自己含了一口药,缓缓覆了上去。
那人苍白完美的薄唇就像是高高开在悬崖上的稀世奇花,柔软,微凉。他在崖下仰头觊觎了多少万年,终不得其途而上,去攀登,去采摘,去将之深深藏起来,据为己有,不叫外人窥见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何来如此深重的执念,也不想费那许多工夫去深究。他覆着那抹薄唇,像是穿过了时光和空间,覆住了自己数十万年的伤痕、轮回两世的痛苦,连同灵魂都在颤抖、悲泣。
重华紧紧圈着怀中人瘦到嶙峋突兀的肩,玄衣同白衣纠缠流连,一只手穿进他的乌发,用力将他的头按向自己,从最初膜拜般的的轻舐触碰,到辗转吸|吮咬啮,直到最后忍无可忍的强势的长驱直入、攻城略地。
他近乎贪婪地毫无保留地攫取着,细细探索过每分每寸。心满意足的愉悦和如愿以偿的狂热像是空中洒落的细碎星辰,背景却是灭顶的、天幕崩塌般的绝望,厚重深邃,无从躲闪。
一声压抑的、悲伤的呜咽终于从他喉咙深处溢出,那么低沉,那么缥缈,刹那就消失了,虚幻得像是错觉。
原本重华可以不必在法阵里忍受那么久的折磨,但他若是直接破阵而出,以墨宸眼下的身体状况,两相硬碰之下,必然重伤,甚至可能当场羽化。
所以他一直咬牙忍耐着,伺机而动。等到墨宸神智恍惚,与法阵的联系突然减弱之时,方才当机立断,破出樊笼,将伤害降到了最低。
即使如此,墨宸也昏迷了半日。
他醒来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羲和神君驾着日轮即将西沉,一抹金红的余晖沾染了薄薄的夜色,从窗外铺进来,温柔而暧昧。
年轻的徒弟坐在床边,骨节分明的大手笼着他的,神色莫测地看着他,眼珠子都不错一下。
他用力往回抽手,却没抽出来。若论体格和力气,他确然没办法同眼前这个高大精壮的徒弟相比。
墨宸便暂时放弃了,淡淡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重华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微笑道:“我所求的,不过是以另一个身份,长长久久地陪着师尊而已。”
这话并没有说得十分明白,墨宸却听懂了。
他只是素来清冷淡漠,不大沾染这些事,而不是傻。
墨宸终于抬起那双已然深陷的眼睛,直视着他,冷淡道:“我如今确然不是你的对手,但就算你果然将我如何了,也没有任何意义。这种事情如果不是两情相悦,与野兽何异?”
瞳仁四周血痕猩红,重华看着他,像是凶兽看着自己囚笼中的猎物,苍白的俊容上慢慢浮出一个决绝而绝望的笑意,一字一字,森然道:“左右我也留不住你的心,那就只好留住你的人。”
曾经他在神台下仰望着他的神祇,像是能仰望一生一世;
现在他只想将他的神祇拽下神台,同他一起,共赴沉沦。
哪怕要以他的魂魄血|肉为祭,也在所不惜。
他握着那只白皙细腻然而瘦骨伶仃的手用力一拽,想要将他的猎物一把拽过来,拽进怀里禁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