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要拽我入红尘》猫大饼

63、伪装

　　重华死死盯着这个不知道该叫什么名字的组合，凤眸中有什么莫名的情绪在迅速聚集、涌动，漆黑瞳仁四周渐渐显出一圈极细的血痕。

　　如果说此前他心里莫名的不安和危机感只是出于直觉，缥缈的云雾般浮在半空，无所依凭，无迹可寻，那么此刻，一切都轰然落下，化成了真真切切的、几乎能将坚实的大地都砸碎摧毁的巍峨巨石。

　　白衣如雪的神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静静瞧着眼前缓缓旋转、连名字都没有的神器组合，一贯清冷淡漠的面容上无喜无悲，看不出情绪。

　　片刻，他一拂袍袖，瞬间将这奇特的组合拆散了，收起天机镜和太一轮，却将琴心石递了过去，嗓音一如既往地和缓：“你跟随为师多年，为师还从未送过你什么像样的礼物。

　　也罢，今次就借花献佛。你的剑太素了，此物可以镶在剑柄上，权做装饰。”

　　“……”重华的思绪明显跟不上他的节奏，闻言怔住。

　　极黑极透的晶石被拈在白皙修长、如同最好的暖玉雕成的指尖，强烈的对比下，看起来有种摄魂夺魄的美。他怔愣看着，一时摸不透眼前人的想法。

　　见他难得如此呆滞，硬朗悍厉中无端显出些纯粹的意味，那人漆黑的眉眼仿佛含了点笑意，略长的眼尾便如无形的天丝般，丝丝缕缕，勾缠进了重华心里。

　　“要为师亲自替你镶上去吗？”神尊微笑道，像是什么未知的灭世大劫也好，什么艰难险阻的前路也好，什么耗尽心神、哪怕献祭血肉魂魄的结局也好，都如烟云般消散了。

　　重华于是化出锟铻剑，仿若无事般，笑容如同从前一般热切明朗：“那就有劳师尊了。”

　　他本不愿意劳累墨宸，此刻却勉强压着心里疯狂涌动的不安，近乎耍赖地，想尽可能留下神尊的痕迹。

　　墨宸终于安心似的，重新开始闭关休养。重华却极度地烦乱、焦躁，一如他尚且懵懂，对师尊心动而不自知之时。

　　他想起纯阳王君息和大祭司少昀的惨烈结局。

　　天道之威，当真如此不可违逆吗？

　　他的师尊一生清冷淡漠，不涉情爱，莫非正是因为如此？

　　想通了这点，却更令他绝望。

　　他的喜欢，他的悸动，他的绵绵情意，他的入骨相思，注定了无法宣之于口，只能属于他一个人。

　　还不如不想通！

　　那段时间，他甚至荒废了修炼，成日泡在藏书楼里，夜以继日地翻看各类凡间的悲情凄惨的书册，乃至佛经，不断催眠自己：细水长流。

　　只要此生能同师尊在一起，以什么身份都不重要。哪怕只能永远做他的徒弟，也足够了。如果非要强求，也许反而会彻底失去他。

　　墨宸是天道化身的天神，自出现在无渡海归墟、被世间生灵奉上无形的神坛那一刻起，就被剥夺了七情六欲的权力，无有私情，不可偏废，方能持守中道，大公至正。

　　从前他狂傲悍厉，不明白天神的真正含义，连天道都不放在眼里，但如果以墨宸为筹码呢？他有胆量冒这个风险去贝者吗？

　　何况他的师尊如此神圣，如此高洁，有如拂过雪山的清风，高悬天幕的皎月，他又岂能因一己之私，以凡俗的情|爱去沾染、去玷|污他！

　　这段漫长的时光中，年轻的重华独自品着痛苦和无望的滋味。

　　他以强悍的心智，将一切情意收束在心底，像是亲手将一颗热血真心挖出来，将它一点点沉入极北冰原的万年深壑中，又在上面铸起一座冰山，然后假装什么事也没有，重新踏进了墨宸的闭关之地。

　　煎熬和挣扎之后，他终于能像从前一般，以徒弟的面目，坦然面对他的师尊。

　　他的心上人。

　　神识中那头凶兽被他死死束缚住，暂且安静下来，却睁着冰冷的双眼，嘲弄地看着他的伪装。

　　闭关休养完毕后，墨宸又开始专注于新世模型的制作，不眠不休地修改着尺寸，边界，不断做着各种调整。师徒俩协作许久，设想终于初具雏形。

　　于是一个巨大的新世模型悬浮在归墟神殿里，缓缓运转。

　　此时的模型已经比此前更加细致，加入了日君羲和，月君望舒，二十八宿漫天星斗，宏伟而震撼。

　　乍见之下，几乎要让人以为是太一神宫那个恢弘浩然、天地构造的法阵被搬到了此处。

　　同此前的模样大差不差，以神界为原型，只是最上层分了三处，将仙和妖魔、佛分开了，每一处增添了许多山川河流，规划了许多洞天福地。

　　中间改动最大。从前只是模糊地标注了个人界，鉴于凡人数量极其庞大，繁衍之力极强，能为仙妖魔佛输送源源不断的新鲜力量，且又是魂魄轮回的最重要的容纳之所，如今模型放大后，三千大千世界，分了数十亿凡世，浩瀚如天河里的砂子，繁复有如周天星辰运行轨迹，各行其道，互不干涉。

　　冥界掌管众多魂魄，其间有仙有妖，有人有魔，有几世行善的，也有穷凶极恶的，有大恶不犯小恶不断的，有常年为善一朝丧德的。

　　上两层的仙界妖界凡世等等尚且无需太过操心，一旦运转，会自发制定律条法则；

　　但冥界不同，既是生命起始之处，判定其一生福泽；也是生命归结之处，决断其一生功过。生死皆由此循环往复，是谓轮回。

　　如何勘定是非并据此进行裁决是个极其复杂而庞大的规则，也极其重要，不容有丝毫差错，因此颇令师徒俩头疼了许久。最后暂定了黄泉路、冥府、地狱、轮回台、三途河等紧要之处，其余诸多细节，容后再议。

　　尽管重华觉得模型设计到这个程度已经十分完备了，但他的师尊显然持着不同意见。

　　墨宸要再出去勘察地貌。这次不同以往，要几乎走遍整个神界，而且最好能了解一下不同种族的习惯和风俗。

　　重华没有意见，于是师徒俩略做整理，离开了归墟神殿。

　　巨大的新世模型悠悠浮在归墟神殿中，缓缓按着既定的速度运转，仿佛白衣的神尊只是累了，拉开座椅出去散了个步，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然而在这个世间，它却再也没能等到它的创造者回归。

　　从前重华也曾许多次同他的师尊一起游历过，但那时的情况还比较正常，形势也不算十分严峻。

　　即使亲眼看见因为远古神魔之间的争斗，导致无数脆弱的凡人、精灵、小妖瞬间灰飞烟灭，族群被彻底摧毁，他也只觉得无非是天道法则运行的必然罢了。

　　有生即有灭，众生皆苦不是说说而已。被他撞见了，算是冥冥中的机缘，能阻止便阻止。

　　上次帝江为祸，直接毁灭了整个南荒神界，虽然看起来十分震撼，但因为并没有亲眼看到经过，只看到大战后留下的巨大空间，也仅仅是震撼而已。

　　然而如今出来走一遭，所见所闻，简直触目惊心，由此他才真正理解了为什么墨宸宁愿耗费如此巨大的心力，也要另创新的天地。

　　倘若说此前他愿意协助墨宸一起创世，只因为那是他的师尊所愿，那么此后，他才是真正心甘情愿去做成此事。

　　神界这些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战乱四起。大家好像都逐渐变得暴躁烦乱，贪婪、愤怒、悲观、惊惧、欲|望……

　　四处都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却又带着说不出的狂热，崩溃之下，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如何。

　　难道这便是灭世的预兆？

　　墨宸仿佛知道原因，又仿佛不知道。他眼眸深处藏着隐忍和悲悯，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此地原本是一处凡人村落，规模还不小。从房舍数量和外观上看，他们的生活应当挺舒适，自给自足，平淡宁静。

　　男人们闲暇时凑一起喝点小酒，或许还会吹嘘一下自己是如何狩猎了一头以凶悍出名的剑狼；女人们带着孩子围在一起缝制衣衫，有时候呵斥一下四处乱钻的小家伙。

　　然而现在，村落中间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堆满了尸体，几乎要堆成一座小山头。男的女的，上至白发老翁，下至襁褓幼儿，各个死状极惨，几乎很难找到一具完整的尸体。

　　这个场景一进入眼中，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变了。

　　羲和神君驾着日轮遥遥一拜，就被翻涌的黑云隐去了身形，瞬间电闪雷鸣，四周狂风呼号，倾盆大雨当头泻下。

　　天神心生伤悲，天地即刻便有所感应。

　　重华闪身挡在墨宸面前，伸出手握住他的双肩，沉声道：“师尊，别看了。”

　　他比墨宸高出了一个头，此时微微垂下头看着白衣的神尊，见那张极俊美又极神圣的面容淡漠如昔，两扇极黑的长睫半阖着，突然很想将他拥住。

　　但他最后什么也没做，只是很克制地松了手，转身施法，将那一堆凡人尸体都埋了，然后布了个净化超度的法诀。

　　他们在周围勘察了一圈，墨宸仿佛有点心事。

　　虽然他一向心思深重，很少同徒弟讲，重华也总是无从得知他那些好像总是带着悲伤、隐忍的背负从何而来，但玄衣的年轻神君却很敏锐地察觉了。

　　于是他推说自己累了，提议在此地休整一晚。墨宸无可无不可，也就允了他。

　　重华随手化了间小屋，混在周围的其他房舍间，仿佛并无不同，难以发现，内里却极舒适极宽敞。

　　师徒二人刚刚安顿下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阵阵木鱼的笃笃声，一下一下，规律而坚定，渐渐靠近。

　　重华抬眼看时，只见一个穿着灰色袈裟的年轻沙弥一边敲着木鱼，一边行到村中空地上，也不管此前一场暴雨之后满地混着血腥的泥泞，就那么安然跪了下去，仍是敲着木鱼，喃喃念诵佛经，安抚着满天惨死的亡魂。

　　重华担心太吵，抬手就要下结界，墨宸却阻止了他：“无妨。”

　　他仿佛微微笑了一笑，缓声道：“听听木鱼声也好，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