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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脾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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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雪甫一落下,便即刻化成沁寒透骨的冰水。漫天的魔息碎片被风雪冰水一卷,像是被什么吞噬般,渐渐消散了。
陌尘猝不及防被从头到脚盖了个通透,冷气直透骨髓,忍气吞声布了个结界,护着自己。
这就开始报复了么?
半晌,重华冷漠的声音隔着狂飞的雪幕远远传来:“你对本座有意见?”
陌尘强迫自己提起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小仙不敢。”
帝君十分疑惑:“那你为什么离得那么远?”
其实不算远,也就不到十丈吧。陌尘不想看他,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假惺惺道:“小仙怕扰了帝君休息。”
重华:“……过来点。”
看在你刚刚恶战一场,消耗太大的份上,本掌教宽宏大量,不同你计较。
陌尘木着脸皮,心不甘情不愿地挪过去,在重华的结界外一步的地方站住,却并不进去,没什么诚意地问:“帝君可有什么吩咐?”
帝君也不看他,兀自闭目养神,一头皓皓银发从软榻边沿垂下些许,半晌方道:“十方镇魔境原是收在太苍地宫最深处,日前被人盗走,”停了一下,淡淡接道,“就在你去之前。”
大约是这句话有些长,说起来费劲,他宽厚精壮的胸膛微微起伏,传出点压抑的喘息。
陌尘脑子里咔嚓劈过一道闪电。
他当时没觉出什么,后来回头想想,他潜入地宫借书也太过顺利了点。原以为是那块玉佩的作用,却没想到是有人抢先一步打开了通路。
见他默然无言,帝君他老人家终于睁开眼睛施舍给了他个正眼:“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面上勉强扯出来的微笑仿佛变成了个冰坨子,摇摇欲坠。陌尘只管垂着头,仿佛脚尖上开出了一朵稀世奇花:“小仙莫名其妙陪着吃了个挂落,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完才突然反应过来,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掌教赶紧找补:“但小仙何其荣幸,得以窥见帝君当年征战六界的风姿之万一。”
重华当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是因苍梧宫看守不力,以致十方镇魔境失窃,他不过是个“无辜受牵连的路人甲”,目光如刀,将他从头到脚又剐了一遍,方才不紧不慢道:“你要《远古禁术辑》做什么?”
这玩意儿能做的事多了,实乃居家旅行杀人越货必备佳品,就是代价有点大。
所谓禁术,干的必然都是些不为天道所容的事。禁术反噬之下,天知道施术的人将会怎么样。
纵观所有修炼类别,没有一道像符阵修这般逆天作死的。
六界数十万年历史,够资格被列为禁术的其余法门总共才多少,而符阵的禁术,全部归拢到一起,数量之壮观,难以想象。
符阵一道衰落至此,很难说是不是因为这些胆大妄为的天才太多了,以至于都被天道所诛灭。
陌尘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实话,敷衍道:“修习法阵和符咒的,谁不想要这种秘籍。帝君若是介意,小仙物归原主便是。”
左右他已经全部暗中记录下来了,当下掏出那卷书册,双手奉上。
重华收了书,却并不打算放过他:“这就完了?”
四周安静了一瞬,“啪嚓”一声,掌教仿佛听到自己脑子里某根自重逢起就一直绷着的弦挣断的声音。
陌尘此君,相交不深之时会感觉他脾气不错,甚至说得上是温和散漫,很多事都不甚放在心上,一笑也就罢了。
然而至交知己才知道,他若认真计较起来,却是个即使撞了南墙、脑袋破了也务必要将之撞倒、总之绝不回头的狠倔之货。
同样,他轻易不记恨谁,但若是有幸被他惦记上了,那几乎是至死方休。
此时面对帝君一再的咄咄逼人,即使对方是天地共主、六界尊神,他就是个泥塑木偶,脾气也上来了。
忍无可忍,何需再忍!此时只觉一股邪火腾腾往上冲,好悬没将天灵盖烧穿。
他霍然抬头,隔着白纱都能感觉到眼中的寒意,冷冷道:“帝君几番援手之恩,小仙铭记于心,但有所命,甘为驱策。
倘若帝君觉得小仙今日受了这遭无妄之灾,还不足以抵消借书之罪,就请帝君划下道来,如何惩戒才能让帝君满意,小仙自当无所不从。”
放眼整个六界,敢放话让天地共主划下道来、尚且健在的绝不会超过三个。
重华意味不明看了他一眼,漠然点评:“本事长了。”略略一顿,点点头,“脾气也长了。”再点点头,“胆子也长了。”
陌尘面无表情:“……帝君谬赞。”
风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地面却又腾起金红色的熊熊烈焰,将他惨白的面容映出了些许血色。
话说到这个份上,跟撕破脸也差不多了。陌掌教连敷衍都懒得敷衍,直接问道:“此间事了,敢问帝君什么时候才能大发慈悲,放小仙与蔽派众位同门回去疗伤?”
“异象停了,十方镇魔境自然就开了。你那些同门暂且死不了。”帝君他老人家重新闭上眼睛,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难得耐心地解释。
“这是天罡缚魔阵自然衍化的净魔清明咒,每隔一定时间,自动施放。此处魔息太重,没有二三十个时辰净化不了,急也没用。”
何况镇魔境最深处还封着一只混沌的化身。当年合他二者之力去封印它,神尊尚且差点当场羽化。而今他孤身一人,即使有祖神神骨,也杀不了这玩意儿,心血几乎生生流尽才将它重新封回去。
庆幸这只是一只化身,否则今日会是个什么结局,只有天知道。倘若他稍有差池,羽化在此是小事,被这东西破封而出,六界将不复存在,天地将重归鸿蒙。
暗算他的人,竟丝毫不顾念天下苍生,用心何其狠毒!
但这些事,却无需告诉这小小上仙了。
“……”陌尘无话可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帝君安歇,小仙告退”,便转身行到比之前更远的地方,寻了块岩石,施诀草草将化雪导致污水横流的地面大致弄干了,也不管满地脏乱,就那么坐了下去,仰头靠在岩石上,闭眼小憩。
掌教满身狼狈。他的雪色门派服破了无数口子,沾满尘沙,早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惨白瘦削的面上也有不少污迹,唯有仰起的下颌底下那截白玉般的脖颈相对干净,但他完全没有打算要收拾。
流亡极北荒原数千年,形象、仪表之于他,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脑子里某个地方突突的痛,乱糟糟串过许多念头,一时觉得他要做的事太多而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一时想起流亡极北荒原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一时又想起他干过的和打算干的那些逆天的事,一时又想起他这割裂的前半生和后半生……
种种杂念乌央乌央搅成一团乱麻。而这团乱麻的初始,认真追溯起来,大概源于他年少时鬼迷心窍,跟随重华迈出的那一步;或者更早的时候,他在海底无意中往上看的那一眼。
重华自归墟带走他的时候,并不是他们的初见,至少于他而言不是。
帝君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他是个没有魂魄的仙。他的真正来历,乃是无渡海归墟天生的一缕神识。
他化出人身的时间虽然不长,但神识存在的时间却实在很久远。
无渡海在仙界最东边,天地的尽头。海中没有任何其他的生命,六界也没有谁能踏足其中。
那里死水充斥,飞鸟不渡,游鱼不凫,走兽不临,连朵浪花都翻不起来,号称生灵禁地。
放眼整个六界,大概都没有谁能说清楚这缕神识到底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无缘无故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的。
那时他还没有思绪,只有一点微弱的知觉,孤独而安静地融在冰冷死水中,日复一日随着海水蜿蜒流淌,无意识地凝聚灵气,浑浑噩噩,无知无觉,任意飘荡。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万年,他渐渐开始有五感六觉,能感知到海水的流动,能听到海水的声音。
直到有一天,他有了视觉,隔着海水,他将“视线”投向天空。
一个玄衣沉沉如夜、银发皓皓似雪、面容英俊而冷漠、满目荒凉的神祇,在他刚刚有知觉、连形体都还未修成的时候,闯进了他的视线,刻入了他的神识。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命运的轨迹自此不可逆转,新的轮回开启。万世之局下,众生与他,皆为棋子。
真是作孽!戏文里讲述那些结局黯淡的故事,总说一眼误终身,诚不我欺。
他以为他不可能睡着,但他想错了。
许是从他去水月天“借书”到现在一直处于极度紧绷状态,连续作战几乎没认真歇息过,从精神到躯体都到了极限。突然彻底放松下来,疲倦感铺天盖地袭来,睡着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
待他睡熟了,帝君方才弹了一道昏睡诀过去。
过了片刻,重华勉强忍着大战之后修为耗尽的虚弱和失血过多的眩晕,起身缓缓行至他面前,一点一点,屈膝半跪下去,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像是一眨眼,他就会幻影般消失不见。
自从离开归墟神殿,神界封印,他的膝盖已经数十万年没屈下过。唯一能令他屈膝以对的人,早已经不在了。
掌教白纱遮目,只露出一点漆黑的眉,往后仰着头,静静地靠在岩石上,一动不动。狠倔的下颌底下,白皙脆弱的喉咙就那么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他眼前。
他只要一张嘴,就能将它叼在嘴里,任意撕咬啮噬。再往上是形状优美的花瓣般的薄唇,它曾经应该是温润的,带着淡淡的粉色,眼下却惨白如纸。
即便当年受了那般惨烈的天谴雷劫,在玄晶棺材里躺了许多年,他的躯体已经十分虚弱,面容都几乎瘦到凹陷,却自有一种风骨铮铮的美。多看一会,几乎要将人的心魂都吸进去。
重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英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贯冷漠的凤眸中晦暗不明,眼瞳四周血痕宛然,仿佛凝聚着什么汹涌的情绪。
半晌,他终于伸出一只手,抚上了沉睡的容颜。
一如他记忆中神尊的模样,极俊美的面容,触手如最完美的玉。他慢慢摩挲着,漆黑瞳仁周围的血痕渐渐分出无数极细小的血丝,缓缓向外蜿蜒攀爬,像是有什么要冲破他极力的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