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要拽我入红尘》猫大饼

7、离陵

　　许久，他近乎放纵似地，轻轻环住了沉睡的人，一点一点收紧。

　　他的拥抱如此小心，又如此绝望，仿佛穿越了数十万年的岁月，第一次拢住了他脆弱的、泡影般易碎的幻梦。

　　就这一次，就让他放纵这一次，日后仙途漫漫，那人记得他也好，最好忘了他。

　　愿他前路坦荡，平和安宁。而他将踏着逆天之道，有死无生。

　　陌尘睡得并不安稳。他梦见了很多地方很多事很多人，无渡海归墟、水月天、蜀山、极北荒原、冥界……

　　他甚至梦到了当年的瀛洲仙岛。

　　六界如今是剑修独大、符阵修没落至几乎消亡的局面，因此极少有人知道，开启无极归元阵，逆天复原他的师门，除了献祭持阵者的血肉，还需要一个极其强大的阵眼。

　　蜀山当年直接覆灭于瀛洲岛主龙逄上仙之手。于情于理，他将瀛洲整体炼成阵眼，再合适不过。

　　你毁我全派，我必灭你满门。

　　所以他特意选在了龙逄寿辰之时，化出原身，融在水中，在海底布置无极归元阵的副阵。

　　彼时瀛洲同为仙界传承古老的仙门大派，自古以来便镇守在东海之滨。岛主龙逄身为赫赫有名的十大上仙之一，威名震响仙妖魔上三界。

　　岛上宾客盈门，觥筹交错，外出游历的弟子多数都已经返回门派，连妖魔二界中不少称霸一方的豪强都应邀前来。

　　人人恭贺上仙仙寿无终，却不知岛下已经埋伏着索命的陷阱。

　　待到宾客尽皆离开，陌尘启动法阵。一道银光熠熠的光幕遽然从海底冲出来，笼罩了整个仙岛。所有瀛洲门人全数困在了其中。

　　他就踏着清风浮在半空，垂眼看着脚下数千人被困在邪阵中挣扎呼号的惨象，无动于衷，苍白的面容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那些号哭挣扎的动静很快停了，旁人无法听见，却直接响在了他的神识中。

　　他仍是眉目不动，极黑极透的瞳仁中没有一丝波澜。

　　只消片刻光景，偌大一个岛屿，连同岛上数千弟子门人，竟被生生炼成一枚银光熠熠的阵眼。只剩瀛洲的镇山神器银月勾，被他以秘法收了，化成小小一枚白玉把件，扔在芥子里。

　　即使是像他这般狠戾不要命的邪物，也不敢亲手接触这样炼出来的阵眼，只能通过传送阵，将它直接传到蜀山遗址，无极归元阵主阵中。

　　那种阴森寒凉、能将接触它的活人直接化成飞灰的冲天怨气，即使是在梦中，依然可以分毫不差地感知到。

　　因着此事并不为人所知，于是六界众生看来，这么一个举足轻重的宗派消失得如此离奇，其诡谲程度，绝不亚于当年的蜀山。

　　不知多久的乱梦之后，他突然惊醒。

　　常年生死一线的警惕让他没有刚睡醒时的浑浑噩噩，几乎是立刻的，他发现了异样——他现在身处的地方绝对不是十方镇魔境。

　　陌尘是在蜀山的掌教寝殿长生殿据说是他自己的床上醒过来的。之所以是“据说”，自然是因为这掌教寝殿他还一天都没住过。此前他睡得最久的，乃是青城峰寒霜殿那口玄晶棺材。

　　不知是谁替他收拾了满身脏乱，换了一身崭新的洁白柔软的里衣。

　　然而青年面色惨白，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婉言谢绝了旁边某位峰主的搀扶，咬着牙自己下了床去拿外袍，修长手指缩在衣袖底下用力握紧，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的秘密是不是已经暴露了？

　　他心里此刻特别烦乱，又没法开口问，颇有种穿着那件不存在的“新衣”罗|奔，但所有人都夸他“衣服”好看的感觉。

　　偏偏代掌教青云子并几个长老峰主杵在寝殿里，一时半会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们分明是在说仙帝遣使臣传诏授封蜀山掌教的事，但陌尘总觉得他们神色古怪，东拉西扯，简直是没话找话。

　　见他醒了，青云子便暂且告知了他幻境之事。

　　也是天佑这个镇守在仙妖魔交界处的多灾多难的门派。前日陷入幻境的中流砥柱们算是运气好，横竖是吃了些苦头，尤其是他那位亲大师兄林戴昱。不少人需静养多时，性命却尚且无虞。

　　耐着性子打发走了一干仙君，掌教正打算出去，门外进来一个高挑的身影，一手端药，一手拎了把折扇，像回了自己家一样施施然走进来。

　　那人手一伸，把药碗直接怼到他鼻子下，笑道：“醒了？来把药先喝了。”

　　陌尘隔着白纱瞪着那碗黑乎乎的粘稠液体，面皮一僵，半晌才慢吞吞扯出一个微笑：“离陵神君？”

　　其实前半生经历的那些人，就像是隔了一个轮回，陌尘有许多都不太记得清了。离陵算是当年水月天同他比较交好的神君，也是他现在难得认识且健在的极少数人之一。

　　此君潇洒倜傥，屐履风流，疗愈推演之术六界皆知。有他在此，倒是无需担心林戴昱了。

　　数千年未见，期间多少人事变幻，沧海桑田，于离陵而言，仿佛都不存在。

　　他“啪”的打开那把画着摩诃曼殊沙华、因而显得十分马蚤包的折扇扇了两扇，眉梢眼角都是笑：“哎，你小子总算还记得我这孤苦无依的老人家，不枉你小时候我那么疼你，由得你把我的花圃灵宠祸害了个遍。来，先喝药，我可熬了两个时辰呢。”

　　假如此君不是风流之名传遍六界的话，这个“孤苦无依”大概还能有点说服力。

　　掌教接过药碗放在桌上，也没揭穿老凤凰当年是如何修理他的，踌躇半天，终于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谁给我换的衣服？”

　　离陵神色不变，抬手先下了个结界，隔绝外界的一切窥视探听，方才笑道：“一个偶人侍从而已，已经彻底销毁了，无需担忧。”

　　他面上仍是笑吟吟的，一双桃花眼中却克制不住露出了悲悯之色：“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帝君。”

　　陌尘那颗悬了半天的心终于归了位。

　　旁人即便近距离接触他，未见得能拆穿他的秘密。但任他如何手段绝妙，却万万瞒不过高明的医士，何况是离陵这样的圣手。

　　于是他郑重行了个礼，诚心实意道了谢：“神君怎么有空来蜀山了？”

　　水月天诸神诸魔同佛界一样，一般不插手六界的闲事。他们虽然可能到处溜达，但轻易不多过问。

　　仙界接连覆灭了东西两个镇守一方的大派，当年蜀山出事之时，号称焚尽世间万物的红莲业火腾空而起，映红了整个西荒，几乎闹出毁天灭地的大劫，在水月天就仿佛一粒灰尘落地，无声无息。

　　所谓水月天，其实是个特殊的秘境，凌驾于六界之上，即众生俗称的“小神界”。

　　数十万年前，洪荒神界一夕覆灭，一众远古神魔也被封印了记忆，失散在六界各处。

　　虽然陆续有破除封印觉醒的，也互相打过好几场大战，但很快诸神诸魔就发现，如今六界的一切，所谓宝物也好，福地也罢，对他们其实没有半毛钱作用。

　　六界苍生无非蝼蚁，蝼蚁所争抢的，于他们而言，无非一堆烂瓦砾、破砖头。

　　陌尘与林戴昱的师尊——前蜀山那位名震妖魔二界的末代掌教玄峰上仙为阻止红莲业火肆虐，生祭了血肉元神才开启的九黎壶，据说原也不过是重华帝君闲来无事做的一个小玩意儿。

　　传说中，曾经打得死去活来的一众远古神魔们被帝君召集到一起，杀意烈烈的锟铻剑高悬头顶之上，熠熠寒光笼罩着整个会场。

　　在帝君他老人家的平和建议下，大家放下过往成见，十分友好而客气地结束了会谈，罕见地达成了一致。

　　于是重华在六界之上另辟了水月天，诏令所有神力觉醒的神魔务须移居其中，不得擅自插手六界之事，以免破坏天地秩序，影响世间正常运转。

　　此后这帮洪荒遗民在水月天圈地为王，招猫逗狗，伺花弄草，颐养天年，好不快活。实在闲的淡|疼了就将自己卷吧卷吧投入凡间，三千大千世界轮回几遭，吃喝票|赌……不是，参悟一下何为众生皆苦。

　　然而小神界并不是个可以随意踏足的地方。

　　以诸神诸魔的修为，半步可平山海，一掌可覆乾坤，甩片树叶子下来都决非六界生灵能承受的，更遑论里面明的暗的无处不在的为了防备不友好芳邻的各种禁制。

　　虽然在天地共主的威压之下，诸神诸魔不得不捏着鼻子住到了小神界，但一则有些神魔之间原本就有龃龉，二则闲大发了就容易惹是生非，水月天里大打出手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

　　倘若哪个不长眼睛的外来倒霉鬼不小心撞上了，无论是触发了禁制还是被神力波及，当场魂飞魄散几乎算是家常便饭。

　　好在水月天落成至今，六界中真正想不开非要擅闯的生灵寥寥无几。反倒是这帮洪荒遗民总跑出来，四处走走看看。

　　离陵握着折扇又扇了几扇，叹道：“这不，我栽培了近万年的那株优昙婆罗好不容易要开花了，我打算办个小宴，邀几个芳邻小酌两杯，共赏奇花。

　　谁成想刚刚开席，就听说太苍地宫宝物失窃，蜀山魔息冲天。别的神魔或许不甚在意，但十方镇魔境里的魔物都是重华帝君亲手一个一个封印进去的，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些魔息。”

　　他笑了一下，素来风流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几分冷，接着道：“那窃贼倒也有意思，太苍地宫里这种东西何止成百上千，偏偏下到地宫最底层拿了这块玉简。

　　此境极险，帝君既然进去了，我少不得跟过来看看。他若是不幸缺了胳膊少了腿，我好歹能救他一救不是。”

　　陌尘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之处：“这块玉简难道有什么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