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要拽我入红尘》猫大饼

5、邪物

　　陌尘连回都懒得回了。

　　就连他前半生的那些亲自经历的过往，如今想起来都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即便这些果真是他的前世，他也只觉得像是在旁观戏台上他人的故事，莫非这魔物竟以为他还能记住吗？

　　何况轮回转世，必须有相对完整的魂魄。这魔物大概并不知道，他天生连魂魄都没有，哪来的前世？

　　折子戏来到最后一出，一个小小孩童孤独地从归墟的无尽深渊中浮出水面。

　　陌尘不用看就知道后续：行游至此的重华带走了他，就像当年白衣的神祇带走尚且少年的帝君一样。

　　白纱下的眼中凝出了一星寒芒。

　　这很不对劲。

　　他来到这个世间的时候，已经是和平年代，六界格局已定，远古魔物已成传说。

　　十方镇魂境里的魔物此前从不曾见过外人，又是从哪里知晓他的身份来历的？

　　陌尘冷冷道：“你到底是谁？”

　　有的巧合也许真是巧合，有的却未必。

　　十方镇魔境这种非同一般之物，绝不该“凑巧”出现在蜀山；被囚禁了数十万年的洪荒魔物，也绝不可能“凑巧”知道后来的事，除非有人故意为之。

　　这位受人操控的“魔物”，也必不可能是十方镇魔境里的原住民。

　　众远古神魔至今避世在水月天，不说温驯如羊，至少除了有时私下画个圈子斗殴打架，没有敢真正惹事生非的。

　　并非是他们果真如此淡泊明志，而是实在打不过那位天地共主。然而即使强悍如重华，对这些洪荒魔物，也只能斩杀、封印，而不能操控。

　　放眼整个六界，谁有那个本事？

　　如今他和重华都陷在这里，幕后那人到底是想暗算他，还是重华？

　　前后跨越数千年，那人耗费如此多的时间和心思，明目张胆到近乎猖獗的地步，有没有可能，是要布一个什么局，一石二鸟，将他们两个一起诓入其中？

　　否则单单为了对付他动用十方镇魔境，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掌教苍白指掌间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一柄精光四射的匕首，闪电般冲出了天罡罩，飞速刺向已经静止的画面。

　　他在赌。

　　赌眼前这个并非洪荒魔物，赌它只是被外界某个神秘人物控制的傀儡。虽然他不知道那人让他看这几场戏的目的何在。

　　他赌对了。

　　画面如烟尘般无声溃塌，露出了魔物的原形。

　　仿佛是个十分庞大的怪物，就在他冲出天罡罩的刹那，一缕淡淡的灰色虚影烟一般从它身上消散了。

　　莫非这就是操控魔物的东西？

　　但没容他细看细想，眼前空间瞬间扭曲。一股腥风从周围当头罩下，几乎断绝了陌尘所有闪避的可能。一时间，他退无可退。

　　电光石火间，他毫不犹豫用力掷出匕首，整个人随即消失在原地。

　　匕首只将袭击者密集如网的必杀一击撕开了一道窄缝，然而已经足够了。陌尘的身体凝成一线水箭，利箭般紧随着匕首冲出重围，又瞬间化成人形，反手抄住。

　　但不等他站稳，又是一股腥风砸过来，道道劲气破空的“唰唰”声中，一蓬桃花色的薄烟随着腥风迅速飞出，几乎是瞬间就笼罩了大片区域。

　　——桃花瘴，其色如桃花，艳丽香甜，接触到了没有多大事，但吸入即死。

　　就在桃花瘴铺过来的一刹那，陌尘飘身而起，躲开劲气和毒烟，指尖一拈，一枚镶嵌了祛毒咒的化雨符随手飞出。

　　半空中突然无端下起了一场淡绿色的骤雨，带着令人心神清明的清爽味道。雨幕触及的地方，桃花瘴立刻消失了。

　　“想不到啊，怪事怪事啊！”一个尖锐刺耳的女声远远传来，“仙界居然会有我们的同类，哎呀真难得！”

　　另一个粗嘎沙哑，有如瓦砾摩擦石板，让人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男声阴森森道：“胡说，他才不是我们的同类，这位上仙可比我们邪门多了。”

　　令魔化怪物都感觉邪门的，会是什么样的货色？

　　陌尘面无表情，循声偏过头。

　　透过遮目的白纱，只见眼前一马平川。突兀而出的一棵参天古木上，倒悬着一只足有两人高的诡异蜘蛛，周身魔息萦绕。短成一条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脖颈上长了一颗长发飘飘的女人头，硕大的腹部上却凸出一张男人的脸。。

　　此妖兽原名美人蛛，一个身体两个灵魂，擅吐网、用毒、利爪，原本在初级幻境里就有一定难度，但现在明显受魔息所侵蚀，魔化得厉害，天知道还有些什么花招！

　　所谓魔化和魔息，其实同魔界诸君，甚至洪荒魔族并没有什么关系。

　　魔只是修炼方式和行为风格比较极端，性情残暴了点，手段狠辣了点，但好歹还有神智。

　　无论是被封印的洪荒神界，还是如今的六界，生灵生于天地间，皆有八苦恶念：贪、嗔、痴、怨，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即使是为神为仙，也不能幸免。

　　八苦恶念经年累月聚集凝炼，慢慢便自然炼成魔息。被魔息侵蚀躯体魂魄神识，即是魔化。

　　魔化之后修为会暴涨，但极容易迷失心智，嗜血好战，几乎只剩下杀戮的本能。所经之处，如死神过境，斩尽杀绝，不留任何活口。

　　美人蛛倒挂着晃来荡去，一头长发也随着飘飘摇摇，女人头发出尖利的声音：“我们发现了你的大秘密哟。”

　　粗哑的男声接道：“他们都还不知道吧？”

　　“你竟能瞒过所有人。”

　　“嘶~~居然没有魂魄。”

　　“居然还有无渡海归墟的味道。”

　　地面轻微一震，它跳了下来，只用后四个爪子撑在地上人立而起，前四个寒铁长刀般的鳌爪乱舞，两个声音齐声道：“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操控它的东西离开后，它竟像是对方才折子戏的场景全然不记得了。

　　陌尘懒得搭话，隐藏在宽大衣袖里的手指落下最后一笔，轻轻往地上一拍，一个小型法阵就悄然无声地出现在美人蛛身下。然而几乎是同时，一股魔息也已绳索般缠了过来。

　　他一掌逼退魔息，趁势往前，堪堪避开美人蛛四只寒铁鳌爪的合围，一闪已迫到它面前，匕首如电当胸刺下，速度快到几乎看不清。

　　然而这神出鬼没的一击居然落了空。只听“叮”的一声，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竟齐根折断，青年单薄的躯体几不可察地滞了一滞，仿佛有一瞬间的错愕。

　　只是生死相博，岂容有失！

　　美人蛛腹部的男人脸诡异一笑，一股淡淡桃花色毒烟从口鼻涌出，眼前的上仙立时浑身僵硬，面如死灰，两个声音同时笑起来：“哈……”

　　它只发出一个音节就仿佛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脚下那个小小的法阵光华流转，它突然感觉被什么束缚了似的动弹不得。

　　就在这刹那，另一个陌尘凭空出现在它头上，并指如刀，聚集灵力往那美人头下一划，精准无比地切入那又细又短、窄如缝隙般的脖子上。

　　他虽然蒙着眼，但时间、力度、角度都拿捏得极准——近距离肉|搏其实是很冒险的打法，倘若有丝毫偏差，现在被抹了脖子躺在地上的就是他了，

　　主修符阵的仙普遍体能及速度反应比不上剑仙，这也是他们衰落到几乎消亡的原因之一。

　　但当年前蜀山覆灭之时，陌尘直接被传送到了号称六界生死场的极北荒原，面对的都是一些极度凶残令人闻风丧胆的高阶妖兽，以及许多被各界流放、追杀到此的亡命徒，每一线生机都是从无数次搏斗、厮杀中，从血|肉横飞中，从死神手中抢夺回来的。

　　抛开虚弱的躯体不说，单论格斗技巧和经验，他能称得上极为丰富。

　　美人头滚滚而下，它面前的“陌尘”被当当正正一砸，委顿在地，化成一枚替身符咒。

　　反派从来死于话多，古人诚不我欺。

　　陌尘干净利落解决了对手，淡淡道：“你们所知道的，并不是我最大的秘密。”

　　他看也不看美人蛛的尸体一眼，就那么靠着树干坐下，肤色苍白如冰，几乎隐隐现出皮肉下暗青的血管。

　　秘密么？青年苍白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突然跟什么陈年的旧事、前生的过往联系了起来。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

　　数千年的时光流逝，无数次的生死挣扎，再回望那些旧日足迹，早已遥远得像是隔了一场轮回。

　　美人蛛说对了一点：邪门。

　　这两个字像是冰封万年的湖面之下的一盆冰水兜头浇在身上，寒凉彻骨，瞬间令他自苏醒后一直不太灵光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直到此刻，他才仿佛真正意识到，如今的他，确然已经是个六界罕见的邪物。

　　世人只知他是仙界眼下最耀目的新星，五万年来最负盛名的传奇，却少有人知道，蜀山前日降下雷劫，并非是对外宣称的有门人渡劫，而是因为他苏醒之时惊动了天道。

　　掌教安静地坐着，拉起衣袖，盯着那些深深浅浅然而并没有什么鲜血沁出的伤口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勾起唇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前半生与帝君的那些纠葛，实在同后半生的陌尘无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甚至算不上是同一个人。

　　何况《洪荒禁术合辑》已经到手，他要花费时间和心力去研究塑魂术，重塑那人的魂魄；更要查出当年蜀山覆灭背后的元凶，到底是谁、出于什么原因什么目的去蛊|惑龙逄。

　　曾经的另一个仙门大派瀛洲仙岛的岛主，威名赫赫的十大上仙之一的龙逄。

　　无论是恩是怨，是时候彻底放下了。

　　等他收到重华的指令，进入十方镇魔境的时候，恶战已经结束。

　　玄衣银发的帝君已经将自己收拾完毕，衣衫齐整，一头银发随意披散，完全看不出刚刚下场生死搏斗过——除了苍白的脸色，和地上大范围洒落的星星点点泛着金光的神血。

　　陌尘脚下一顿。

　　漫天飘散的灰黑色魔息碎片中，前面的身影高大挺拔，玄衣飘扬，银发如雪，只简简单单往那一站，便如沉默的归墟，耸峙的昆仑，即使只是一个侧影，也能令人想到君临六界，睥睨天下八个字。

　　和他空无一物，冷漠荒凉的双眼。

　　陌尘安安静静看了一瞬，一如很多年前，当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躺在无渡海归墟冰冷的水底，隔着幽深的海水偶尔遥望着这个身影一样。

　　啧啧，真是可惜了，那么多神血。倘若洒在外面，滋养万物，也不算浪费。

　　帝君随手化出一张软榻，闭着眼睛往上一躺，撑开一个结界。行云流水般一套动作刚做完，鹅毛大雪立刻随着呼号的狂风，铺天盖地从空中倾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