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陌路红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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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一声，淡淡道，“因为我告诉他，即使他当真杀了我，我也不恨他。
为了他，哪怕要我死，我也愿意。我真正恨的，是把我们拖进幻境的人。
就连今日，也是我主动要求一起来的，因为我告诉他，我想亲手杀了你。”
他看着陌尘，语调悠悠：“真正能伤你的，不都是你最亲密的人吗？”
“至于宰齐，他是死在你手上的。缚灵阵，冰符，这是陌掌教惯常用的招式。
白珏星君想必还未走远，必然也看见了。你看，我也被你打成重伤了呢。
何况我刚才告诉过你了，他已经不是晋岳宗大长老。没有宗门做为依托，你想杀他，岂非再正常不过？”
陌尘瞠目结舌，像是第一次认识他，半晌方道：“但是你哪来的缚灵阵？”
当阳又笑了，轻柔道：“六界虽然阵符之道凋敝，但若是肯花钱，总归还是能找到那么一两个的，比如暗市。他们甚至会很贴心的教你怎么使用。”
宰齐直挺挺站着，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他撤了缚灵阵，皱了皱眉，像是塞什么不得不带走的垃|圾一样，随手将其塞进了芥子中。
芥子虽不能装活物，却可以装尸体。
他就那么带着一身“重伤”，施施然离开了。
陌尘怔愣半晌，回头一看，玄衣银发的身影凤眸微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想起林戴昱曾经告诉过他，仙界很多人都知道他二人虽然最初的开始并不十分美好。
宰齐暴躁而强硬，对当阳又志在必得，很是用了些不太上得了台面的手段。好在后来二人恩爱有加，是仙界小有名气的一对。
但谁又能想到，他们最终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只是他本想找机会逼问宰齐，当初落下的那个芥子里的《洪荒众神谱》和《禁术补辑》是怎么回事，至少他绝不相信什么“巧合”。
但现下“灾舅子”连魂魄都被打到灰飞烟灭，这个问题他再也无从得知了。
此间事了，重华握住了掌教的手，继续往外走。
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温暖、干燥、有力，掌心有一层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紧握在细腻的肌肤上，有点酥麻的微刺感。
已经能远远看见极北荒原的边界了。帝君拒绝了陌尘的御风符，好像也不着急，就那么携手悠然前行，似乎很是享受眼下的情景。
陌尘无语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副堪称狼狈的样子，实在不知道他有什么好享受的。
他的玄色衣袍在流亡者们的围攻中弄得又破又脏，沾染了不少沙土和血污。至于他衣袍下那些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伤，都是陌尘亲自替他处理的。
那种几乎体无完肤的触目惊心，掌教直到现在想起来都只能感叹他的命着实强悍。一头银发也略有些乱，因着神力尽失，锟铻剑也没法收回去，只能提在手里。
而他在六界中几乎刻入每个生灵神识的印象，一向是衣饰整洁，傲然立在六界之巅的。
他就那么一身狼狈，提着锟铻剑，微微垂着凤眸，披着绚丽变幻的荒原之光，同陌尘手握着手，并肩行走在极北荒原上，一步一步，坚定而惬意，仿佛他们能这么走到地老天荒。
重华想起当阳的话。
真正能伤你的，不都是你最亲密的人吗？
那么他当初之于墨宸，留下的也只是伤害吗？
墨宸他，有没有感觉到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温情？
也许是神力尽失，令他神性消退，长年累月扣在脸上的面具破碎了，心里紧绷的弦断裂了；
又或者是此前他被流亡者围攻，陌尘御风而来召唤无渡海之水救他的身影同墨宸简直别无二致；
又或者是方才的事情不知道什么地方触动了他，又或者是眼下的情景太过安宁美妙，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这个数十万年来以冷漠无情、端方自持著称的远古神祇，在极北荒原永夜的辉光下，仿佛突然有了人的七情六欲。
又或者说，被强行镇|压在面具下数十万年的那个真实的重华终于醒了。
玄衣的尊神突然停下脚步，低低唤了一声：“陌尘。”
掌教正警惕地感知四周的动静，突然被他拉住，下意识抬头，莫名其妙看着他：“怎么了？”
重华看着他茫然的俊容，惊讶的双目，原本狠倔凌厉的下颌因这瞬间的怔愣而难得显出点温驯，略长的眼尾像是两抹柔丝，勾勾缠缠蜿蜒进心里，一点一点回旋缭绕，像是至柔的姿态，却能侵蚀天下最强硬的心智。
那一瞬间，眼前的人同记忆中的身影再度融合，他想起墨宸从浅眠中醒来的样子。
他赐其陌尘之名的本意，也并非是要羞辱于他，拿他当个替代的慰藉，而是在时时警醒自己，陌路红尘，他二人原不该有所羁绊。
各种纷乱的念头一闪而过，重华用力一拽，伸手拥住了他。
不同于此前小土窑里为了躲避沙蚺那个保命的拥抱，眼下这个很显然带着些不一样的意味。
“咔嚓”一声，陌尘脑子里简直像砸下了天谴雷劫，瞬间空白一片。
等他回味过来重华在干什么的时候，他简直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吃错药了，或者此前被打坏了脑子，一时竟忘了反抗。
他本是个反应极快的人，奈何此情此景太过震撼，实在太过出人意表，甚至令他疑心也许他中了蜃气产生了幻觉。
重华紧紧拥住他，感受着他浑身的僵硬和下意识的抗拒，俯下头，贴在了他的耳边。
灼热的气息强势而极具压迫性，笼在耳廓上，侵入他的耳朵，轻轻拂着他的耳膜。
陌生的酥麻感像一束束极细小的闪电，从耳朵深处飞速传遍了全身每一条筋脉。
掌教整个人都剧烈战栗起来，怎么都克制不住，本能的羞怯令俊容绯红，雪白的耳朵都泛出了粉红色。原本僵硬如万年寒冰的身体突然就软了，腿脚一时有点发虚。
从未有谁如此对待过他。
他这一生，前半生一小段时光平淡如水，几乎没有什么值当特别一提的；后半生只当得起一句“跌宕起伏，颠沛流离”。
除了师门剧变前，恩师玄峰待他如父如兄的短短千来年，让他感受到了极其稀有而珍贵的温暖，其余的漫长时间，除了冷漠，就是杀戮和离乱。
就连尚且安稳的年少时，偶尔最隐秘的期待中，他也绝没有想过这个凌驾于六界之上高不可攀的无情的神祇，有朝一日会像万丈红尘中的凡夫俗子一样，用如此平凡而温馨的姿势去对待他。
即使只是想想，都是痴妄。
莫不是这位天地共主失心疯了，将他错当成了谁？
电光石火间，他反应过来：重华本不是在唤他，而是在唤“墨宸”。
他那因震惊而飞散的神智被这一激，立时回了笼。
最初的眩晕和羞怯瞬间被劈了个灰飞烟灭，有如当年第一次听闻“墨宸”之名。
被羞辱的愤怒和恨意像无间地狱的烈火无休无止地焚烧着。陌尘面色惨白如死，仿佛网里绝望的鱼，死命挣扎。
重华紧紧禁锢着他，一手扣着他的后脑，在他耳边慢慢道：“别动。”
陌尘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往外掰，却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分毫。
他也算是身体劲悍，但对上重华这样高大精壮的，简直毫无胜算，用力到指节暴起，仍然只是徒劳。
灭顶的怒气和恨意中，他再无顾忌，抬腿猛然向重华腿上的伤口撞去，咬牙低吼道：“放开我！我不是你的墨宸！”
话音里明显带着哽咽，却偏偏锋锐如刀，也不知道刺在了谁的心上。
重华竟不躲开，一声不吭硬受了他这一撞，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却将他禁锢得更紧了。
陌尘一下下用力撞在他伤口上，喉咙仿佛塞了块石头，又冷又硬，哽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待终于能逼出点声音，已经带了些嘶哑，道：“重华，别逼我恨你。”
尾音微微颤抖，重华终于自他耳边抬起头，看着他的脸。
那张令他数十万年魂牵梦绕的脸上带着绝望的死白，眼眶都红了，原本极透极黑的眼瞳里燃烧着滔天的恨意和怒火。
重华何尝不知道他的行为对陌尘太不公平。然而，数十万年的隐忍，克制，日日夜夜忍受着思念、渴望、痛苦、悲伤……
无尽的折磨一点一点啃噬着他的骨，撕咬着他的心，焚烧着他的魂，无止无竟，至死方休。躯体上的这点伤痛算什么？
每每在苍梧宫醒来，举目四望，所见皆是同归墟神殿别无二致的模样，只是已经没有了那个曾经朝夕相伴的人。
哪怕是半梦半醒间，他也清楚地知道永远也不可能有那个身影，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回来。
他曾亲眼见那人在他面前破碎神魂。
靠着回忆，他已经独自行过了数十万年的时光。那种冰冷和绝望，足以令人疯魔。
即使后来一缕神识重新自从无渡海归墟化形，化成怀里这个人，站到他面前，他也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隔着重重不可逾越的险阻。
他们之间，相隔的不仅是生死，不仅是那道封印，还有——天道。
他也曾年轻，也曾一腔热血，甚至也曾天真地认为，纵然天道要横亘在他们之间，那他不介意反了这天道。
他已经强求过一次，却是以那人魂魄尽碎为代价。
天道威压之下，又怎么还敢再赌第二次？
陌路红尘，这大概是他们之间最好也最终的结局。
但他又能如何？即使他再自持，再压抑，有些情绪终归不可遏制。
就像是种子，只要种下了，即便顶着万钧巨石，总会拼尽所有探出头来。
纵然是神，纵然克制如他，在漫长岁月的磋磨下，也终会在某个不期然的瞬间，为了那么一点点虚无缥缈的慰藉，失控。
他在绚丽斑斓的荒原之光下拥住了这个人，就像是拥住了他脆弱的念想，前行的勇气。
此后哪怕荆棘遍地，天谴加身，他也义无反顾，死而无憾。
重华松了手，低声道：“抱歉。”
“啪”的一声，陌尘重重甩了他一耳光，声音极响亮，在空寂荒原上传出老远。他红着眼眶狠狠瞪了重华一眼，拂袖而去。
然而他没走两步，突然眼前似乎一花，似乎有什么无形无质之气扑面而来，头脑霎时一阵晕眩。
他直觉不好，立刻飞身后掠、回头，本能地伸手要去拉重华，却握住了一把虚无。
他的心和他的意识一起沉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陌路红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