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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小土窑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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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掌教眼角一跳。小土窑光线并不强烈,他眼睛上没有束白纱,因此离近了看,那一跳十分明显。
帝君在荒城现身,并且追问祁南“引魂灯何在”的时候,他就知道此前住他对门的那个高大的黑衣人必然就是重华了。
但重华难道透过偶人侍从化身的帝江看出了远在客栈操控的他?不管怎么说捉贼拿赃,捉尖拿双,所幸没被当面戳穿。
正当他打算抵死不认账的时候,只听重华淡漠道:“本座曾经在琉璃宫仙帝的寿宴上见过那偶人侍从,陌掌教,想好了再说。”
陌尘:“……”
百密一疏,是他的失误。但他当时怎么会想到竟有这么巧,在暗市碰到能戳穿他把戏的厉害角色?
如果不是那些洪荒神魔,换成六界的任何谁,都不可能感觉到那个隔间的主顾有问题,更遑论破开精卫那些号称“极度私密、外面绝对打不开”的重重禁制,从而揭开偶人侍从的面具。
陌尘冷冷道:“帝君从浣花楼一路追到这里,难道不知道愿贝者服输?”
当初从猎令者手里购买引魂灯消息的时候,可是说得清清楚楚:消息共享,能者得之。
重华十分疑惑:“本座什么时候跟你贝者了?”
掌教实实在在噎住了。
这事没有白纸黑字作为证据,他总不能将另外两路人马拖过来对质。重华若抹下脸皮不认账,他确实一点办法没有。
何况他堂堂蜀山掌教,虽然只是个挂名的,也绝不能让六界中人知道他同引魂灯这种六界中臭名昭著的邪物扯到一起。
重华目光移到他伤痕累累的双手,停了一下,继续道:“何况并没有说,一定要从祁南手里拿到才算‘能者得之’。”
话虽然说得轻飘飘的,但话里的威胁意味简直不要太明显。
青年静了一瞬,极黑极透的眼眸幽暗如深渊,看不出情绪,反问:“那帝君待要如何?”
这一瞬间,他周身就像是突然竖起了一层无形的冰寒荆棘,锋锐森冷,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便是此前一言不合就与人动手之时,他也没有如此反应激烈的时候。
玄衣的尊神像是全不在意,理所当然道:“引魂灯给我。”
陌尘直直盯着他的眼睛,过了片刻,微微勾起唇角,慢慢问道:“敢问帝君,不惜乔装去浣花楼,重金买下天机镜,夺取引魂灯,是要打算做什么?”
他顿了一顿,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差点忘了,还有琴心。”
小土窑里一时异常寂静,只有重华平稳的呼吸声。
刀刻斧凿般的俊美面容上没有什么表情,玄衣银发的身影沉默了一下,冷冷道:“祁南告诉你的。”
他根本不是在问,而是十分肯定,冷冰冰接着道:“当初本座就该杀了他。”
陌尘只死死盯着他,也不吭声。
虽则祁南确然也不是什么好鸟,今日还摆了他二人一道,几乎害得他们当场陨落在此地,但从某一点来讲,祁南比之帝君,还是要好得多了。
一个甘愿堕魔,终有一天将心智尽被吞噬,为祸六界;
一个走火入魔到要撕开归墟结界,直接将六界扬了也在所不惜;
至于他本人,狂悖不羁,肆意妄为……好像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他干的那些事,不说也罢。
他们仨站一起比较一下,也不知道谁更丧心病狂。
“帝君若是想要对六界不利,小仙必不会眼睁睁看着而无所作为。即使明知道自不量力,也要做一回挡车的螳臂。”
年轻的上仙嗓音冷漠。他说得很慢,声音也不大,却无端透着些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坚决:“引魂灯小仙自有用处,不劳帝君惦记了。”
重华仿佛觉得有点荒谬,反问:“你现在心心念念都是苍生、责任,谁把你教成这样的?玄峰?”
陌尘冷冷回他:“先师言传身教,无需特意叮嘱。”
好像二人只要单独出现在同个地方,必定得有一个躺倒了才能和平相处。
倘若两个人都醒着,用不上几句话的工夫,就会迅速进入剑拔弩张的对峙状态。
陌掌教正提防着对方会不会不要脸地过来明抢,突然间,大地传来一阵缓慢而沉闷的震动。重华飞身扑过来按住了他。
他没有挣扎。瞬间的犹豫之后,他伸手将重华用力抱着,压向自己。
帝君身后,遽然现出一条巨大的覆满冰凉鳞片的躯体,穿过小土窑,从地下穿行而过。
那是一条沙蚺,有眼睛但看不见,有鼻子但没有嗅觉,只能通过外皮感知空间的震动来判断外物。平时无毒,对敌时却会释放极厉害的毒|气。
二人紧紧拥着,尽量将身体贴着土石,屏气凝神,一动不动,耳朵与耳朵蹭在一起,乌发与银发缠在一起。
如果不看身后,几乎有种耳鬓厮磨的味道。
沙蚺行动迟缓,慢慢从他们身后滑过。
直到它离开了一会儿,大地的震颤稍稍平息,紧紧拥在一起的两人闪电般分开了。
重华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居然不再提引魂灯的事,转身跃出了小土窑。
他们踏进极北荒原的时候,外面堪堪破晓,晨曦将露而未露,极北荒原里却是日正当午;
他们在里面两场神级之战都打完了,两头凶兽也都重新封印了,又得以喘息了一段时间,时间过去了何止一天半天。
然而极北荒原的太阳一直明晃晃挂在天空正中,连位置都没挪一点。
这算是此处特色。
这鬼地方之所以在六界赫赫有名,除了盛产凶残暴虐的妖兽、吸引八方亡命之徒,还有个十分奇特的现象:此处的白昼和黑夜都极为漫长,长到荒原中人都称其为永夜和永昼。
可惜现下正是永昼。
倘若是在永夜,漆黑的天幕中有时候会出现绚丽多彩、变幻莫测的柔光,轻纱一般从天上垂到地面,飘拂荡漾,宽广壮阔,将整个荒原映衬得堪比仙境。
然而永夜也是荒原中最危险的时候,步步惊险,步步杀机。
那些华美璀璨就仿佛是为了给随时随地都可能消失的生命送行一般,让他们在临死前短暂地感受片刻美好。
随着他们往外行进的脚步,阳光迅速黯淡下去,几乎是在转眼间,夜色降临大地,永夜笼罩了整个极北荒原。
陌尘突然停下脚步,似乎有一瞬间的犹豫,低声道:“得罪了。”然后一把握住了重华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手指修长,掌心皮肤细腻,触手像是上好的软玉。
这一出来的莫名其妙,他也没个解释。但重华没有问,也没有拒绝。
他只是反手,将那只硬瘦冰凉的手紧紧握住了。
直到走了一段,陌尘才漫不经心道:“极北荒原上有种陷阱叫蜃气,也叫海市蜃楼,呈紫色,经常会变化出各种幻境,四处随意飘荡,白天很容易发现。
但晚上夜色昏暗,看不大出来,一不小心就会中招。”
重华似乎有点兴趣,追问:“中招又如何?”
陌尘冷冷道:“死。”
事实上,在极北荒原的众多死法中,蜃气大概应该算最温和,也最好看的一种死法了。
三千大千世界数十亿凡世都有类似海市蜃楼的传说。虽然带了个海字,但蜃气其实在荒漠里并不少见。
误入其中的人,会经历一段真实的幻境。如果走不出来,或者是被吸尽精力修为而死,或者是崩溃癫狂而死。
听起来跟心魔幻境差不多,实则海市蜃楼比心魔幻境难度大多了。
心魔幻境经历的是过往已经发生的事,其间的人神识清明,明白这是幻境,只要心智够坚定,能坦然面对,基本也就过了。
但误入海市蜃楼的人,却会忘记现实的事,因此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在幻境中。
而且蜃气中的经历不一定是已经真实发生过,还有可能是埋在内心最深处的、可能自己都没察觉的隐秘的渴求和谷欠望。
能活着进入极北荒原中的流亡者,没有一个是软弱之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心智之强悍,甚至远远强过六界绝大多数人。
但每个极夜数千年时间,误入海市蜃楼还能走出来的,屈指可数。
——滔天的权势,精深的修为,完全的自由,刻骨的仇恨,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怨长久……
总有些残缺的遗憾想要弥补,总有些逝去的岁月想要抓住。哪怕是最穷凶极恶之徒,心里也难免有执念。
极北荒原外层损毁得不那么严重。也不知道他们是幸还是不幸,在接近荒原边缘地带的时候,天地间悠悠显出了一层极柔极美的光幕,薄纱般飘荡在荒原上,从天幕一直垂到地面,五光十色,斑驳陆离,美得动人心魄。
陌尘突然站住,低声道:“这里的流亡者们都传说,荒原之光出现的时候,就是有人要死了。”
永夜光线十分柔和,他解下了束缚的白纱,那双堪称魅|惑的眉目就这么显露出来。
略长的眼尾像是两缕丝线,丝丝缕缕能勾缠进心里。柔柔荡荡的光幕正好化成粉色,他静静站在那里,沐浴着温柔的荒原之光,惨白的面颊上被映出点红润的颜色,说不出的勾魂绝色。
但他的眼神却是狠戾的。
前方不远处,两拨人马一左一右,遥遥相对,扎扎实实堵住了去路。
重华恍若未知,目不转睛看了他片刻,方才转开目光,道:“哦。”
陌尘在仙界认识的并不多,但好巧不巧,这两拨人马,他刚好都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