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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命运轮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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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水极为奇特,冰寒刺骨,触到身上,简直像是活了般顺着所有能钻的地方钻了进去,甚至连毛孔都不能幸免,刹那间就将人从里到外都浸透了。
连同他们的生命、神识,霎时一起被吞噬殆尽。
整个战场诡异地安静,被卷进水中的人何止上百,竟没有一个人能发出半点声音。
他们尚且在外面的时候,肆意妄为,恶贯满盈,也曾算是搅弄一方风云、令某个地界闻之色变的豪强。
一朝身死,却是如此的寂静,无声,同那些死在他们手下的、他们所鄙视的蝼蚁并没有什么区别。
《六界轶闻》上曾经记载,从仙界一直往东,直到天地的尽头,极东之地,有无渡之海。死水充斥其中,飞鸟不能渡,走兽不能临,游鱼不能凫,故此得名。
无渡海中生灵绝迹,号称禁地。其中有无底之谷,深不可测,名为归墟,是天地众水汇聚之处,而归墟里的水并不因此有一丝一毫的增减①。
——他竟然引来了无渡海归墟的死水!
一片诡异的死寂中,无渡海水突然从虚空中涌出,刹那间无声无息地卷过整个战场,又突然消失在虚空中,快得不及一眨眼的工夫,几乎要令人觉得刚才上百人的围攻只是眼花了。
重华眼神剧震。
眼前的身影似乎瞬间穿越了数十万年的漫长岁月,冲破了坚不可摧的封印,与从前那个耗尽神血、自碎魂魄的人重合在了一起。
他缓声说话的模样,甚至与曾经那个安然说着“六界苍生我要护着,我的徒弟,我自然也要护着”的人如出一辙。
仿佛无论越过多少次生死,辗转多少个时空,他们都摆脱不了为他、也为苍生而亡的命运。
周而复始、不断轮回的命运。
当年的重华无法阻止,现在的帝君仍然无法阻止。那种眼睁睁看着他慷慨赴死的无能为力和灭顶般的绝望如同巨浪,劈头盖脸砸下来,几乎令他窒息。
此时此刻,与彼时彼刻,何其相似!
那张戴了数十万年的冷漠的面具终于碎裂,重华嘶吼:“陌尘!”
天地共主想要腾身而起,去抓住他,去打断他,却只来得及狼狈地接住他自半空中坠落的身体。
这一次,他终于接住了这个人。
陌尘仍然保持着那种献祭般的姿势,安静而沉默,惯常凌厉的下颌略略柔了一点,带着点极难得的驯顺。
重华用力将他圈在怀里,俯身下去,高大的身躯遮住了大半光线,用他那只原本握剑的手摘了束目的白纱。
他的手骨节分明,一向极有力、极稳定,仿佛天地崩塌也不会有半分改变,但现在却在微微颤抖。
白纱下,陌尘睁着眼睛,略深的眼窝、略长的眼尾框出的两泓秋水已经失了神彩,如同他的脸色般,白惨惨一片。
重华用力拍拍他的脸颊,低吼道:“陌尘!醒醒!”
没有人回应他。
那张脸上除了漆黑的眉目和眼睫,几乎再也找不到别的颜色,连原先极黑极透、有如锟铻剑柄上的宝石的瞳仁都成了惨白色。
他的身上冷冽如万年不化的冻雪,气息全无。
妖兽的尸体堆积如墙,环绕在四周。浓烈呛鼻的血腥味中,重华掐着他惨白冰冷的脸颊,咬着牙,朝着那抹同样惨白冰冷的薄唇,覆了上去。
他虽然神力耗尽,自身都难保了,但怎么说也是个远古神族,一口神息至少能暂时护住上仙的神识不灭。
纵然陌尘是天地在归墟自然化育而出,但他的身躯在经历天谴雷劫之后原本就极其虚弱,何况刚刚封印鲲鹏的时候消耗了太多灵力。
以这样的状况强行动用天地之力操控无渡海水,被天地的力量反噬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
从前那抹形状优美的薄唇是温润的,柔软的,像是他仰望了多少万年而无路可求的花朵,带着点薄淡的、微甜的、沁人心脾的清香,令他痴狂、迷乱、沉溺其中。
他也无数次曾将那娇嫩花朵衔在唇齿间辗转研磨,轻吮啮噬,细细品着它独特的气息和甘美,颠倒肆意,无可自拔。
但眼下,它却是冰冷的,惨白的,甚至泛着点死气。
重华抱着他渡着神息,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直到那双惨白的眼珠似乎微微动了动,方才直起身。
仍然没有什么气息。
半晌,他的喉结也微微滑动了一下。
重华伸手在锟铻剑上一碰,掐着他的脸颊,将滴血的手腕按在了他的唇上。
他自己也面色惨白,全身重伤,失血严重,并不比蜀山掌教好多少。
但他割开自己的手腕放血,连半分犹豫都没有,像是根本不在乎会不会耗尽神血而羽化。
重华眼前发黑,几乎快看不见了,凭着仅存的一丝神识咬牙苦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半晌,那双惨白的眼珠子毫无动静,却有一根冰冷的手指搭住了滴血的手腕。
只是那么轻飘飘的一触,并不比呼吸重多少,却仿佛是崩塌的天当头压下一般。
帝君那支撑六界数十万年、从来挺拔如昆仑天柱的高大身躯倒了下去。
陌尘其实并没有完全清醒,只是刚刚恢复了一丝神识,凭着本能感觉到什么东西压在嘴唇上,下意识地拒绝。半晌,他眼中的惨白方才褪尽,重新变得清明。
完全没有时间休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极北荒原的危机和险恶。几乎是在缓过来的第一时间,他勉强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们所在之处,算是整个西部荒原损毁最严重的地方。但这对于目前急需找个位置藏身的人来讲,反而是件好事。
妖兽和流亡者尸体砌成的高墙围绕的中心,支离破碎的地下被人用手硬掏出一个狭窄的空间。内里光线不算明亮,但也并不黑暗。
天光从顶上大大小小的裂缝中漏下来,映着废墟般摇摇欲坠的小土窑,朦胧而颓丧。
但却是他们仅能容身的地方。
重华静静地躺着,面容苍白而冷峻。倘若忽略他眼下狼狈的样子,倒仿佛只是睡着了。
陌尘解开他的玄衣,简单将精壮躯体上的伤口处理了一下。
停下歇息的时候,青年指尖触着一道旧伤,一时忍不住恍惚起来。
帝君身上,残留着许多伤痕,一望即知有些年头了。但那些却并非兵器术法所留,而是天谴雷劫造成的特殊的痕迹。
同他身上的别无二致。
以天地共主之尊,远古神祇之能,还有什么必要去承受如此暴烈的雷劫?
想起当年开启无极归元阵之时,即使用尽诸多手段,但陌尘自己心里清楚,幸存的几率连一成都不到,除非天道私心袒护他。所以苏醒之后的那些年里,其实他一直有疑虑。
如今看来,莫非帝君从前强行赐给他的那块护身玉佩,虽然被他死死封在芥子里,却仍忠诚地护住了他,只是将天谴雷劫转到了重华身上吗?
相识几千年,那人待他的态度简直称得上诡异。若说全然无意,只是拿他当个替代物,却又全力相护;若说有半分情意,却又冷漠疏离。
陌尘收回散漫的神识,禁止自己想下去。
今时今日,再纠结那些已经毫无意义。他欠那人的太多,尽他所能拼死还了就是。还不够的,只当帝君他老人家做了亏本买卖而已。
将重华的衣袍整理完毕,他已经全身都冒着冷汗。
几缕乌发浸湿了,黏在他苍白瘦削的脸颊上,乍看之下,说不出的狼狈;但瞧得仔细了,狼狈之下却分明含着些狠戾刚毅。
为了挖出这么个小小空间,他的手指已经完全磨秃了,几乎露出骨头。
青年忍着剧痛,浑不在意地用帕子随意擦了擦手,轻轻靠在土壁上,暂且歇息着。
强行操控无渡海水之时,天地之力疯狂撕扯着他的神识,仿佛要将其破碎、吞噬一般。
按理说他的神识本就是从归墟海底天然化育的,对那股力量应该感到很亲近、很密切,很容易融合才对。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神识对此无比排斥,疯狂地抗拒,甚至隐隐有宁可玉碎的决绝。
也正因此,他最终得以保留一点微弱的清明,直到重华渡过来神息,将他拽出无尽的黑暗和茫然。
陌尘略微偏过头,定定地看着他,用目光一点点描画他的轮廓。
除了尚未化出人身、作为一缕神识躺在归墟海底的那些年,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如此放肆地看着重华。
他这么拼尽全力不计代价地去救重华,倒也并非完全是他对年少时的心动仍然念念不忘。
师门剧变,在那些血与火,生与死之间翻滚挣扎数千年,尤其是当他不惜动用邪术,从天谴雷劫中逃得一条残命后,他早已断了念想。
从前尚且是个活生生的人时,都没有机会;一个能惊动天道的邪物,又岂能妄想这般尊贵、这般风致的远古神祇?
他希望重华安好无虞,只是因为六界需要这么个能镇得住场子的。
纵然这位帝君有朝一日可能逆天悖德,祸乱天下,但至少眼下,他老人家还会为了六界安危而不顾生死。
倘若重华现在传出点什么山高水低,无需等到覆灭,六界怕是立时就能乱起来。
陌尘并不算是个合格的蜀山弟子。当年玄峰在时,常常言传身教,应以天下为重。少年顽劣,有负先师教诲。
如今长大,却仿佛将苍生大义刻进了骨子里,再不敢相忘了。
他放纵自己仔细看了这么一回,仿佛要将那玄衣银发的身影烙在心里似的,然后决然撕开了目光。
间或响起的叮当声中,侧后方似乎突然传来两道凌厉的视线,陌尘知道重华醒了。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顾着专心地倒腾芥子。
芥子里塞满了此前从荒城里祁南的储藏室顺出来的各种杂物,虽然他当时就已经将很多全然无用的给扔在了一边,但剩下的这些仍然十分可观。
也不知道是多少代荒城之主攒下来这么些家底儿,可惜对他没有多大用处。
曾经陪着他出生入死的补天笔毁了,他需要一件新的符阵法宝,至少能凑合用的那种。否则他们都不一定出得了极北荒原。
毕竟对引魂灯志在必得的,还有另外两路人马。
这边打得天崩地裂,震动了半个六界,连流亡者都想寻个机会前来捡漏,那两路人马却直到现在都没有露面,很难说不是想做螳螂身后的那只黄雀,鹬蚌旁边的那名渔人。
但他运气实在不妙,翻到底也没找到半点可堪一用的东西。陌掌教认命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头也不回道:“帝君醒了?走吧。”
重华直勾勾盯着他的背影,从他微微弯下的白玉般的后颈,到瘦削挺直的脊背,到腰带束缚下劲韧的腰肢,到衣袍遮盖下修长的双腿,最后再回到他乌发覆盖的后脑勺,才冷冷道:“陌掌教好手段。”
陌尘站起身,拍了两把身上的灰,方才慢吞吞转过去,用一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表情看着他。
“啪嗒”一声,一个金红色的、像条肥肉虫似的、有着两对翅膀三对足、没有眼耳鼻但是龇着四颗大板牙的帝江面具掉在陌尘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