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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激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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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偶人侍从传话说帝君召见。
莫非这就沉不住气了?
陌掌教踏着清风路过夕照峰,见蜀山上下得了他的许可,远远围观的弟子比此前多了五倍不止,不觉心情大好,连原本几乎不存在的呼吸都仿佛顺畅了许多,一扫得知帝君留驻蜀山之后的郁闷。
从外面望去,朝晖殿寂静如昔。殿前的园林里花枝错落,树影轻摇,连个偶人侍从的影子都没有。
然而等他撤了清风落下的时候,却见一架极高大的韦陀花树下,帝君他老人家斜斜倚在软榻上,眼前案几上摆着套雨过天青的茶具,骨骼分明的指上捏着只竹节杯,正自往唇边递。
韦陀树肥厚的茎节攀满了整个架子,得了神泽滋养,尽皆伸展开来,像一扇苍翠欲滴的巨大屏风。
翠屏之中,硕大的紫色花朵笼着柔柔的雪青色辉光,次第绽放,在微风中摇曳生姿,简直美不胜收。
比翠屏紫花更夺人心魄的,是花树前的身影。
英俊的青年玄衣沉沉,凤眸微阖,单手支着头,一头银发从指间倾泻下来,隐隐含着剑锋般森冷的光。
因着此前在十方镇魔境中耗费了太多神力,兼且受伤失血的缘故,他的面色极为苍白,漆黑眉眼间带着点散漫,少了些从前的冷漠无情,多了几分慵懒的意味。
魅|惑众生。
眼前的场景猝不及防撞入瞳仁,掌教早已微弱到近乎不存在的呼吸都仿佛窒了一窒。
明明一瞬间之前,他还什么都没瞧见。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陌尘反应过来:重华在朝晖殿设了结界。从里面看外面,一览无余;但从外面看里面,却只能看到空无一人的殿前园林。
帝君并不看他,一杯热茶饮尽,修长有力的手指把玩了一会竹节杯,方才不紧不慢道:“听说你令蜀山弟子尽皆聚在对面观瞻?”
以重华的心智,岂会不知道他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把戏被当面戳穿,陌掌教全然没有半点窘态,微微勾起唇角,十分诚恳道:“弟子们何其有幸,得遇帝君降临蔽派。
小仙体察帝君泽被苍生之功德,应承天意,顺势而为,替帝君送他们一场造化罢了。”
重华略略掀起眼皮,没什么情绪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落座。
陌尘从善如流地坦然在他对面坐了,也不问他召见自己有什么事。左右他若是想说,自然不用问;他若是不想说,问也白问。
总不成是看透了自己的意图,特意向自己示威罢?他老人家应当不至于如此无聊。
一时相顾无语。掌教不欲多言,实在也是不知道说什么,于是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个偶人侍从,侍奉茶水。
自他离开苍梧宫,数千年来,这算是他们难得的和平相处的时刻,尽管他们并没有见过几次,尽管气氛说不出的诡异沉闷。
他就这么安静地坐着,白纱敛去了双目中所有的情绪,只露出大半张苍白||精致的容颜,恍惚给人一种温和疏淡的错觉,令重华一瞬间隐约像是回到了洪荒神界。
清冷空旷的归墟神殿中,他的神祇常常倚着软榻,如同眼下这般的神色,有时候同他说些话,有时候眼眸半阖,恹恹欲睡的模样。
无论哪种模样,都令他刻骨铭心,即使跨越时空,历经数十万年磋磨,也分毫不能遗忘。
像是察觉到他刹那的异常,陌尘略微抬首,看了对面一眼。
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一眼,他就猜到重华在想什么,心里霎时涌上无尽的厌恶,白纱下的目光立刻森冷如刀锋。
骄傲如他,既不屑于纠缠,更不屑于为他人替代。
和平相处?简直是笑话!
左右如今没有其他人,也不必再假装什么。掌教唇角勾出一弯冰冷的笑,慢慢道:“想是帝君又在追思故人。
小仙何德何能,竟能同这位故人有几分相似之处,甚至能引得冷漠无情之名传响六界的重华帝君不惜自损名声,以神力凝成护身玉佩相赐,又几番施以援手,实在是大不幸。
不过可惜,生者如斯,逝者已矣。再如何放不下,也无济于事了。
倘若帝君果然旧情难舍,不若做个偶人,昼夜相对,聊慰思念之苦,总好过对着小仙这张脸,怀念从前。”
他冷冰冰道:“帝君倒是乐此不疲,小仙却恶心透了。”
这话实在说得狠毒至极。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他本不是个如此刻薄之人,专往人伤口上捅刀子。但他素来信奉“人初犯我,礼让三分;人再犯我,斩草除根”。再一再二,不可再三。
即便豁达到连生死都能看淡,也总有不容人触碰的逆鳞。
从前随帝君踏出无渡海时,是他一无所知;如今他既然都知道了,又如何还能对“替代物”的身份淡然以对!
重华安静地听着,眉目不动,刀刻斧凿般的俊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到听完最后一句,须臾,闪电般一挥手,瞬间收了眼前的案几和茶具,干净利落地掐住了掌教的喉咙,一把将他拖过来,狠狠掼在了软榻上。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有给人留下反应和抗拒的余地。
陌尘不知道具体哪里激怒了他。细细想来,方才那些话,可谓字字诛心。
他心里升腾起一股疯狂的快意,也不挣扎,只是倒下的瞬间,补天笔已经虚虚戳在了重华的咽喉上。
谁也不曾松手,谁也不曾退让。这一刻,他们像是有什么刻骨的仇恨,即便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拽着对方共赴无间地狱。
重华将人死死钉在掌下,居高临下看着他,凤目中血痕开始蜿蜒生长,漆黑瞳仁中已经涌起狂暴的万钧雷霆,压着嗓子,极低沉、然而极森寒地,一字一字,从喉咙深处逼出来:“恶心?还有更恶心的。用不用本座一一说与你听,做与你看?”
他从未忘记,从前在归墟神殿,最后那段狂乱荒唐的时光,心魔驱使之下,他是如何用尽手段,折辱他的神祇。
自那时到现在,他内心深处,最无法接受、最不愿意承认的,就是神尊也许会用“恶心”二字形容他们之间的过往。
那是煎熬他数十万年的两大梦魇之一。
爱谷欠于人,犹如逆风执炬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他们都困顿于往事,自囿于心魔,狼狈不堪,势穷力屈,即使撞到头破血流,也找不到出路。若是不肯放下,不得救赎,便只能在日复一日的执念中沉沦,终至溺毙。
陌尘万料不到最终激怒他的竟是最后一句话,有一瞬间的错愕,但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冷笑道:“帝君自然痴情,却何必将不相干的旁人视为替代?当年……”
他原想说“当年纵然小仙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但罪不至此”,又觉得实在没有说的必要,遂闭了嘴,只是无声冷笑。
“重华……”恰在此时,离陵神君一步踏入结界,猝不及防之下,就见玄衣银发的帝君握着掌教的脖颈,将他压在软榻上;陌尘指间的补天笔也正好戳在重华咽喉上。
余下的话全被强行砸进了肚子里,老凤凰目瞪口呆,手里的折扇连同下巴一起,“嗒”的一声掉在地上。
软榻,两个人,本该引人无限遐想的场景。然而哪怕是个瞎子,此刻也能感觉出剑拔弩张的危机,仿佛二人随时可能生死相搏,血溅当场。
“你们……”离陵呆滞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曾经共处一个屋檐下近千年的两个人,什么时候竟有如此深重的仇怨?
重华也曾为了他当初带回来的少年多方筹谋安排,少年也曾对将他带出无渡海归墟的天地共主怦然心动,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竟也会兵戈相向?
软榻上对峙的两个人终于各自收了手。陌尘神色不变,不慌不忙起身,略略整理一下衣衫,恍若无事般同离陵打了个招呼,方才从容离去了。
老凤凰拾起扇子,扶好下巴,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道:“重华帝君淡漠自持之名享誉六界数十万年,连我都几乎忘了,你竟还有如此性情的一面。
修身养性如你,竟也能被激怒成这样,这位陌掌教也真是个人才。”
重华并不同他废话,凤眸中蜿蜒纵横的血痕一点点往回收拢,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离陵收了嬉笑之色,罕见地正经起来,低声道:“他传讯说,天魔的气息果然出现了,但不确定是魂魄还是那些剥离下来的天魔恶念。而且,最后消失的地方是在仙庭。”
也就是说,天魔的气息隐藏在仙庭中某位仙君身上。
从前施行的那些计谋,如何蛊|惑当年仙界威名赫赫的龙逄上仙,如何筹划覆灭蜀山,如何撼动归墟封印,如何将重华一并算计进去,的确也不是普通仙人能做到的,必定得有一定的身份地位,知晓许多的神界秘辛。
仙庭。
重华没说话,神色淡漠,看不出什么表情,整个空间里却骤然变冷。
方才明明还是阳光暖软,微风轻拂,随着离陵话音落下,只听一阵细密微弱的“喀嚓喀嚓”之声,羲和仍旧高悬天幕上,厚厚的霜雪却从帝君脚下而起,飞速往四面八方蔓延生长。
刹那间,蜀山偌大一片连绵的山川,三十六峰、七十二河竟被皑皑雪色尽数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