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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四 栖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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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涟漪将书册小心翻看后,面色复杂。白霜见师兄久立不语便走去询问:“师兄,怎么了?”
“可怜之人。”风涟漪将书递与白霜,而陈玄不知什么时候到的他身旁,负手探看。
与他一起的还有好奇的扶光。
白霜似乎能感觉到在自己旁边出入的气流,而那道若有若无的气味又在此时出现了,在一片混杂的气息中,一丝略带甜味的幽香抚慰着他于之前被冲击的嗅觉。
“怎么还不打开看看?发什么呆呢。”陈玄带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一肘子向后撞去,在想起身后之人将会用哪只手阻挡时又顿时止住,默默往前挪了身子才,翻开书页。而陈玄将要抬手时,见来而又止的手肘与向前挪动的身影,顿时心中觉得一阵好笑。
这洁癖还是有选择性的。
……
二十一年前,也是于这么一个深秋之下,一位和尚带着一位十多岁的孩子来到了青石村修行,他们俩在村外修建了一座庙。
栖音陪着师傅走了好多地方,他是被师傅从街上的一个流浪汉的手里换的。
师傅曾告诉他,当时山河动荡灾害频发,许多人流离失所,而那个流浪汉已经饿的不行了,将要把这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婴儿给煮了吃,正巧师傅经过,见此便生的怜悯念与他有缘,将手中的干粮换了他。
而他当时小小的一团,还正是吃奶的年纪,师傅便一路带着他为他寻找一户好人家,饿了便给他熬化缘到的米饭,煮成稀饭喂它。
在寻寻觅觅后的确是有人家想要领养他,将他交给夫妻俩后便看了他一眼道了声法号便走了。不料第二天傍晚休于桥下时,那对夫妻便抱着啼哭不止的孩子找到了他,孩子在见到和尚时顿时止住了啼哭,胖乎乎的小手向他抓去。
辗转几家都是一样的情形,送出去便啼哭不止,见和尚后便挣扎着要向他而去,人都道,这孩子有灵性,与他有缘。
和尚笑笑,接过孩子便向远处走去。
他曾询问过师傅,为什么他叫栖音。
和尚也只是笑笑,抚了抚他的头顶,只道:“‘兽藏秋而绝迹兮,鸟攀木而栖音’你小时候啼哭不止,便希望你能停止哭泣罢了。”
栖音不懂其中的道理,只道师傅乱糊弄他罢了。
过了很多年后,他才知道,那年秋天,一位啼哭不止的婴儿终栖良木,不再哭泣。
与师傅一起的很多年,他见过了众多的生生死死,每当此时师傅便会说,天道轮回,自有因果。
那,师傅是不是也有因果?他问。
和尚一笑,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师傅的身体越来越差,常含怜悯的眼珠子深深凹陷却依然不改善意慈悲的心。
那段时间,师傅的腿脚旧伤发作,走都路不利索。这是以前他不小心坠入坑中师傅为了救他而不慎伤了脚。伤了筋骨虽然及时就医,当时并无大碍,但还是落下了后遗症,每当入秋便会疼痛难忍直到开春回暖。
他们便在途经的青石村落了脚,打算春天再走。
青石村的人善良也热情,见他们一老一小的不方便,便出手帮助他们盖了个临时的小庙,每日无事也来听听和尚讲禅。
栖音也一日日长大,每当老和尚拄着竹杖出门,身旁总是跟着不放心他一个人的栖音。
一日见几个孩童于田间玩耍,无忧无虑,回首便是栖音稚嫩的脸上满是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愁绪与担忧。他一直在为和尚操心。
因为,和尚是他的唯一亲人,也是身为栖音的唯一,他害怕和尚也会像他在路上看到的那样离开他。
一个念头在和尚心里悄悄发芽。
他知道,他该放手了。
春节除夕的前一天,村里来了一个教书先生,说是行善事,来此招收几个孩子作为自己的学生,除夕过后就带走游学。
村中没多少人想将自己的孩子离开自己身旁,也有少的想让自己的孩子有机会去学习,将来成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才子,便相继去询问。其中便有和尚。
栖音出门砍柴,回到庙中后不见和尚的身影,差点将他急坏。出门将要去村中寻时,便见路上和尚拄着竹杖回来。
他的步子轻松极了,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轻松,仿佛没有拄着拐杖,还是当年的模样。
脸上的笑意不减,在栖音急忙跑过来扶他时,他伸手拍了拍栖音的手道:“你想不想读书?”
栖音眉头一皱,想到前些时日来的先生便随口说道:“当然想,师傅你教我啊。”
和尚只是笑笑“我替你向那位来村中的先生问好了,没问题的,将来你做了他的弟子,定能学到好多东西。”
栖音摇摇头:“我走了,师傅你怎么办,你腿脚还不便,我不去。”
和尚知道会是这样,无奈的摇了摇头。
夕阳打在了两人身上,像两道虚影,缓缓走向黑夜。
也许,命运就是这样,路途曲折,走错了便只是昙花一现,徒余芳香存在回忆之中久久回荡。
除夕夜中,和尚与栖音吃过饭,栖音将前些时日拿种的菜换的厚衣披在和尚薄弱的身上。
两人坐于庙门口,看着村中孩童放的烟火,耳边炮竹噼啪作响。栖音听着心动,却闭口不提,只有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远处,其中满是渴望。
和尚见状,将袖中今日从一个小孩那里拿糖换的小炮竹拿出,递给了栖音。
栖音不知师傅从何处而来的炮竹,刚要询问,便被师傅拍拍,示意去放了看看。
栖音还是孩子,天性使然便拿火小心点燃。
瞬间,红纸爆开,声音却被栖音的笑声覆盖,嬉笑着扑入和尚怀中。
只是转瞬即逝的红光便让孩子欢喜,被其永远铭记。
除夕夜,师傅给了我一个炮竹,我好开心。
夜渐渐沉寂,栖音有些睡意靠在盘坐的师傅身旁,他们息于佛像背后,两人披着一件厚衣,外面寒冷无比,但内里却温暖非常。
差不多时候,和尚叫了声栖音。回答他的却是浓厚的鼻音。
“栖音。”
“嗯,师傅……”
“帮师傅个忙好吗?”
“好……”
“前些时日镇上有位李夫人来此上香还借去了一本经文抄录,将这方裹香烛的帕巾落于此,师傅不便,你替我去镇上一趟,送还裹帕再将经文带回……你明早便与村中那位先生一块去把……”
“好……”他最后见到的便是白帕上的紫色兰花。
夜深沉,佛像前烛火通明,暗中的厚衣隔出了一方天地,只属于和尚与栖音的天地。
栖音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中,身边是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孩童,而一旁的角落里还有比他还小的孩子,亦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们的脸上或是惊恐或是绝望,而其间坐着三个鬼面人,其中一个见他醒了沉声道:“安分点。”
这是他清醒前唯一的记忆。他被带到了一个地方,阴暗无光,与一群孩童关在一起。
有的孩童害怕哭泣,而他却格外清醒。
他要回去,师傅在等他。
黑雾顿时升起,视线逐渐黑暗,意识逐渐模糊,在这暗无天日的牢中只听见水流的滴答声,不知何年何月。
他只知道有时候有人会从头顶的一方格子中丢东西下来,他便没了知觉,等再清醒时,腹中已填饱,他从不会感到饥饿。
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他只是靠于墙边,身边是些什么东西,他想,自己也和他们一样吧。
师傅在等他回去……
师傅在等他回去……
师傅在干什么……
回哪里……
哪里……
不知何时,感知不到周身环境的他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温热,他愣了一下,想凑近,想……再感受一下那个温暖。
顿时大火烧塌了牢房,旁边的东西都在其中哀嚎,只有他,像是不知疼痛的向火中走去。
身后被烧为灰烬,而不知何处冒出的水喷涌而出,将他冲走,不知去往何处。
回去吧……
回到……师傅身边去……
他不知在何处醒来,人们都惧怕他,赶他。他讨厌阳光,它会让他的皮肤灼痛,他便于夜间行走。
他走啊走,不知到了哪儿,看见前方有一土堆,生有新长出的嫩草,而前面立有一木牌,无名无姓,只有旁边的一个漆木盒积了厚厚一层灰。
他歪头疑惑的看了眼,便继续走。
到一间庙时,他感觉累了,便爬到佛像后面蜷缩着。他觉得周身格外的冷,便爬到桌子下面,好似周身被什么环抱,温暖极了。
他安心的睡去,停止了脚步。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和尚拄杖久久站在庙门前,叶子落了一地,枯树生花。和尚缓缓向一条路走去,他好像走过那条路,在什么时候。
和尚不知走了多久,在一棵树下停住了脚步,他在树丛边捡到了一块白色的巾帕,角落里绣着紫色的兰花。
他缓缓靠着树坐下。和尚的腿盘不起来了,他倚靠着树闭上眼睛,手中紧紧攥着巾帕。
不一会儿,他睡着了,栖音觉得应该去叫叫他,地上定是凉的,不然他的脸色为什么那么白,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像是永远都捂不暖似的。
师傅,回家了……
……
书册的最后一句话停留在了除夕夜上:“师傅说,除夕之后便是新一年,他会带我去新的地方,看新的风景,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回到这,永远永远的陪着师傅……”
后面全是空白,发生了什么,去了哪里,白霜不想细想,也不敢想。
“这巾帕是哪里捡的?”白霜转头问道。
“林间的小道旁有一野坟,只有木牌无铭,旁边有一小木盒,盒身损坏严重,应该是被大雨冲刷到路上,我正巧路过,见盒子破损,白巾无事,便捡了去。”陈玄道。
白霜看了眼还在疯狂扭曲的栖音,向木元走去,伸手向一旁的弟子要了携带着的白纱,便向木元的伤口探去。
木元顿时大惊“你干啥!”
“得罪了,前辈。”便伸手快速将其白巾拆下,又换上新纱布。
而木元却动弹不得,原因是被风涟漪和陈玄一人一边按着,只剩一脸疑惑的木元。
白巾被拆下后其角落的紫兰便显现出来,而栖音愈发的激动,仿佛便要跳起扑向白霜,喉咙中的声音愈发响亮。“嘶……呼……嘶……”
白巾因为被包过伤口,上面沾染了鲜血与药粉,而紫兰恰巧被一滴鲜血染上,显得愈发的深邃。
白霜便在众人的疑惑中出门而去,片刻后又归来。
手中是湿润洁净的白巾,只有刺绣的紫兰依旧鲜艳。
他穿过众人,蹲下伸手将要触碰栖音,犹豫了一下,便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拉回,而他的另外一只手探向了栖音的眉间,堪堪停下。
“将白巾盖在他头上吧。”陈玄道。
白巾落下,被盖住的栖音顿时安静下来,陈玄两指一动,戳于眉间的位置,只听一声空旷的回响,帕下之人便瘫倒在地,一夜过去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照射其上,身体逐渐化为灰烬,落于帕间。
自此红尘归净,清晨只余鸟兽自由林间,无攀木栖音之时。
其他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只感气氛凝重,事件平息,无一人询问缘由。
扶光心情沉重,向白霜问道:“白师兄,我们要不要也将这书一同烧了?”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向他询问的人却是风涟漪。
“尘土归寂,不是挺好的吗,而且我觉得,书里是栖音最珍重的时光,让它陪着一起去,起码不会感到孤单,”扶光又挠挠脑袋连连摆手,“师兄别信,我瞎说的。”
白霜一笑便将书与白巾放在一起,将火折子扔了过去,顿时燃烧起来。
“你说的是。”
木元与狡童拜别了他们,踏上路途,而冯钺也打算另寻他处,重新安居。
一夜下来只剩下白霜一行人和陈玄。
“你不走?”白霜皱眉问道。
“我觉得你更有意思,”陈玄一笑又低头低声道“不知白公子是用了什么法子去除的血迹?一般人可用不了那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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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藏丘而绝迹兮,鸟攀木而栖音。
—晋·陆云 《岁暮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