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生梦》山雨寂

2、梦中

　　神女襄王梦终有醒时。
　　书生与小姐的事终究被撞破。
　　老爷自是怒不可遏，却又害怕被旁人说道，便关上门来怒斥书生轻薄，小姐放浪，败坏了世代清白门庭，誓要做那痛打鸳鸯的棒。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可怜书生十八载孤苦，头一次尝到情爱滋味，不肯罢休。
　　固执的飞蛾撞上暗夜里婆娑明灭的烛火。
　　义无反顾，至死方休。
　　但书生明白何为云泥之别，眼下自己唯有枝头折桂，方能配得上那钟鸣鼎食之家。
　　于是他向老爷许诺，他定会金榜题名，上门迎娶小姐。
　　深宅高槛，那袭青衫跪倒在石板上，望着座上那不肯成全的老爷，几度叩首。
　　他深信。他从少时就深信——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从小到大，书生的苦读，是三九寒天，仍为求甚解，趋百里外执经叩问先达。
　　他不信皇天能辜负有心人。
　　书生目光如炬，似乎隔着座上人窥见了一帘无解的风月。
　　千百年来世人都参不透的风月。
　　小生一诺，九死不悔。他说
　　九死不悔。

　　可书生落了榜。
　　放榜那日，京城大雨将至，阴云密布。
　　书生远远地望见了那张朱红色的榜，烫金榜柱下人头攒动。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昏沉。
　　周遭的人潮喧闹，拥挤过长街，空气浑浊，乌云压顶，直教他喘不上气。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张生死罗网。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他却驻足了很久很久。
　　他一遍遍地看，双手无法抑制地颤抖。
　　怎么会......
　　怎么会呢。
　　榜上举人贡士足足三百人。
　　三百人。却没有他的名字。
　　怎么会没有呢？他痴痴地想。
　　他自小便丧父母，人生中只剩下了读书，乡里人都夸，书生是将来有出息的小子；
　　待到了京城，偶遇伯乐，以文会友，大家都赞叹他定是明朝金榜上的翘楚：
　　他又想起，那年母亲临终时的叮嘱，叮嘱他这世上唯四书五经不欺人；
　　甚至，他想到了更遥远的东西。
　　父亲尚在世时，醉后的呢喃，那一声声，一字字，尽是仕途功名。
　　仕途，功名。
　　好像就是他这些年呕心沥血的全部意义。
　　那些飞雪连天的时节，窗前一灯如豆，烛火倒映着他视若珍宝的书卷。
　　他冻得直哆嗦，却依旧紧盯着窗外的一片苍茫，想着日后定要功成名就，看尽长安繁花，才能不负父母的执念与乡人的赞许。
　　还有.......
　　还有分别时候，泪眼朦胧的小姐，与他执手在飞花缠绵的黄昏。
　　她说，君为磐石，妾为蒲柳，此生今世，永不分离。
　　“若郎君此次不第，妾愿效红拂女，放榜日，夜三更，城西蓝桥，与君同奔！”
　　她发间有淡淡的桂花香气，氤氲暮色与思绪，说得笃定又坚忍。
　　他愣了神，最终却将十八年来求而不得的温柔，又化为一诺千金重。
　　小生定衣锦归来，不负卿意。他说。
　　可如今.......
　　金榜题名不过是空梦一场。
　　但如今，他有何颜面，面对双亲在天之灵，面对乡人的殷殷关切？
　　这如今，他又怎么不是辜负小姐一片相思？
　　——拜月堂空，行云径拥。骨冷怕成秋梦，世间何物似情浓？
　　书生痴立街心，任行人熙攘，望着京城的天际，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一阵冷风卷着黑云砸向单薄的青衫，那云丛刹那翻涌着骇人电光。
　　几声闷雷后，是急促的瓢泼大雨。
　　身侧的行人都急急忙忙地四散避雨，偌大的街，忽然只剩了一个书生。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
　　“若郎君此次不第，妾愿效红拂女，放榜日，一更鼓响，城西蓝桥，与君同奔！”
　　书生有些恍惚。
　　耳畔的雷雨声仿佛骤然安静，天边的云忽地烧了起来。
　　抬眼是京城外西郊的蓝桥，桥下河水淙淙，似有环佩空归。
　　蓝桥之上，他望见一轮落日。
　　“这世间，唯四书五经不欺人。”
　　“此生今世，永不分离”
　　似曾相识。

　　暮色。又是暮色。
　　书生再熟悉不过的暮色。
　　许多年前，母亲临终那一日，窗外恰好也是这样连亘的暮色，耀眼得好似这一川潋滟的水波。
　　细碎的余晖缠绵上她的眉梢，勾勒着她的眉眼，在那样温柔的笼罩下，她似乎摆脱了多年的疾病之苦，盈盈一笑，将床前侍药的书生轻轻拥入怀中。
　　那是小书生从记事起，卧床久病的母亲给予的第一个拥抱。
　　小书生分不清是萦绕周身的阵阵幽香来自窗外的哪一朵盛放，只顾着透过母亲重重叠叠的乌发，眼瞧那天边的红日一点一点沉下山脊。
　　暮色将消，天地昏沉。
　　小书生似乎在母亲的怀抱里陷入了一个梦境。
　　耳边的话语支离破碎，像是好梦中的呓语，也如同大醉后的呢喃，好像也被釉上了一层温暖的色彩。仲夏蝉鸣正盛，而此刻聒噪刹那间却轻盈得像是弦音，泠泠地杂糅着一字又一句，像是乍破的银瓶，或是眼前，翻涌的水浆。
　　小书生总算听清了。
　　“吾儿牢记，君子无信不立。”
　　“娘不求你富贵显达，只是定要饱读诗书，做谦谦君子。言而有信，方为立身之本。”
　　“这世间，唯四书五经不欺人。”
　　书生记不清怀中人是什么时候合的眼。
　　书生只知道他的阿娘走了。他爱极了的阿娘。
　　天际的流云遮住了最后一丝霞光，黄昏已逝。
　　尔后，便是十八年的漫漫长夜。
　　小姐是他晦暗的人生里，最后一点的星光。
　　梦醒时哪有什么黄昏，不过风雨依旧，雷声依旧。
　　书生立于桥下的沙洲，水中藻荇交错，幽幽暗暗，随波而动。
　　雨声忽然变小了，他眉睫间的雨水划过脸颊，破开阴云，落入脚下的河川。
　　远方传来一声幽远的鼓声，伴着惊雷敲醒了大雨里沉睡的京城。
　　一更鼓响。
　　黑夜真的来了。
　　她却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