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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梦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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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鼓。
雨还在下,他望向桥下的一根桥柱。
他遥遥的凝望着,却好像能摩挲到这根石柱的粗糙的纹路,能清楚地窥见水下的石柱精细地雕刻着一出庄生梦蝶。他能感知到它的吐息,它的呓语,它的呼唤。
他隐约看见自己温柔地环抱着它,好似花前月下拥着此生挚爱的情人,烟波里不离不弃。
他久久地失神,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踏出那片小小的沙洲。
桥下笼了一层薄雾,隐隐约约,将他的身影遮掩。
思绪随着寒烟一点一点飘远。
——“哈,你瞧这次科考的前三甲,哪个不是拿银两贿赂出来的?”
——“侍郎之子是京城出了名的不学无术,如今却上了这功名榜。嗟!欺人太甚!”
——“只可怜这天底下的芸芸寒门少年,满腹的诗书文章哪挨得过这世道荒唐?”
............
他分不清是哪里传来的低语,徘徊在耳际不肯弥散,欲像脚边的水草一般将他牢牢缠住。
十八年来,他都不过想做一个君子,守信重义。
四书五经看遍,却依旧与功名无缘,若真是才不如人,他也不会这样绝望。
但今日金榜前,他偏又听见这样的话。
确是无缘。生来本就无缘。
十八年来,水中捞月,镜中观花。
那么他坚守的道又是什么道,那日日夜夜用心头血熬就的笔墨文章就活该这样被悄无声息的淹没?
水声潺潺,雨声泠泠,他仍然向前走着,全然不顾河水漫过膝盖。
他快触碰到那根石柱了。
可她呢?
她却没来。
三更鼓。
雨快停了。
可他却不希望雨停。那样他还能告诉自己,她并非故意失约。
余处幽篁兮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他想。
就算满纸经纶都欺人,她也绝不会欺人。他想。
河水已经漫过了他的腰身,他开始站立不稳。
眼前的水面忽然泛起了银辉,他抬起头只见一轮霁月,惊得云开。水上一弯蓝桥倒影,划出一道不太圆满的弧线。
雨停了。
书生望着自己的影子,绰绰地立在桥下,像极了身旁那根固执的石柱。
他一生守信,却不明白这世道的薄情。
可他不服输,至少,他还相信她。
河水冰冷,却出奇地温柔。
汩汩暗流,轻柔地拂过他的指尖,吻上他的脖颈,徜徉在他的衣襟袖口,流连忘返。
他没有害怕。
可他找不到她。
他多希望此刻,桥下的连天碧草中,奔来他的意中人,带着盈盈浅笑,带着永结同心的诺言,带着烈日朝阳,照亮桥下这方百年黑夜,带给他走出这片河川的勇气。
那至少,他死守的信,还有存在的意义。
可是雨停了。
她还是没有来。
四更鼓。
周遭的水流好像越来越湍急,似乎想带他离开这座桥底,轻轻地拉扯着他的衣带。
可他不能离开。
那寒冷终于漫到了口鼻,他闭上眼挣扎着,意识渐渐抽离,可他依然坚守在桥底,试图寻到一块浮木。不为求生。
明月无情,冷眼这蓝桥下的痴人,终于抬手环住了身前的石柱。
抚摸过千万回的纹理,耳旁那一声熟悉的喟叹,忽然间,前世今生的记忆随月华与河川重叠交错。那一瞬间,书生眼前闪过万道光,他沉重的身子刹那变得轻如烟霞。
他看见一只蝴蝶从天边的月牙上向他飞来,袅袅地停在那根白色的石柱上,仍扑闪着翅膀。
他听见水下有精怪低语,嗤笑这个千年来都痴傻依旧的穷书生,至死仍抱着那根石柱,不愿放弃他那可笑的信仰。
前世的回忆太遥远了,却处处与今生如出一辙。
模模糊糊地,他又想起今生某一日,落英树下,小姐伏在案上,翻弄着他的《南华经》,托腮浅笑着问他,
“先生自小习仲尼之道,却为何会独爱庄生?”
“乘物游心,方为自然。自然亦有自然之道,实则与儒道无二。”
“那先生最爱庄生的哪一篇文章呢?”
书生突然愣了神,心头一悸,明明那样熟悉的字眼,呼之欲出,却又被忘得一干二净。
此刻却有一阵香风起,吹得案上一册古卷沙沙作响。
“先生瞧,看来这清风也独爱庄生呢”
小姐忘了追问书生的答案,只调侃着案前的清风明月。
而书生,眼看着一朵盛放落入小姐的发间,一瞬美不胜收,只觉人间静好,却忘了回想。
回忆的尽头依旧落英重重,看不真切。
——佳人浅笑,才子出神,案前的书卷正停留在那篇《尾生》。
桥影婆娑,他听着泠泠水声,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但他全部想起来了。
他只是庄子故事中的那个尾生。
那个承卿一诺,至死方休的尾生。
又一阵清风吹来,他似乎从桥底向遥远的黑夜飘去。
又一次的轮回。既定的轮回。
故事里他的心上人啊,永远不会来。
五更鼓。
天大明,有渔人早起捕鱼,却不想在桥下发现了一具尸体,溺死河中,却仍紧抱着石柱不肯放手。
往来众人皆啧啧称奇,其中有知情者,才道出个中原由。
原是这书生与富家小姐相恋,相约于昨夜私奔,不想却被那家的老爷知晓,将小姐锁在闺阁,着人看守了一整夜。
蓝桥下河水依然奔流,那雨霁虹桥依然如初,好似昨日是再寻常不过的太平一夜。
桥下人旁观着书生,只以为是个为情所困的痴人,多半是一句,
“呔,书生迂腐!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