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生梦》山雨寂

1、梦起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庄子·盗跖》
　　书生是个穷书生。
　　五岁没了娘，八岁死了爹，茕茕孑立，孤苦伶仃。
　　书生的父亲原是个落魄秀才，又偏偏性子甚笃，屡试不第成日买醉。
　　大抵是自己的仕途坎坷，便将希冀一股脑儿堆在书生身上，生前与书生千言万语，除却些囫囵醉话，个中深意，兜兜转转只是一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此余，更无一字半句有关世道凉薄，人情冷暖。
　　所幸书生懂事得早，为人又敦厚乖巧，待左邻右舍皆是一副热心肠。
　　常是，凡有允诺，其行必果。
　　乡中之人对书生无不称赞有加，又感其身世，或施饭食银财，助书生孤影寒窗。
　　书生自知并无天资，更是日日映雪偷光，十年一剑，终于盼来了那一年的春闱。
　　书生于是收拾行囊，赴京赶考。
　　渡口前书生回头望一眼故乡山水万重。
　　恰是金乌西沉，余晖万里。
　　似曾相识。

　　书生山水兼程，风餐露宿，终于踏入了京城
　　巍峨楼阙，琼宇飞檐。书生确是头一次领略这样的声色繁华，自然是喜不自胜。
　　然而，有道是洛阳纸贵，距科考仍一月有余，书生一介寒门，途旅奔波间早已分无分文。
　　无奈之下，书生只得临街卖字，聊为生计。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某一日，流落街头的书生遇见了他的伯乐。
　　那人是京城一世代富户的门下客，当日上街恰好撞见落魄的书生，只觉此人虽处境落寞，眉宇间却自有风骨，便停驻询问书生的来历。一番攀谈后，那人颇为欣赏书生的文采，便更觉与书生投缘，恰那富户家中正缺一个教书先生，那人便允诺定为书生作引荐。
　　书生自然大喜，揖拜拱手后择日便与那人登了富户的门。
　　那户上的老爷祖上是经商发的家，但自当朝开国伊始，从来都是重文人轻商贾。因而，其门下便豢养了许多文人墨客，更想着寻个合适的教书先生，将来家中能多出几个朝中人。
　　书生深谙这一缘由，故更为谦恭有度，又加上他十年的苦读，早已练就成一番惊才绝艳的笔墨文章，顺其自然地成为了府中的先生。

　　那日，老爷告诉他，府中有三位少爷。
　　还有，一位千金。
　　小姐是位千金闺秀。
　　从小养尊处优养在深宅里，每日除了父亲兄长，从未见过别的男儿郎。
　　偏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日日夜夜念着长干行，却遇不着身骑竹马来的少年。
　　小姐折枝空空，轻叹辜负了豆蔻年华。
　　直至那日，小姐听闻家中新来了一位文采斐然的教书先生。人人都夸，这位先生是个颇有前景的少年郎，今年的春闱科试，他定能登科中举。
　　春风拂槛，一池水波潋滟。云想衣裳花想容。
　　家中本就没有让女眷读书的打算，小姐便趁兄长们上课时，偷偷溜去了前院。
　　前院有一棵老槐树，又正逢槐序时节，飞花漫天，小姐便躲在虬曲的老树干后，羞答答，怯生生地探出头，望了一眼。
　　这一眼，只见树下一袭青衫磊落，公子如玉温润，纷飞的花瓣似三尺飞雪，簌簌落在他肩头。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她晃了神，痴痴地瞧着，脸颊微红，心中有一缕情愫似被微风撩拨，羞涩又缠绵。
　　小姐动了心。
　　此后每一日，小姐都偷偷跑去前院的大槐树后守着，为的是能远远地望见那先生一面。
　　天公有时确实好成人之美。
　　终于，在一日散课后，眼瞧着兄长们都各自回了院，小姐也正欲悄悄摸回院子，却无意间被地上那连绵的树根绊了脚，重重摔倒在地。
　　小姐暗道不好，吃痛正欲起身，抬眼便对上一剪黑白分明的眸子，朝思暮想的少年郎正对自己伸出了手。
　　飞花如雪，情意绵绵。
　　——“敢问小姐，有无大碍？”
　　书生也动了心。
　　那日春色正好，漫天的飞花几欲湿透青衫。
　　却不想，身后的槐树灌丛中忽然跌撞出一位明媚娇俏的少女。
　　她抬眼，书生恰好对上她那双幼鹿般灵巧的眸子，似含着一川烟雨般朦朦胧胧。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
　　戏文里的佳人才子打了照面，一见钟情，魂萦梦牵。
　　书生乱了阵脚，男女之情，十八年来头一遭。
　　小姐划了金簪，倚门回首，却又把青梅暗嗅。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书生授的是孔孟之道，从此却总有意无意地偏爱吟诵起诗经三百。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手捧着书卷，心绪却袅袅娜娜，随余光和微风飘向那棵老树后，抑扬顿挫间嘴角早已微扬。
　　小姐顾不上什么伦理纲常，只一心向着南墙，总借着讨教的名头将女儿家心事都化作一纸越人歌，满腔的欢喜全藏在薛涛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
　　惟愿先生知。
　　书生自然知。
　　于是书生想，书上说的长天皓月，大河星光，哪里比得上心上人的低眉浅笑。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花前月下，墙头马上。
　　从此青鸟殷勤，有情人不负好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