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欲渡我》昭昭思我

7、宛州登船

　　宛州港口，万船停泊，舳舻蔽江，帆樯如林。戚扶光穿梭在络绎不绝的人群中，周围热闹的景象从她眼前划过。

　　此处是宛州城下港口天和津，停泊于此的不但有公家客船，还有自四面八方来的商船，种别繁多，各式各样，让人眼花缭乱。

　　戚扶光走至一艘商船前，船上立着用特殊纤维缝合的宽大横帆，她再抬首望去，正好对上甲板上金发小郎君的目光。

　　小郎君与她年岁相近，面庞白皙，鼻梁高挺，还有一双深邃如潭的眸子。

　　这是一艘来自西域的商船，船上的小郎君觉得船下这位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小娘子很有趣，他想邀她上来坐坐，但小娘子在注意到他的目光后竟然被吓得连连后退，最后转身隐于层层人海中。

　　他欲下船追赶，不料被自家长辈发现，揪起他的耳朵往里拽，叮嘱他不可胡乱走动。

　　戚扶光捂住跳跃的胸口，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这外邦小郎君好生奇怪，她不过是好奇他的长相多瞅了两眼，怎么就想翻下船揍她，果然外邦人都如书中所记载的那样，性情古怪难以接触。

　　三五艘商船的边上停靠着另一艘大船，船体上下共计五层，可乘三千人，高高立起的主帆约高九丈，足足用了一百匹余布制成。

　　宽阔的甲板上，李侑头戴帷帽，身着素衣，装扮来往行人无异，只是那挺拔如松的身姿仍是引来不少关注。

　　他身旁的侍从朝下指道：“方才从主子眼前经过身穿橘红如意暗纹襦裙的小娘子便是戚家三娘子。”

　　李侑双手抵住横栏，目空一切，迎风而立，“既是行三，她上头可还有其他亲人？”

　　“戚大人膝下有三女，长姐嫁于胡阳县令，次姐嫁入荣裕伯府。”

　　李侑眉头微挑，“哦？荣裕伯府，戚家在京中原还有这层姻亲。”

　　这头的戚扶光一路跑回自家祖母身边，戚老夫人见她东窜西窜，一会儿没了踪影一会儿又出现在自己面前，看了实在心烦，干脆扣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

　　“你这兔崽子没瞧见这是哪吗，这儿是渡口，周围熙熙攘攘的全是陌生人，像你这样活泼好动的小娘子最招拐子们喜欢了，仔细被拐走再也见不到祖母和阿爹。”戚老夫人教训完孙女，又朝阿妧喊道：“看好三娘子，你们俩都好好在原地待着，不许再乱跑。”

　　戚扶光和阿妧对视一眼，齐齐回道：“是。”

　　今日启程，郑刺史特来相送，顺便交代他一些事。

　　郑刺史唤一年轻郎君上前，“郑小郎是我族兄之子，前阵子来游历至宛州，又逢家中传来书信称其母身体抱恙，所以着急回京，我特此安排他同你一路出行，好相互有个照应。”

　　小郎君听见叔父唤自己，当即上前行礼问好，“戚大人安康，此去一路多有叨唠，还请见谅。”

　　戚文悄悄瞧打量眼前的郎君，来人身姿挺拔，没有寻常贵族子弟的浪荡气，一双星眸炯炯有神，遥遥望来带着股坚毅之色。

　　他笑问：“不知小郎如何称呼。”

　　郑子颂道：“晚辈家中行九，戚大人唤我九郎便可。”

　　戚文道点点头，又问：“此番回京是去寻家父家母？”

　　“正是，家父是永安侯郑邺，十分欣赏戚大人的才学，届时还请戚大人务必上门坐坐。”

　　不愧是有爵之家的子弟，言谈举止滴水不漏。

　　普通人家凡能供出个廪生举子就已是光宗耀祖，可郑氏一门一将军一刺史，一武一文皆是朝廷重臣，真真是有本事。

　　郑刺史见客船即将启程，便催促二人速去登船，“子颂啊，你若对水利之事感兴趣到时多多请教便是，就勿要在这儿耽搁了。”

　　他朝另一方向抱拳，“戚贤弟，多多保重，愿你此去一帆风顺。”

　　戚文道心思涌动，眼里满是不舍，不舍多年来对他体恤有加的郑刺史，更不舍这座承载了太多甘苦酸甜记忆的老城。

　　“刺史大人，珍重。”

　　这一别，不知何年再见。

　　言毕，戚文道领着郑子颂一步一步慢慢走远。

　　他们二人来到船下寻人，戚老夫人远远瞧见，一路急奔而来。

　　“大郎你和刺史大人谈完没，谈完该上船了，大伙都等不及啦！”忽地，戚老夫人刹住脚步，目光缓慢左移，上下端量起突然出现在儿子身旁的年轻男郎。

　　“哎哟，这是哪家的小郎君，家门何处？婚配否？”她牵起郑子颂的手，细细抚摸，“小郎君身板结实，模样精神，和我家扶光……”

　　“阿娘，不得无礼！”戚文道赶紧掰开她的手，“这位是永安侯府的郑九郎，和我们一道前去禹京。”

　　戚老夫人迟疑了一下，问道：“什么安什么侯，小郎君姓侯？”

　　戚扶光将祖母拉回来，附在她耳畔小声道：“他阿爹是永安侯，功勋之后，永安侯府可比二姐姐嫁的荣裕伯府还要高一等，咱们高攀不起。”

　　早在启程前，她便和二姐姐开始密切的书信往来，其中重点便是打听禹京的世家谱系。

　　永安侯府可是位列京中勋贵的第一梯队，其父永安侯不仅有爵位，还在朝中身负要职。而这位郑九郎郑子颂是侯府唯一的嫡子，哪怕上头有八位庶兄，都难挡自身风华。

　　戚老夫人吃惊地捂住嘴，在她心中，次孙女嫁的荣裕伯府已是响当当的大户，未曾想眼前小郎君的家世比次孙女婿的还要高。

　　戚文道赶紧替自家老母解围，“我家老夫人出身乡野，不识礼数，还请九郎勿见怪。”

　　郑子颂眼睛眯成月牙，语气随和，“老夫人秉性纯良朴实，难怪能教养出戚大人这般专注于为民谋福祉的忠良之士。”

　　“是、是，喔……不是，咱们还是快登船吧，有话上船再聊。”戚文道窘迫地抹了把汗。

　　郑子颂便没再多说，只简单答了个：“好。”

　　戚文道引他走在前头，路过戚家一众主仆跟前时，他察觉到戚老夫人身旁的小娘子正偷拿余光窥视自己。

　　小娘子梳着双丫髻，低垂着脑袋，任由微风吹拂散乱的发丝，连带着发髻中点缀的珍珠样式的珠花摇摇欲坠。她的脸型偏圆润饱满，不是京中女郎过分追求的千篇一律的尖细，清丽白腻的脸蛋更像是能掐出汁水的荔枝，瞧着颇为讨喜。

　　郑子颂一望而知，这便是戚文道养在云离县的小女儿。

　　鸣笛奏响，一行人井然有序地登船。

　　郑子颂入住甲字三号，戚家人则分别选了甲字十七、十八、十九。

　　戚扶光和阿妧的房间在甲字十九，位于第五层舱室后端。

　　一进船舱没了管束后，二人立马将娇娇女的形象抛诸脑后。

　　支起窗子，向外窥去，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戚扶光不由心生感慨，“在客船上看江与在陆地上看江感觉真不一样。”

　　阿妧笑问：“不都是同一条江河，有何不一样。”

　　“在陆地上，江河只局限于眼前大小，但置身于江船，视野则更加开阔，能望清广阔无垠的远方，还有两岸层层叠叠的翠峰，景致当真绝美。”

　　戚扶光眼底冒着兴奋的光，“可惜这窗子太小，咱们到甲板上去看。”

　　当她兴冲冲地推开门，发现门外赫然站定一个人。

　　“去哪？”戚文道背手站于门口。

　　“屋子太闷，我想去甲板上透透风。”

　　她牵起阿妧的手欲离开，不料戚文道正好堵住她们的去路，满脸正色，“先别去，你们俩都来祖母屋来，我有事要交代。”

　　戚扶光和阿妧面面相觑，又见戚文道甩给她们一个“跟上”的眼色，二人迟疑片刻，最后还是追随前去。

　　到了戚老夫人屋中，戚文道特意确认走廊外无人，将屋门紧紧扣上锁住，又命人放下窗子，使得屋子成为一个密闭的空间。

　　众人皆是摸不着头脑，戚老夫人最先跳起来，“怎么啦怎么啦，可是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戚文道摆手，“非也，是我有话同你们说。”

　　戚老夫人瞪了他一眼，“有话直说，非将屋子锁严实做什么，吓死老母了，还以为是水匪劫船了。”

　　戚文道摁她坐下，接着道：“接下来儿要说的事攸关全家性命，您千万认真听。”

　　“全家性命…”戚老夫人面露茫然，她沉默了一会儿，再抬头，见戚文道依旧是严肃地盯着她，才妥协似问道：“什么事这么严重，莫不是我刚刚不识礼数得罪了那什、什么侯。”

　　“不是。”戚文道嘱咐道：“昨日和刺史大人闲谈得知有位贵人与我们同乘一艘船，这位贵人的性子阴晴不定，最是难以捉摸，我怕你们碰见他未做足礼数，会惹得他不快。所以在客船到达禹京前，你们非必要不许出屋，更不许到处乱跑，都听明白了吗？”

　　戚扶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禹京来的贵人？”

　　戚文道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指着她道：“扶光你生性好动，但这几日要切记勿随意走动。”

　　“什么狗屁贵人，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得讲道理，难不成只因我们稍稍不懂些礼数，就要被……”最先跳脚的戚老夫人话未说完，戚文道急忙捂住她的嘴，死死堵住那张憋不出好话的大嗓门。

　　戚扶光脑海中闪过在刺史府的一幕，心里有了几分了然，“究竟是哪位贵人让阿爹如此忧心忡忡？”

　　戚文道摇摇头，终究还是不愿道出实情。

　　解释越多越复杂，本就是官场上的腌臜事，何必牵连家人呢。是他对不住一家子，原以为进京是享福，如此看来，怕是要让家人过得比从前还委屈了。

　　“你们莫要深究，这是我作为戚家之主的命令，不听劝者原路返回云离。”

　　见他如此果决，戚老夫人忿忿将鞋一踢，转身翻上榻，躬身背对众人道，“行了行了，你的话大家都听见了，说完就散了吧，都回屋待着吧，别再给戚家家主添麻烦。”

　　众人皆是不语，戚文道亦是难掩郁色，沉默地退出。

　　戚扶光盯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