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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初见刺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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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行的日子定在八月初六,这一天比戚扶光想象中要来得快。
戚宅门前停靠三辆马车,稍小的一辆里头坐着的是戚文道,稍大一点的是家中女眷的车子,剩下排在尾部的则用于安置行囊。
这会儿队伍还未启程,戚老夫人正拉着隔壁的张嫂子闲谈,“此番去往禹京不知何时能回云离,往后我家这宅院无人打理,还请好嫂嫂多费点心思。”
张嫂子一副热心肠,连忙回道:“你我之间相熟多年何必说这些客套话,年轻时我一眼便相中你是有福之人,如今你瞧瞧,都要跟儿子进京享福啦,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天大得很!”
戚老夫人乐得嘴角开花,又不好意思太张扬,连连捂嘴偷笑。
戚扶光安静站在人群之后,时不时能听见一些跑来凑热闹的邻里在背地里掰扯自家祖母的闲话。
“这戚家老婆子真真是命好,头一回婚嫁年纪轻轻成了寡妇,本以为会从此蹉跎一生,没想到意外捡了个落魄俏郎君,后来又和那郎君生了个能当大官的儿子。”
“可不是,不像我家汉子,成日里只知吃酒耍浑。”
“所以说呀,福气这玩意儿,有人命里天生不缺。”
戚扶光将闲言碎语尽收耳里,想必祖父年轻时应是一位惹得不少小娘子芳心暗许的貌美郎君。
“三娘子,时辰快到啦,快上马车。”阿妧朝她招手。
戚扶光小跑上前,利落地钻进马车。
随着车夫扬鞭策马,车轱辘缓缓转动,熟悉的街景在慢慢后退。
戚扶光趴在窗边,掀起一角帘子,偷瞄外头的景色。
等马车驶出云离县,她才不舍地放下帘子。
戚老夫人斜睨她一眼,笑问:“是舍不得离开云离?”
“这次离家,不知何时能再归故土。”
戚扶光心里还是有些惆怅的,更不知若有机会重回云离,云离会变成何等景致,旧时的玩伴是否还会记得她?
戚老夫人只当自己要进京享福了,心中的喜悦淹没了不舍。她轻点孙女的脑门,笑道:“咱们此后自是要在禹京长长久久地住下去,等你这小丫头到了都城,早被那里的新鲜事物迷得神魂颠倒,哪还会记得思乡之情。”
戚扶光心想从云离县到禹京路途遥远,还是闭目养神更关键,便不愿再费口舌,转而枕着阿妧的膝小憩一会儿。
要想从偏远荒凉的北地到禹朝的中心,需先走陆路到达宛州,接着在宛州换乘水路,坐公家的船在水上行驶近半月余才能到。
这前前后后的时间一齐算上,估计要二十日左右方可到达。
两日后,戚家老小到达宛州,在驿舍稍作整顿休息。
戚文道想在离开宛州前再拜访一次刺史府,这日他整理好衣冠准备出门,忽又被女儿叫住。
戚扶光欢快地跳到他面前,“阿爹要去哪?”
“哦,刺史大人有恩于戚家,正是因他的举荐阿爹才能去禹京,所以自是应当在离别前拜访问候,以尽这些年的同僚情谊。”
戚扶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可否能带上扶光,我也想去见见受宛州万民敬仰的刺史大人长何模样。”
戚文道思索了一番才道:“行吧,你进了刺史府后不可瞎晃悠,要待在阿爹身边,阿爹让你问好你再问,听明白了吗?”
“嗯嗯!”
父女二人来到刺史府,刺史府位于州衙之后,经门房通报,郑刺史遣小吏来领他们一路走到正厅。
戚扶光紧随父亲身后,他们穿过游廊,经过青石板小道,前方便是正厅,暗红的厅门向外敞开,小吏领他们入座,并告知他们郑刺史此时正在偏厅更衣,稍作休息大人一会儿就来。
正厅内摆放的桌案椅子全由榆木制成,从此处足以见得郑刺史确如传闻中所言的那般,是位勤政为民的好官。
这时有婢子前来奉茶,她微微抬头,也是在此时留意到主位桌案上的茶碗尚存着丝氤氲热气。
正值夏季,一碗茶水从滚烫到温热,至少需要一刻钟,再结合他们来时郑刺史在更衣,说明在一刻钟前,还有其他客人拜访过刺史府。
戚扶光思索到一半,被郑刺史的匆匆脚步声打断。
“下官拜见刺史大人。”
戚文道起身行礼,戚扶光见状也有模有样地现学行个礼。
郑刺史笑着虚扶起他,嘴上客套了几句,引他重新入座。
戚扶光再次坐下,悄悄用余光打量这位郑刺史。
这位大人在宛州任职有七八年之久,久经官场的磨砺,眉眼间已有了些许疲态,远远望去身形偏高瘦,倘若不是早知他的刺史身份,戚扶光觉得他更像是位儒雅夫子。
这会儿郑刺史注意到戚文道身旁的小娘子,便开口询问:“这位便是你家的小女吧,眉眼与你有几分相似。”
“正是,小女一直想见见刺史大人,所以临行前特带她来拜见。”
听戚文道这样讲,郑刺史捋长须的手一顿,继而朝戚扶光发问:“原是你想见我,如今瞧见了,可是瞧出什么名堂来?”
戚扶光认真端详郑刺史容貌片刻,然后回答:“刺史大人您长得比我阿爹要好看许多,年轻时定是位风流倜傥的俊逸才子。”
她说得格外真诚,再加上长着张青涩稚嫩的圆脸,更显活泼灵动。
郑刺史仰天长笑:“文道啊,你家小女真真有意思,不似你那般古板。”
他招来戚扶光询问:“可曾读过什么书,会哪些才艺?”
戚扶光回道:“读过《论衡》…开篇。”
戚文道僵着嘴角,打起圆场,“小女自小养于乡野,生性洒脱自由,不喜琴棋书画,倒似下官喜欢捣鼓些手艺活。”
“也好,女儿家自由洒脱不失为一种个性。”郑刺史弯起眉眼,又道:“我要同你阿爹谈些琐事,想来你听着也无趣,不如我让婢子带你去后院逛逛,好打发些时间。”
戚扶光知接下来的谈话内容她不便旁听,便欣然接受了提议。
待她走后,郑刺史彻底止住笑意,和戚文道谈道:“我年长你些许,这些年和你是同僚亦是好友,如今你要进京任职,有些事我还需同你细讲。”
戚文道立即坐直,内心突然紧张起来。
郑刺史娓娓道来:“当初我会举荐你入京除了你自身的才干外,更看重你是忠良之士。你性子耿直,没有太多私欲,去到工部能真正发挥你的能力,但你要记住,天子脚下是非多,切莫要保住本心,远离党派纷争,不要被虚无的利益遮蔽双眼。”
党争利益,戚文道从未想过有一日会接触到这些,他的心情颇为沉重,透过刺史的躯体,他仿佛能看见对方千疮百孔的内心。曾几何时,郑刺史也是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只是久经现实的打压,身上的棱角早被磨得一干二净。
“下官定当牢记于心,专注自身,做好分内之事。”
郑刺史欣慰地点点头,再道:“今日会与你说这般话,是因适才景桓王来过。”
“景桓王?”
戚文道在脑海里搜索此人,只依稀忆起点零星记录。
这位景桓王李侑是先帝第十三子,当今天子的叔叔,幼年时他被过继给一位宗室王爷为嗣子,从此无缘皇权。
景桓王十四岁时曾自请到边境参军抵御外敌,从一无名小卒一路厮杀拼搏至如今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朝堂上下无不震惊他的过往经历。
先帝在位时曾立过太子,但太子没能熬到继位,皇位顺其自然落在年幼的皇太孙也就是如今的天子身上。
天子年幼,身体孱弱,一年中有大半年在养病,故而朝政大权旁落到太皇太后和有军权的景桓王手中。
戚文道不解,“景桓王怎会在宛州?”
“他来宛州乘船走水路回京。”至于是真是假,郑刺史不愿多做猜测。
到了他的位置和年岁,只盼能安然无恙从刺史之位上退下安度晚年,至于名与利这等身外之物他早已看淡,更不想和大权臣染上关系。
“原来如此。”戚文道松了一口气,心想没为着其它事来就行。
然而他神经放松还没一会儿,又听见郑刺史说:“他方才来刺史府小坐了会儿,向我打听了些你的事。”
“啊?”戚文道指了指自己,“打听下官?”
郑刺史深深睨了他一眼,“六部向来不缺替补,你此番升迁太过顺畅,我曾怀疑是有人在暗中助力行事。”
戚文道后脊一凉,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他着实想不通,自己一介毫无根基的地方小官为何会招来景桓王的侧目。
“还记得我方才提醒你的那些话吗?”郑刺史再次提醒。
戚文道叩首,“下官谨记。”
“往后的路要你自己琢磨自己走,想想家中的老母和幼女,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心里明白。你明日启程,届时如遇见景桓王要多加小心,勿要与他有过多攀扯,别还未进京就惹出一堆污糟传闻。”
一直到离开刺史府,这句话仍死死印在戚文道的脑子久久不散。
戚扶光一眼瞧出父亲的不对劲,她问道:“刺史大人同阿爹讲了什么?”
戚文道勉强挤出一个笑,“都是些琐碎小事,你一小娘子打听这些做甚。”
琐碎小事?戚扶光明显不相信,什么琐碎小事能让阿爹面色苍白,坐立难安。这般忧心忡忡,定是在她离开时谈了些有关日后进京的事宜。
她阿爹心性纯良,在宛州做个小官还行,若到了禹京,和一群笑面虎共事,怕是一不留神就要被剥皮抽筋。
以后的日子,说不准还真不如在云离活得畅快。
戚文道走后,郑刺史静坐在厅内迟迟不离去。
他回想起与景桓王的谈话,只觉后背寒意阵阵。
这位驰骋疆场的儒将,温润随和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暴虐的心,只要稍稍不如他意,他便会撕咬你的脖颈,放干你的血。
郑刺史合上双目,脑海里先帝的残影与景桓王的身影慢慢重合。
果然,李侑的言行举止分外肖似弑父篡位的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