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傀儡》溯舞

3、第一章

　　灯会只举行到一半，天公不作美，淅沥沥下了几点雨，我便早早地回家了。跨进薛府的大门，几个新面孔的侍女就对我行了礼，很是周到。我点头承了，走近大厅，看见个粉团。
　　纵然在我薛府住了几日，我还是不能习惯家里多出这么个孩子。
　　“娘亲，你对爹爹家庭冷暴力。”
　　我傻了。

　　本郡主这个才三岁的小女儿，不仅天资聪慧，灵气十足，更重要的是，长得很讨人喜欢，这当然是因为像我，呵呵呵呵。最重要的是，她是前两天才冒出来的，我见着欢喜，才收了作女儿。
　　不过这么几天，她便熟悉了一声声地唤我“娘亲”。她亲爹满意无比，总是嘴角勾起，颔首摸摸她的头发，道一声：“雪儿乖”。

　　逝雪这丫头分外讨人欢喜，本郡主也很欢喜。
　　其实是因为她冬暖夏凉，抱着格外舒服。

　　“这句话谁教你说的？”我坐到她左边，心中暗叹着，不愧是本郡主的义女，活脱一个小时候的我，长大以后必定能成大器。
　　她正在玩一个小木人，不知道谁给做的，瞧着挺精致。眨巴眨巴眼睛，奶声奶气道：“爹爹说的。”
　　我的椅子狠狠歪了歪，他他他……这不是带坏小孩子么。“你爹爹还说什么没？”
　　“爹爹还说了，娘亲再这么对爹爹，爹爹就要将娘亲好好修理一番。”她继续专注于她的小木人，心不在焉道。
　　我头皮硬了硬，他母亲的一个还没被我娶进门上门女婿牛什么牛，惹急了我一刀阉了他都没人知道。
　　“嗯，你早些睡吧，小孩子家家的怎么到这么晚还不睡。”我把她从椅子上捞起来，差人烧桶热水进来给她洗洗。
　　新面孔的侍女很是麻利，一会儿功夫就抬了盆调好的温水进来。我仔细嗅了嗅，嗅到一股芙蕖清香。本来以为这水是水塘里头的打上来的，再一想，这根本不是芙蕖开的时令。叫我琢磨了半天，终于琢磨透了是那侍女身上的香气。
　　我有些沮丧。现下，连薛府的一个小丫鬟都已经散发着诱人香气了，再看看我这个薛府的正主，脸上没有脂粉，只有尘粉。活脱一个男人婆样。
　　我一边抱怨着天下好看女人都死光光，一边右手拿着巾帕左手按着萧逝雪的头给她抹脸。丫头手乱甩脚乱蹬，往我脸上乱挠，一边喊着“疼死我啦疼死我啦”。这场景弄得好像我在谋杀她。
　　果然照顾小孩跟照顾俘虏不一样……

　　丫头睡着以后，我跑到大厅去喝了三盅茶，耗时一个半时辰，我那上门女婿竟然还没回来。
　　我在大厅里踱来踱去，心里有些烦躁。虽然是个准上门女婿，但是这么成天夜不归宿，传出去我凰歌郡主的脸往哪儿放。街坊邻居们肯定会说，瞧瞧薛府那二丫头，熬到双十，终于有人要了，可怜见的，又是个花心大萝卜。
　　那么，我就不活了。

　　这丫头是我那上门女婿的亲生女儿。我爹常常扼腕道：“冤孽……冤孽呀。我们薛家的姑娘个个嫁不出去，好容易让夫人给老夫添了个漂亮的女儿，想着薛家的姑娘终是有人要了，却教她摊上这么个男孩子脾气。老夫费尽心思给她搭了个台子招亲，却怎的招来一个连女儿都那么大了的鳏夫！”
　　好在这鳏夫气质超脱，细细比来，我认识的纨绔里头，竟然没一个有他这般气质的。看着他皮相也算个百里挑一，品行又端正，爹爹还是准备收了这上门女婿的。

　　那日我有些烦躁，爹爹更烦躁，原因是我又把他相中的一个王姓公子给打进了医馆。
　　爹爹驰骋沙场数十载，脾性自然还是年轻人的容易暴躁，颐养天年了数载，也没能养回平淡心境。我同爹爹大打一场，最后以大哥成业因为有事求爹爹而加入爹爹派，把我制服了收场。
　　薛成业用膝盖抵在我的后颈，一手抓住我的手扣在我背后。我咬牙暗暗打算给他炒个黄豆炒巴豆吃吃。
　　爹爹怒火中烧，“关屋子里去关屋子里去！反锁上。正午送进浅水茶馆。老子要给女儿招亲！挡我者死！”
　　我唏嘘一阵，爹爹这是要上阵杀敌？唏嘘完了一想不对……招亲？
　　我一点儿也不想把我们薛家除了享受朝廷俸银以外的唯一财路给断了。若是招亲，真要有本事的人，跟我打起来，八成浅水茶馆是要被我们砸成废墟的。
　　薛成业这小子力气颇大，我挣扎半天只是徒劳，便抱着唯一的希望扭着身子对娘亲哭嚷道：“娘亲！您救救青青啊！青青、青青要被爹爹卖了哇！”
　　娘亲向来很宠我，我说一她就跟着说一好，我说二她就说一哪有二好。可这次终于让我见着娘亲身为丞相之女、征南将军夫人的魄力了。我伟大的娘亲说，“青青，娘亲会记着数钱的。”
　　数你个巨首鬼。

　　一顶软轿把我从浅水茶楼西门低调抬进，一路颠簸。若不是我此刻被点了穴，白绫绑着嘴巴，手脚又跟烤猪似的绑着，我一定跳下轿子把这几个轿夫收拾得娘都不认识。
　　成业把我扛进了后厅，一副“小妞你给我老实点”的表情替我解开了麻绳，“你来晚了，招亲都开始了。”
　　我扭过头，心中默默哀叹着，今日果然我的大好青春要断送在自家的茶楼了。我鄙夷地瞪他一眼，“我不在那儿，他们跟谁招亲去。”
　　成业向前厅努了努下巴，我看过去，差点把我从椅子上吓趴在地上——
　　亲娘啊。我还真的在那儿。没舞刀弄剑，没挥枪耍棍，儒儒雅雅地坐着，前后各加了一道屏风。透过屏风看过去，身姿绰约。
　　“诸位听好，小女出的上联是：风风雨雨，暖暖寒寒，处处寻寻觅觅。”
　　我顿时栽倒。

　　爹爹啊爹爹，你是要在天下苍生面前营造一个薛府二小姐薛青青、皇上钦赐的凰歌公主，是个温婉可人的才女的假象么？
　　我实在想不出我温婉可人是个什么样子。
　　“二妹，你流鼻血了。”成业好心提点，却缝着我心情不够好，赏了他一巴掌。顺便借他的衣袂擦了擦血迹。

　　“姑娘可听好，在下的下联是：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朝朝暮暮。”
　　一片叫好声。我再一次栽倒——那分明就是孙家的小混蛋！前几天还搜刮了我所有的零用钱去逛倌馆的孙小混蛋！你娘亲的何时改变性取向了？
　　我正要冲出去，被薛成业拦住：“为兄今日和你斗一斗剑术，如何？”
　　“何你个巨首鬼！”老娘要是真的嫁给孙家的小混蛋，我索性天天逛青楼以宽慰一下我独守空闺的心了。我倒了一杯茶来喝，压压惊……

　　一口茶将吞未吞，听见我爹爹中气十足的声音：“哈哈哈，孙贤侄真是好文采。这大厅之中，可还有不服之人？”
　　一口茶，我喷一般，吞一半，险些呛死。
　　我怎么给忘了，这孙家的小混蛋，向来是对对子的好手。
　　“有！有有有有有有有！”
　　我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焦急万分。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一连串的“有”，是本朝最风流倜傥、英俊多金、年少有为、一表人才、文采出众的凰歌郡主——我，吼的。
　　且还是带着一撮鼻血，文采出众的凰歌郡主，我。
　　……丢人。

　　爹爹和娘亲脸色瞬间变得跟我纯洁的心一般的白。厅下一片哗然。
　　我绕过那两道屏风时，顺便看了一眼里头那个绰约的“我”。只不过穿了我日常的衣饰，声音与我像了些罢了。那张脸，与我没一丝像的。
　　“啪”
　　厅下有个不轻的动静，我望去，见着一位穿着白缎金缕衣的高挑男子。金缕绣的图案是我看不懂的。修长玉指执着骨扇。唔……这真是一位身姿颀长，长发不束的……装嫩男？
　　看他形容明明早该弱冠。
　　同案而坐的，有一个小女孩，嫩得不得了。估摸着是他的千金。千金趴在案上啃一只蜜糖梨，口水流得我很想大喝一声“放肆”。
　　那千金抬头茫然地忘了我一眼，又低头专心致志啃梨。
　　不知怎的，被她这么一望，我一颗心竟然漏跳好几拍。若是告诉成业，成业一定会嫌恶地瞪我：“薛青青，没看出来你这厮有恋童癖。”
　　可这确确实实不是恋童癖。她望我的那一眼，让我就快要哭出来。

　　娘亲会说，这孩子，怎么又魔障了。

　　我甩甩头。见着那位颀长的、众人皆坐我独站、鹤立鸡群的装嫩男把我狠狠望着，像是见鬼似的。一串鼻血也能把您老吓成这样？我摸了一把脸上的鼻血，重复道：“我不服！”
　　孙混蛋愣了：“原来你在啊？”
　　原来你早就知道这里面那个不是我啊？我挂着鼻血，从容装出大家闺秀的笑容，对他说了我人生中第一个文绉绉的、四个字的：“你大爷的。”
　　爹爹捂着额头，估计他已经对我绝望了，我十分满意。他甩甩没撑着额头的右手，“你有什么不服的？有话快说有……腹中之气，快放。”
　　皇天后土！不是老娘太不秀气！这是承老狐狸我爹的！
　　“我出一个上联，你们要是对得出下联，我再考虑嫁。”我搜肠刮肚半天，蓦地蹦出一个小时候成业耍着我玩的对子，灵光顿现，“一国之君。”成业，我谢你，以后我再不一顿饭只给你做一道黄豆炒巴豆了，改做扁豆炒黄豆了，你可以选择性地吃。
　　大家都露出了然的表情，纷纷答出。
　　“下联是四海之王。”你母亲的怎么不四海之盗？
　　“一郡之主！”我呸你个一郡之主，你还一纨之绔呢。
　　“绝色美人……”你放肆！
　　我比出食指摇了摇，“你们说得都不对。”看看一脸复杂神色的装嫩男，“你呢？”
　　装嫩男的眉头纠在一起，眉心三道重重的纹。我突然想到，我问他干嘛？又不是在玩游戏，我最好他们都答不上来。
　　搁在那些纨绔们身上，在说出自己惊世绝对之时，必定要将随身携带的扇子啪啦打开，且是满脸惬意和欠揍。
　　装嫩男竟然没有啪啦打开他的扇子，只一骨修长折扇在他手心轻轻敲击。他稍稍舒展了眉头，嘴角微微透着一丝笑意，“九天之龙。”
　　我再抹了一把鼻血，开怀道：“错啦！”
　　“是么，那你告诉我，正确的是什么？”像是戏子在对戏词，装嫩男说这句话的时候，总觉得……他是照着以前说过的话脱口而出的。
　　我将那在腹中酝酿好久的词语说出口，却是和他一起，“一丘之貉。”
　　我愣了，爹娘唏嘘了，厅下人晕倒了，只有装嫩男一个人乐得开怀。

　　“青青，是你输了。你，归我。”
　　装嫩男从一片晕倒的纨绔们从容走出，把我按进他怀里。鼻尖萦绕着一股幽幽清香，说不出是什么植物的香气。有些熟悉。
　　熟悉感从何而来……好吧，我又魔障了。
　　“我、我哪有输。”我连忙推开他，他没继续抱着我。我干瞪他，明明是我的对得比较准确。
　　“那好，再过一个月是冬月十六，皇帝的寿辰。依薛姑娘所言，还是一丘之貉对得工整。我便将这副对子赠与皇帝作寿礼，就说是凰歌郡主的一片心意……”
　　“啊？什么一丘之貉？我说的是九天之龙啊！”我打断他，内心在默默地滴血。
　　装嫩男满意地点点头，招过那个一脸口水的小姑娘，“叫娘亲。”
　　“娘亲。”小姑娘特别矮，摇摇晃晃走过来，端正行了礼，我就见着一头黄不啦叽的毛。小姑娘仰脸对装嫩男奶声奶气道：“爹爹，方才那位叔叔对的‘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鼻血冒了个泡，“啵”地爆开。我咬牙切齿对她笑，“小姑娘，你很聪明。”
　　小姑娘没理我。

　　于是，在爹爹的高度评价下，装嫩男就义正言顺、义不容辞地成为了我未娶进门的上门女婿。在爹爹“小俩口要培养感情”的提议下，更加义正言顺、更加义不容辞地住进薛府。
　　我至今没能明白，这世事怎么就这么无常呢，前几天还在跟纨绔们喝酒划拳顺带调戏良家妇女，这这这、这就要嫁人了？
　　本来我打算随便给他挑几根刺打发出门算了，可暗中跟踪仔细观察好几天，没找到任何可以挑的刺。我觉得有点失败。
　　此人身份也很神秘，我跟踪了几天，竟然从来没有见过他跟别人打过招呼。只要是住在这城里的，上街就必然要碰上点熟人，再大家闺秀也总要认识点什么卖鸡蛋的赵阿婆或者是卖烧饼的钱大伯之类的。就算再不济，阿三阿四阿猫阿狗他也该认识一点的。
　　结果以上列举的，此人统统不认识。
　　此人来到府中以后，我薛府的下人就猛然多了好几个。经调查，不是薛家人聘的……
　　此人钱多。

　　我也挺想问问他他到底是什么人，可惜每次问都会被不知不觉地搪塞过去。
　　他就告诉我，他单名一个潇。二十二岁时妻子死于恶疾，留下孱弱多病的女儿一个。三年来不断寻求名医，寻到帝都来，适逢皇帝寿辰，与皇室人沾些亲带些故，便绕路去给皇帝送点贺礼。
　　可怜见他住进薛府一穷二白，连行礼都没有，更谈不上贺礼了。
　　这小人。

　　今日好容易让我揪住他的小辫子，我决定发挥我折腾人时候的绝技——小题大做。
　　我不信今天他还不招。他若是不招，我就将他送进倌馆。
　　然后女扮男装去调戏他。

作者有话说

　　对子是网上找的……小女无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