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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楔子(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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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那月鬼花的花海离我越近,身周的凉意便越甚。
别了,潇。
“我说过,待你要回头,我便站在你身后。”
眼前的这张脸,再熟悉不过。在这令我不愿回首的十六年中,我如何能将他忘了。我怎么……便将他忘了。
他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带着一贯的温柔,问我,“要回来么,小六。”
我回答了他无数次,不要。
那个人他待我不好,唯一待我好的人,却被我狠心遗忘。
千千万万年,我一直在追寻那个背影,希望他能回头来,温柔地牵过我的手,走过永无终止的生命。可那个背影,永远只是一个背影。我看不见他的脸,更看不见他的心。
我累了,所以对不起,一直伸着的手也该歇一歇,在那个望着我背影的人还在凝视我的时候,转身握住他的手。
我贴着他的脸颊,只能看见以飞速上升的陋云殿作背景,他翻飞的黑发。他抱着我,像要将我融入他的身躯,声音喑哑:“小影,欢迎回来。”
眼前一派朦胧,我听见自己呜咽的声音:“离,我不要他了……我再也不要他了。”
他从来不会懂得,千万年孤身一人等待一个永远不会转过身来的背影,是一种怎样的凄寂。
他也从来不会懂得,抛弃一个人是多么的轻松,被一个人抛弃是多么的无助。
我再也不会要他了。
(四 )
三公主珞缨从五百零一层的陋云殿跳下。次日,这件事情便传得无人不知。
而大家只道三公主不愿背弃神界嫁入人族帝室,真正体现了“贞烈”二字。而也有不少政治学者认为,三公主这般一跳,将原先的政局尽数毁坏,本应和睦的两族即将再度开战,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毁了太平盛世,实属不明智的行为。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人界军队却偃旗息鼓,一副即将撤兵的形容。人界将领甚至执意将三公主的尸首安置在棺椁之中,运回人界,以太子妃的名义葬入王陵。神帝没有说什么,只是太子妃出殡那几日,关门在自己寝殿之中静坐,期间谁也不见。
神界的子民们自然认为神帝是逃避舆论,却诚然不知道,那几日神帝将自己关在寝殿内,重重醉了一回酒。
第四日酒醒,放一踏出寝殿殿门,迎面便受了长嫂紫潼一剑。神帝酒意未退尽,靠在门框上,嘴角是一副痴迷的笑意:“如今,竟连你也能轻易地刺杀孤。若是阿缨在,她定然会将你的首级取下。”眸光化作了一潭春水,悠悠转转凝视着院落中一座假山。
平日无事,珞缨便是光着脚坐在假石之上,衣裙上缨络翻飞,美得不似属于这个世界,却偶尔抱着一个地瓜糖葫芦之流,啃得津津有味,又一派的稚气未脱。
那一日阳光暖软,他偶尔闲来无事,便就着这一场景作了一幅画,画中的女孩腰畔陪着一把只在传说中出现的光剑,执着地将地瓜啃得干净,嘴角还挂着地瓜残屑。
他觉得那一日这样美好,却不知道每一日,她都这般坐在假石之上,默默地守护着喧嚣红尘之中这个小小院落的宁静。
胸口的短剑带着飞溅的血珠抽离他的心脏,鲜血汩汩而出。紫潼冷笑着对他说:“正是因为她不在了,我才能轻易地杀了你。若不是她这般深爱着你,我这般想保护好阿缨这个孩子,你认为你能活到现在?现在她不在了,很好,我终于能为我的夫君报仇了。”
话毕又向他的心脏狠狠刺了一剑。拔剑,身退,人去。
白衣沾满酒污,曾经风光无限君临天下的年轻帝王,倒在院落中的草地上,血渗入土。
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大腹便便,担心他数日米粒未进会拖垮了身子。昔阳挎着餐篮来得正好,见着他这般落魄模样,惊呼了一声,餐篮落在地上。她急急上前摇晃他:“潇,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马上去唤医师!”
她踉跄往回跑,脚下一个不稳,摔在地上,登时传来一阵哭喊,“潇……潇,我、我疼……孩子……”
那孩子来得不及时。
可他什么也没听到。身周日光融融,他却只感觉到了无尽的寒意。一如当日,四周鸟鸣欢快。恍惚间,他见着那个衣带翻飞的少女坐在假石之上,抱着地瓜啃得专情,一如往日。暖黄日光下,她笑靥如花,将啃了一半的地瓜递过来,“你在做什么?要吃么?”
(六 )
那一日,帝后难产三日,第四日临晨诞下一个男婴,哭声响亮,长得颇好,一双眸子承了父亲的深邃,帝后昔阳为小皇子取名倾城。
而小皇子诞生那一日,神帝溟神潇正躺在自己的寝殿中,陋云殿中所有的医师跪在神帝床前。紫潼那一剑对于他来说,委实是个小伤。神帝早已醒转多时,却躺在那一张足以容下数十人的锦床上,仰视着床顶幔帐上绣的月鬼花。
跪成方阵的医师气势虽足,却终究无人敢开口,求这位狠心的帝王去看一看他身处生死边界的妻儿。
神界年轻的帝王在床上颓然了半个月,一直秘密由女官容韶抚养的小公主却突发高烧不退,眼见连神农氏后裔紫潼也没有办法。神帝匆匆赶到的时候,女婴的眼神已经涣散,软软地趴在鹅绒小榻上,不哭不闹。
他向来城府深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一次却黑着脸发出了死命令:若是神界之内没有人能将她治好,那神界之内所有的医师都将被放逐出神界。
她走了,只留下这个孩子,他如何能让这个孩子再有什么不测。
好在,珞缨在自毁前便将一切都安排好。她知道这个孩子先天不足,必然会有大灾大病,查阅了记载上古禁术的书籍,也知道能救这个孩子的,只有身为傀儡人且为母体的她。自己只有死路一条,只能为她留下一瓶自己的血。
潇抱这个孩子的时候,一个锦袋滑了出来,锦袋里是一只琉璃的瓶子,瓶子里头乘着银色的龙血。附信中不熟练的字歪歪爬爬写了几句话,仔细交代,用她的血和他的血融合给孩子喂下,便可救这个孩子一命。然而这封信不是写给他看的,是写给容韶看的。
她交代容韶,若偷不到神帝的血,便将这个孩子同她一起葬了,她对不起这个孩子。
那一句话,将他伤得很深。他将那张信纸握得支离破散,黑眸闭了闭,看不出是如何表情。衣袂一拂,左腕上顿时出现一道笔直的伤口,金色的血汩汩而出。
(七 )
珞缨留下的信中,她说她为这个孩子起的名,以后这个孩子便唤作逝雪,消逝之雪。这是她对他的爱。
逝雪快要满三岁,长得同珞缨极像,一样的闲适寡言,一坐便能坐上半日,比珞缨更加爱啃地瓜糖葫芦之流。不过显然比珞缨更加机灵些,爱摇头晃脑着背打油诗,只是不大跟别人说话,有些孤僻。
神帝无事之时便去逗一逗这个才三岁已能背下数百首打油诗却背不下一句雅致诗句的女儿,她头发细软如丝絮,和珞缨一般得如同一个山间精灵,阳光下澄澈地透明。
一日,潇正替逝雪推秋千,小丫头乐得咯咯笑,神后抱着小皇子倾城走来,倾城扁着嘴将哭未哭,“父王从不陪倾城玩,倾城不喜欢父王。”
潇斜眼看了倾城一眼,视线顺势划过昔阳的脸,她神色紧了紧,可他的视线只是划过她的脸停在了眼前秋千上逝雪的笑靥,并没有注意她。他对逝雪笑了笑:“抓紧没有,我要推了。”
逝雪一双握着绳索的小拳头握得更紧:“抓紧了!”
他手上施力,秋千便划着弧线荡了出去,女孩子咯咯笑得欢快。
珞缨小的时候,他也这么逗她玩。那个时候,他们是轮流来推。她十岁,他年长她六岁,早已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她推起来颇为不易。可他就是爱看她满脸纠结的样子,他回过头问她,累么,要不要换我来推,她的头摇得像波浪鼓,“不要小瞧人,我力气很大的。”
在她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不将她当做一个孩子来宠爱,当他回过头来想要将她当做宝贝一般捧在手心的时候,她已经从五百零一层的陋云殿上纵身跳下,再也回不来。
他的恍然出神让昔阳顿时崩溃。她一直自欺欺人,可谁也不能否认,三年来,他从未对那个已故之人忘情。
那个女子,长得浓丽的眉眼,听说,是因为常年被杀气、血气、戾气侵蚀才会有这样一幅浓丽的眉眼。她常常去构想这个女子原先的模样,应该是清清淡淡的小姑娘吧。可即便是个清淡的小姑娘,长得那副模样,也该是极其漂亮的。
起初,她一直觉得,这个女子长得这么美丽,胜过她二十年来见过的每一个女子,所以这个高高王座上接受别人仰视的帝王才会对这个女子如此倾心。
她第一眼便爱上了这个霸气的年轻君王,可这个年轻君王,却在不动声色地爱着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刚嫁到陋云殿的时候,她想,他不过是爱上那个女子的容貌,待日子久些,他便该看到她的好,便该忘掉那个冷情的女子,那个茫然的孩子。
可到头来,那个茫然的孩子,却是她。
三年来,她不断地打听那个毅然决然跳下陋云殿的女子生平的事迹,她的喜好,她的举动。他忘不掉她,她便要去代替她。能让他爱上她,哪怕是当做别人的影子,也是好的。
然而,她再如何模仿,他却连看也不会看一眼。她看到他书房里的那幅画,便穿上珞缨的裙子,坐在那座假石上,他却只是淡淡一瞥:“珞缨便是珞缨,我爱的只是她。你应该明白,你当初只是无辜被卷入这场政斗,我想我对你们母子的照顾也足够,你不要再奢望其它。”
不论是凯旋而归抱着一身伤口躲在屋子里,还是对他哭闹撒娇,也不论是人族出身,还是神界公主,他爱的永远只是一个人。她爱他爱得如何惊天地泣鬼神,他都永远不会关心。她想,他真是自私。可是爱情当道,谁又不是自私的呢。
若是她不自私,当初便不该将他放出的密信交给天枢院。
也许那样,珞缨便不会自毁。
可她终究是自私,她不愿将自己所爱之人双手奉上。
她一把制住滑翔的秋千,拦在他面前:“你要如何才能忘记她?她已经死了你明白么?三年前珞缨的尸体被葬入……”
“我知道。”潇淡淡打断她,“你说你爱我。”
她疑惑点头。
“那若是我死了,你愿意承认我已经死了么?”他仍然淡淡的。她怔住,若是他死了,自己也定然不会承认。这样强大的人,怎么会死呢。在自己心中,这个高高在上万人仰视的人,是不败的。即便是三年前那场政斗,他也是最后的赢家。
他摸了摸她怀中倾城的脑袋,“父王若是得了闲,便带你去踏青。”
他说得如同一位慈父,可昔阳明白,这是他对他们母子最大的仁慈。他对她和倾城,只有责任,对逝雪,才是父亲对女儿的关怀。
因为他只承认他和他爱的女子的孩子。
(八 )
他答应带倾城去踏青,便绝不会食言。
她一直希望他多陪陪他们的儿子,可这一次,却让她后悔一生。
路过一个名为浅水的茶馆,飘出来一阵桂花糖的香味,逝雪向来是个馋虫,闻着这味道便闹着要吃东西。那个茶馆里头正在给一个顶着“凰歌”封号名为薛青青的郡主招亲,这是人界比较独特的选婿方式,想来这次来也是游玩,他们便坐着看看热闹。
在座的以青年男子居多,且都是对对联的好手。屏风后头的女子身影绰约窈窕,显然是个韶龄妙人。
潇怔怔凝视那个绰约的身姿,逝雪滴溜溜转的眼睛瞧见了自家爹爹的异常,惊恐不安地推推他。他回过神来,揉了揉她的头,“没事,以为瞧见了你娘亲。”
她心里无奈又好笑,觉得这真是无稽之谈。可那个本该死去三年的女子,挂着两串鼻血风风火火地从内堂冲出来,应着那句有没有不服气的,一叠声地喊“有”。
席地而坐的潇瞬间站了起来,带翻了一张矮案。
她心想,完了。
他看着她的眸子,仿佛万千星辰都落了进去。他这是哭了。
可那眼泪终于忍了回去,他从容对出了她给的上联,多年从政玩弄权术得来的经验让他不费吹灰之力让她小小的诡计宣告破产。
她不记得他。或许,这个女子更本不是珞缨,只是长得像而已。可他已经认定了。
他从容笑道,“青青,是你输了。你,归我。”
他招手让逝雪走过去,教她唤了一声“娘亲”。那一声娘亲,这个孩子学会得太晚。可终是教她学会了。那一刻,她见着他们一家人终于团聚,没有王位,只是普通的一家人。
逝雪乐呵呵地问他,“爹爹,方才那位叔叔对的‘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