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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一) ...

  •   (一 )

      在这五百零一层的陋云神殿之上,是闻不到从雁归海彼岸飘来的血腥味的。
      可我知道,在雁归海的那一端,他正在屠戮我的族人。
      神界的子民说,他是唯一能恢复神界安宁的人,是神界入史以来唯一可以与第一帝王烜涘并名的帝王。
      可于我,他是我的宿主,我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

      而对于他呢?
      我不过是一个为他而生为他而死的可悲傀儡人罢了。

      陋云神殿下,月鬼花的花海含苞待放一年,不过为了绽放的那一天。

      昔阳依然来找我聊天。
      她是好人家的女儿,他明媒正娶进帝室的女孩,单纯的紧。
      从来没听她说过什么夹枪带棒的话。她就像一只误入狼群的小鹿,只是聪明地在狼群中发现了一只不吃羊的狼。而我便是那只不吃羊的狼。
      夫君不在身边,能日日找个人聊天,也是好的。她必然是这么想的,所以日日提着些进贡的水果来找我聊天。顺便交流一下做娘亲的经验。
      她那肚子,不过比我的迟了两个月。

      我从来没恨过他,也没恨过昔阳,也不恨自己。我在恨什么,我不知道。
      天枢院送了五百幅闺秀的丹青,他看了四百八十九幅。第四百八十九幅,他眼睛一亮,指着画卷上的清秀女子,道:“她罢。”
      我站在一边,替他研墨的手,顿了顿。他斜了我一眼,“怎么了?”我没回答,继续研墨。
      在水榭上遇到她,不是偶遇,是特意在等她。
      穿着鹅黄长裙的小女孩,被一堆仆人簇拥着,战战兢兢往陋云殿走。看上去,比他小了几岁。
      她才是他的妻。好人家里长大的女儿。
      声如黄莺,面似桃花。她怯怯问我,“姑娘可是三公主珞缨?”
      我点头,“正是。”彼时脸上还缠着几层纱布,她也没有被吓着。五百零一层之上,他站在窗边,正在往这边看。我是他的傀儡人,不用幻术也能感受得到他的目光。
      我跳下水榭的围栏,隔着五百零一层的陋云神殿,在他的注视下,抱了抱他的未婚妻。
      我说:“做他的妻子,照顾好他。”
      水榭栏杆上的水晶,哗啦全碎了。这是九岁以来,我第一次没有控制好龙血的力量。
      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我松开她,她便脚下不稳倒在了地上。我往水中照了照,果然是露出了银眸。
      不知今天这么不淡然是为哪般。我闭了闭眼,恢复了常人的眸子,转头与她道,“莫怕,我只是先天带来些顽疾,发作时容貌便有些异常罢了。我不伤害你。”
      也许正是这句话,她便将我当做这陋云殿中唯一一个可以亲近的人。

      可她忘记了,狼毕竟是狼,即便它不吃羊,也只是没有这个心而已,并不是不能吃。

      傍晚,我送走昔阳。她用一篮子平安果问我换了几颗月鬼珠,说是要给孩子镶在长命锁上。
      她不知道,我同她换的那几颗月鬼珠,纵然小,却也是一颗便能换上十里锦缎的价钱。大概是她不大知晓物价,那几颗月鬼珠我放着也是放着,看着无聊,便送给她。她的孩子,才是帝室承认的继承人。
      晚饭没什么胃口吃,我便早早睡了。躺在床上,我抚抚腹中的孩子,想着生下它以后,要将它安置在什么地方。帝都是留不住的。
      我想到了我的家人。

      我很想再看看他们。

      看过了无数遍,我还是想再看看我的亲生父母,看看原本属于我的生活。
      出生的时候,我不过是人族的一个普通女孩,有爹爹有娘亲,还有一个哥哥。用幻力可以模糊看见他们的脸。
      爹爹说:“成业过来看,你妹妹长得像我,还是像你娘亲?”
      一张大大的脸凑到我面前,却仍然看不清。他把手指戳到我脸上,这是我哥哥。他笑着说:“爹爹,妹妹长得真可爱,眼睛真大呢。呀!妹妹笑了!爹爹快看……”
      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远处婉转传来,“你们快些将她抱进来,外头风大,莫凉着了她。”
      所有关于人界的记忆,便就此打住。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觉得戳在我脸上的那只胖乎乎的手指很暖。
      那一日,爹爹没能将我抱进屋内。一只大雕清啸一声,将我带上了这五百零一层的陋云殿。

      “唔……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同样是一张模糊的脸,外头没有什么光亮。我现在知道他身后那只很高很长的动物,叫做龙。
      可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被眼前这个看不清脸的人扔进他面前的银色水潭,会有什么结果。
      这银色的水潭并不会溺死我,我眼前的世界却渐渐地清晰起来,我看见自己小小的身体里筋脉散着银光浮在皮肤上。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六年,我却越来越怕这段被做成傀儡人的回忆。
      可那个时候,我只是安心地睡了,没有挣扎。身体的剧痛不能用任何言语形容,往后我在战场上受的任何的伤,都没有这样筋脉寸寸断裂的痛楚。我只是安静地睡了,没有哭也没有闹。没有人听。
      起初我会听听自己的心跳,可惜没过多久,心跳声就消失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却也能隐约明白,我跟这个活着的世界有多么遥远。
      那个将我做成傀儡人的人,不知在多少日以后将我从银色的龙血中捞起。我看得清楚,那个人,我恨透了他。
      而之后赶到的那个人,我也看得清楚。他一剑洞穿了抱着我的人,剑光擦着我而过。这个救下我的人,是我后来的养父,当时神界的帝王。

      我做了八年的神界三公主,直到那个真正应该被所有臣民尊称一声“三少主”的人出现。
      爹爹第一次带我上了战场。我自作多情地以为是爹爹对我的认可,激动地挥着一把小铁剑,却不知晓,是爹爹打的如意算盘。他要用我换回他的亲儿子。
      那个本该跟我同龄的人,却因为我在龙血潭里泡了六年而年长了我六岁。
      沙场上的漫天血火,一位脸颊擦满了硝烟的叔叔对爹爹跪了跪,把身侧一位穿着干净,没有染上血迹的少年推给了爹爹。
      爹爹低着头对我道:“阿缨,从此,你便跟着这位叔叔。”
      我手足无措,直到那位叔叔牵着我离开,我才回头盯着已经牵着那个小哥哥转身离开的爹爹。我瞬间明白了,一直被我淡忘的八年前瞬间在脑中浮现。我没有哭,挣开了牵着我的那只手,对爹爹喊了一句,“爹爹,若是你不要阿缨,八年前便万万不该救了阿缨,现在也不要让阿缨走。爹爹可记着娘亲说过,阿缨死在八年前,玩了八年便要向杀死她的索命?”
      我见着爹爹血溅成梅的白衣一颤,他侧头道:“不过是你娘亲开的玩笑罢了。”说完便走了。
      他没回来找我,直到牵着我的叔叔中了一支暗箭。我蹲在那个叔叔身边,那一箭射得真好,穿透了眉心,一分不差。我知道必然有人也瞄准了我的眉心,躲也躲不掉的。
      八年前我便死了,不怕再死一遍。

      可那支箭带着劲风射向我的时候,一道光从我面前划过,打偏了那支箭。他背着我站着,看不见他的脸。我知道,他便是方才那个换走我的少年,我的宿主,爹爹的亲生子。
      他一手捏诀,漂亮的一个术,将远处的弓手利落解决。
      他转头,一张漂亮的脸,勾起一个凉凉的笑,薄唇轻轻启合:“听人说……天下没有几个人拥有傀儡娃娃。这般贵重的东西,怎么要我丢掉呢?”
      我已经八岁,他却很轻松将我抱起来,让我坐在他的手臂上。他笑着说:“真是漂亮的傀儡娃娃。以后你只能听我的话,不许听别人的话,也不许背叛我。因为我是你的宿主,你是我的。”
      这个漂亮的少年用鼻尖抵着我的鼻尖,呼吸打在我唇上,很炽热。他是活着的。

      我一直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对于我,是特殊的。我因为这个人而死,因为这个人存在而存在。傀儡人与宿主连着的那条引线八年来日日夜夜地告诉我,这个人活着。
      可是我死了。

      他说:“我叫做溟神潇。”
      姓溟神。这曾经是我的姓氏。
      姓氏成了别人的姓氏,爹爹成了别人的爹爹。可我不在乎,生命都给了他,他是我的宿主,我特别的人。

      (二 )

      日子没什么改变的,除了爹爹不再将我抱在腿上逗我,潇让所有人依然唤我三公主,只是所有人的眼神都不太一样,偶尔暗地里七嘴八舌说说我长短。饭照样吃,龙血的毒每日照样受。
      只是那个对我特别的人,就在我身边。十四岁以前,夏天的时候,他会让我睡到他的房间,他说抱着我睡很凉快。
      死人,的确凉快。冬天我便睡回自己的寝殿。
      他只记着夏天自己会热,不惦记我冬天会冷。但他偶尔会来看看我,责怪我不知道盖被子。他不知道,被窝会暖和,是因为有身体烘热。我本来便是没有体温的尸体,盖了被子也不会暖和。

      去年开始,他便不再要我搬去他寝殿。他说,阿缨,你长成大姑娘了,我不能再抱着你睡。
      我想,长大做什么呢,不长大,有多好,他可以抱着我睡,我可以看着他的脸一整夜。
      他长得越发英俊,我却不能再整夜研究他的眉眼,偷偷亲一亲他好看的唇,更不能悄悄挪进他怀里,分享他的温暖。

      他不再抱着我入睡的第一个夏天,我在比落底尔的战场上度过。
      敌人,是入侵神界的我的族人。他们传说神界是一个桃花盛开,没有无奈的地方,一心想要搬进神界。
      可这天下,有哪个地方是没有无奈的呢?
      站在这里,将血喂给每一个垂危的将士,再统领他们去杀我的族人,这莫不是我的无奈?

      这场战争持续了整整一年。十五岁那年,潇让紫潼毁了我一张脸,挑了我的脚筋,送进人军军营。
      药水泼在我的脸上的时候,痛得我两只手狠狠撕裂了床边的幔帐。第二天我看见镜子里,那张脸,做得真像被火烧了一番,辨不清五官。
      容姨一直说我长得漂亮,没哪个人不喜欢漂亮的女孩。现在我不漂亮了,一双腿废了,真不知道别人还有什么理由来喜欢我。
      故意昏倒在人军军营的时候,我知道,是时候了。

      我替人军破了神界军队的防线,拿下了我从九岁便一直苦苦攻克的整块珠落岛。
      潇很满意。我对他的满意,也很满意。
      那之后,我泄密给人军,很快神界军队便无力抵挡,战线直接推到了神界最繁荣的金缕城。
      我背叛了他。
      脸上的伤再容易治好不过,可我知道,他从头至尾,便只有初见时的一句话:“以后你只能听我的话,不许听别人的话,不许背叛我。因为我是你的宿主,你是我的。”
      便是神军再次击退人军时,他站在我面前,还是这句话,你是我的,你不许背叛我。因为我是你的宿主。
      我决定离开这个禁锢了我十五年的陋云殿。可是我的决定,在他的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潇动动眉头,又亲手挑断了我的手筋,把我丢给一个人,冷冷道:“把她带回陋云殿,若是出了什么岔,提头来见。”
      我带领的那支人族军队,他一声令下,瞬间化作一汪血海。他站在高台上,挑着眉对倒在地上的我道:“你若是想要毁了我,也要先掂掂自己的分量。不过珞缨,我确实是小看了你。欺骗我的代价,我要你一辈子都记着。”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我恨他。
      比落底尔的庆功宴,比往日的任意一场战争的庆功宴都要隆重。紫潼说我脸上纱布刚揭下来,不能碰见污浊的空气,便没有让我参加这场庆功宴。我躺在榻上,听着外头的喧嚣渐渐睡着。

      半夜,潇带着一身酒气踢开寝殿的殿门。紫潼没说什么,退了出去。
      我把脸转向里床。他一把扳过我的脸,眸光阴冷可怖。
      “怎么,珞缨,你是不是看着我们在这里庆祝你族人的死亡,心中特别不好受?”他挑起一侧的嘴角,“那我便告诉你,接下来还会有更加让你兴奋的——接下来一年,我关上人界与神界想通的隧道,将你那些族人,一个也不留地好好照顾一番。
      “怎么样,够让你兴奋的——”
      “啪”,我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至今我也在后悔打他的这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出去之后,他狠狠还了我一巴掌。我的脸刚拆了纱布,新换上去的皮肤重新裂开。我倒在散开的纱布上,心中只想着,完了,这一生,都完了。
      可我从一开始,便没祈求过什么人生。
      他俯身撑在我身上,声音嘶哑,“珞缨,我便让你知道,什么叫做‘你是我的’。”

      那天之后,我生了一场病。昏迷了一个多月。醒来的时候,紫潼说,帝君去了远处办事。
      我才十六岁,腹中便留下了他的孩子。

      我日日抱着鼓起的肚子,站在窗边看着五百零一层下的氤氲血雾,既希望他快些回来,又希望他永不回来。

      (三 )

      那一句话他说得决绝。“待你身子好一些,我为你和仪殇举行婚典。”

      我躺在床上,一床的血污。他仔细检查着刚弄干净的孩子,紫潼说,是个女孩,长得跟我很像,跟潇也很像。
      折腾了一个晚上,我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只仰头看着幔帐上绣着的一朵月鬼花,提不起气地问他,“潇,你常说我没有心。但谁有心谁没心,你自己摸摸看自己的,再说话。”
      他的视线从孩子脸上移开,眄了我一眼,又去看那个小小的孩子,“你胆敢说自己有心。世界上再没谁比你更无情。”
      “对,死人是没有感情的。”我笑着对他说,“带着你的孩子,滚。”

      那之后,他便没再来看我。
      期间他让紫潼硬灌了我蛊虫。现实里过的那些日子,三天,或者五天,或者十天,我只简短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看不清脸的人问我:“要离开这里么?”
      这个梦我做了十六年。他一直问我这样一句话,我回答的也是一句话,“不要。”我只觉得奇怪,离开做什么呢。
      可是这次,我回答的很干脆,“要。”留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一直爱着一个幻影。可如今,我还留在这儿做什么呢?连幻影都没有了。
      醒来的时候,我正一身嫁纱,站在陋云殿五百层的大殿上。面前,是我熟悉的人。卧底的那一年里,这个人,对我很照顾。
      人族的王储,仪殇。
      他最终还是将我当做一个没有用的傀儡,实现了最后的利用价值。

      我问仪殇:“是不是我嫁给你以后,你便从神界退兵。”
      他皱了皱眉头,片刻之后,点头。

      我同他完成了那一场婚典。潇作为东道主,坐在大殿上方他一贯的王座上。
      我扬头问他,“潇,人起码要有一个选择,是为了自己,对么?”
      一个问题,问起了满殿宾客的细碎讨论。潇俯视着我的眼神又是迷惑又是惊讶。哦,对了,他还给我喂过蛊虫。他是在惊讶我恢复神识了,迷惑我怎么会恢复神识。我也不知道。
      紫潼尖叫了一声,连忙掠到我身边,拦在我和那扇落地的窗户之间。
      可我却丝毫不受阻拦地从她的身体里边穿过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连忙再伸手来抓我,仍旧是抓个空。
      听说,傀儡人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从五百层跳下去,我只是有些遗憾,我十月怀胎生的孩子,我只来得及抱了一下。即便以后懂得用幻术回忆,却因了孩子的眼睛还未长成,她也注定没有办法看清自己娘亲的脸。就跟我一样。
      跳下去的时候,我才看见,今天是一年一日月鬼花开的日子。也是月鬼花败的日子。
      这个孩子,我还留给她一颗月鬼珠,用了全部的灵力,种下了上古的秘术。谁也伤不了她。
      我很爱很爱这个孩子,也很爱很爱把她送给我的她的父亲。只是再没机会亲口告诉她。
      若是她以后会恨我,便去恨罢。我看不到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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