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杀：云山诀》简南枝

4、第一章 暮风遮（2）

　　（2）
　　果真下了雨。
　　廊下雨丝密布，深秋夜里的风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将蒲文山裹得密不透风，将在阁子间里最后残留的一抹微薄的温度，也无情地卷得一丝不存。
　　蒲文山笼了笼衣袖，站在廊檐石阶上等马车，廊下一串串的红灯盏在夜风里飘摇，沾了几滴廊檐下的雨水，雨水在红绸的灯盏上划下一道道湿痕，再颤歪歪地滴落了下去，似乎落在了什么东西上，有着滴答的回响。
　　蒲文山瞥了一眼。
　　小兰子怀里揣了包松子，一手高高撑着伞，还提着一盒桃酥，将一个毕恭毕敬任劳任怨的小厮随从扮演得甚是到位。
　　倾颜阁甚为热闹，不论刮风下雨解释门庭若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迎来客往，谁也没有注意到廊下撑伞等车的主仆二人，蒲文山的目光从伞檐下扫过，在一个惊雷滚滚裹着浓密乌云而来时掀帘上了马车。
　　“殿下，您猜猜隔壁那间是谁？”小兰子跟随着进了车厢，坐在他脚边，解着桃酥的麻绳，活泼跳脱地自说自话自问自答，“羽林卫的副统领林樾，他竟然喜欢听琵琶。您再猜猜那头牌戚月今儿被谁摘了牌子？唉，户部侍郎江城笙，都一把年纪了，胡须都白了一大把，他孙女都差不多和戚月一般大了，还当自己是个风流少年。殿下您说说，他能成事么，其实我们应该再呆上两个时辰的，好歹避过这凶巴巴的雨去……”
　　“还有还有，那头牌小娘子戚月长得很一般啊，都没朱颜姐姐好看，殿下，您怎么没把朱颜姐姐带来，都没人给我们包芝麻馄饨吃了。”
　　“殿下，朝歌姑姑给的桃酥，您尝尝？”
　　“殿下，朝歌姑姑来邺都有八年了吧，八年前我还在锦文城的后院子里和泥尿玩泥巴呢。”
　　“殿下，松子还给您剥么？可以不剥了么，剥的手指甲尖疼。”
　　“殿下，明天那北沧皇帝老儿要见你呢，您可记着，您还病着呢，得找青雀学学，走路得慢，还得时不时咳嗽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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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朝文武看着被内侍小心翼翼搀扶着进到殿堂的柔弱公子，步履蹒跚着，似乎爬上大殿前的十余级台阶已然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此刻软绵绵地靠在内侍的身上，微微喘息着，一声“陛下”唤得柔弱无骨。
　　蒲文山抬眼飞快地扫过满满一殿堂的人，便垂下眼眸去，一幅病娇无力的模样，甚是惹人怜惜。
　　“父皇，给他赐个座吧，本殿瞧着焦公公都快扶不住了。”
　　声音浮夸中带着一抹惊喜，蒲文山猜测，这位纨绔便是花名在外的三皇子云泽禹。
　　“三哥所言差矣，他不过是一介战败国送来的质子，我北沧朝堂大殿上，岂能有他的椅子。”一个少年的声音，稚嫩，和人一样。
　　“八弟慎言。”
　　蒲文山索性将全身的力量都往身侧的内侍身上靠了靠，却不料内侍上了年纪，之前扶着他下了马车，走了一门二门三门，已是耗费了大办的力气，此刻脚步甚是虚浮，情不自禁地往旁踉跄了两步，一个身子不稳，两人便生生摔倒在了地上，让人瞧着肉疼得紧。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内侍爬起来，伏地请罪。
　　蒲文山索性斜趴在地上，全然不顾满殿堂的抽气声和讶异惊叹声。
　　这样甚好，至少不用下跪，他蒲文山，此生只跪父母恩师。
　　内侍依旧跪伏着，瑟瑟发抖。
　　蒲文山心下一叹，自己有那么重吗？
　　佯装着扶了扶额，颤歪歪起了身，依旧半坐在地上，一手嫌弃地支撑着无数人踩过的地板，声音软而无力，“陛下恕罪，文山头晕得厉害。”
　　顺文帝坐在高座上，越过内侍的身影，首先看到的，便是撑在地上的一支手，半截鸦青色的袖口，衬得那手指苍白而纤细。
　　南昭国近几年甚不太平，太子蒲曦和二殿下蒲轻云斗得死去活来，否则北沧不可能短短五天便在栖霞谷大胜，可往来的所有情报，皆没有几条是关于眼前这名三殿下的，只知其自幼失母，没有母族的势力护持，在南昭过得有几分艰难。
　　蒲文山虚弱地抬袖，掩唇咳嗽了几声，再微一抬眸，便逢上一道甚是灼热滚烫的目光，那目光赤裸裸，毫不掩饰对他美色的贪婪和看到他面容那一刻的惊讶与垂涎。
　　如果记得不错，蒲文山记得在他抬腿迈进大殿之前看到的，这位三皇子云泽禹的目光还贪婪而□□地锁在另一个人身上。
　　蒲文山微微转动眼眸，又掩唇无力地轻咳了一声，高座上的顺文帝已经在听一名近身内侍的耳语，内侍的目光扫过众人身后的一名医官。
　　昨日回驿馆，医官留下的药方，是治疗风寒的。
　　甚巧，青雀在来的路上确实病了，真的是偶感风寒。
　　顺文帝抬了抬手，一名灰衣的小内侍端来一张软垫，毕恭毕敬地放置在他面前，又小心翼翼地扶了他起来，在软垫上跪坐了下去。
　　“父皇，史上记载，前大胤朝28年，属国穆端朝送来一名质子，是入宫做了侍君的，后来也有质子赏赐了皇子做侍童的。有此先例，父皇，您将他赏赐给儿臣吧，儿臣一定对他严加看管，绝不让他有任何悖逆之举。”
　　蒲文山半垂着眼眸，佯装着不堪端正久坐，听着朝堂上的窃窃私语，末了，听到一句极低的“荒唐”二字。
　　听上去，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微微转头，那声音很清澈，来自东南角，一抹烟灰色的身影，一张冷漠、足以颠倒众生的脸。
　　七皇子云破月。
　　昨夜倾颜阁的雨廊下，那一盏胭脂红的灯笼下伫立着的身影，便也是他。
　　“荒唐！” 顺文帝一声怒喝，声音带着微微怒意，在此起彼伏的进言声里略显刺耳。
　　蒲文山坐得有些不耐烦，又软软地歪了歪身子，垂着头，声音恳切绵软，半喘息着怎么也喘不平的气息，“陛下，那驿馆有蟑螂，好，好大一只蟑螂，爬到榻上，太吓人了。”
　　在无数看戏的、揣测的、质疑的、事不关己的、嘲讽的、不屑的目光投过来时，蒲文山再次软绵绵地倒了下去，靠在跪伏地上一直不敢起身的内侍焦公公身上。
　　困啊，昨夜夜雨缠绵不绝，敲了一整晚的窗。

　　蒲文山是被人抱出大殿的，下了台阶，转过两个屋角，进了一间泛着药草酸涩气息的屋子，被安置在了一个并不怎么舒服的床榻上。
　　那个怀抱也不怎么舒服，抱他的人不甚懂得怜香惜玉，抱得极其生硬，手腕间的银质袖挽硌得他腿弯生疼。
　　“装。”依旧是那个声音，冷漠、清澈。
　　蒲文山紧紧拽着衣袖，以防小内侍扶他坐到软垫时塞给他的东西掉出来。
　　“北沧的蟑螂再大，大得过你们南昭？”
　　是啊，南昭西南沼泽荒地的蚊子，都比北沧的蟑螂大两圈呢，还咬得特别疼。
　　云破月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床榻上的人，一袭鸦青色的衣袍，一张苍白的脸，墨色的长睫毛低垂，瞧着甚是脆弱，可同为王室倾轧下生存下来的人，谁不是几副面孔，谁的心思不深不可测？
　　示弱，他也会啊。
　　“还装呢？要是这会儿站在这屋子里的是三皇兄，你的清白可就保不住了。”
　　躺着的人呼吸和缓、平稳，似乎，是真的晕过去了？
　　云破月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犹豫着去探探他额角的温度，伸出去的手又在半空里顿住，收了回来。
　　或生，或死，与他有何干系。
　　怪只怪自己在朝堂上只配站在所有文武权臣最后面，立于角落里离他最近。
　　掩门出去，叮嘱了两名内侍一声，径自出了宫。
　　蒲文山闭目养神了好一会儿，方懒洋洋地，佯装睡梦刚醒般吩咐道，“来人，更衣。”
　　没人答应。
　　屋子里没人。
　　蒲文山在床榻上翻了个身，单手支颐地摆了会儿柔柔弱弱的姿势，认出了自己躺着的是一间小药房，外间灶火上煮的汤药是一剂安神补齐的，黄芪的份量颇足；按照云破月抱他走来的距离估算，汤药应该是给金殿上那位准备的。
　　蒲文山盘算着要不要给那汤药里洒一把锅底灰，尽管此刻还下不了毒。
　　可如此大意，试探？还是真的疏忽？
　　要替七皇子背锅吗？是顺文帝故意安排的吗？
　　小内侍塞给自己的是什么？
　　真正头疼。
　　来唤醒他的依旧是焦公公，许是跪的久了，边走边揉着腰，“蒲公子，陛下赐了浣花巷的宅子，就是收拾还需三两日功夫，您暂且在驿馆委屈几日。陛下已经吩咐驿馆去抓虫了，待宅子安置好了，礼部会安排人带您过去，您就，就在内城好好的。”
　　“只能在内城，不能出城吗？”蒲文山顺手牵羊取走了擦身而过的一名内侍的钱袋。
　　“呃，陛下的原话就是这样，让您在内城好好住着。”
　　钱袋里有些散碎银子，两枚戒指，并几个金锞子。
　　“焦公公，我初来乍到，多谢公公指点”，蒲文山抓住焦公公的手，将几枚金锞子不着痕迹地塞进了他的手里，”公公可否送我出宫，文山不记得路。“
　　高墙巍峨，飞檐斗拱，层叠的屋檐高高映在瓦蓝的晴空里，间或几只鸟雀掠过，留下几丝啼鸣，在这四方的宫墙内，仅有的风景。
　　出了西侧们，小兰子已经驾着马车侯在街角，车厢里坐着无鸾，见到他的第一眼，便是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圈，又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探了探脉息。
　　蒲文山伸手拍掉无鸾的手，将钱袋和一路顺来的两块腰牌全部扔给无鸾，从袖囊里取出了一枚蜡丸，捻在指端，逆着光仔细端详着。
　　“主子，你拿浣衣局的腰牌作甚，“无鸾将一枚羽林郎的腰牌收进怀里，拿起另一枚，又瞅了眼皱皱巴巴干干瘪瘪的钱袋，嘴角抽了抽。
　　蜡丸捏碎了，一张手指宽的纸条，一列龙飞凤舞的字，似乎写得极其仓促，“浣花巷八号“。
　　蒲文山眯了眯眼，“无鸾，皇帝老儿御赐的宅子在哪儿？“
　　“浣花巷八号“。